第五章


    主戰場上,戰鬥顯然也已經接近了尾聲,夏軍在由裝令郎的屍山血海中開辟的通道、不斷向宋軍軍陣擠壓,四輪戰車組成的車陣雖然堅固無比,但僅僅憑借幾千人而有無外援的軍陣,實在是勉為其難,陷落隻是個時間問題。


    張長寧並非死板地固守待援,他在援兵衝擊夏軍軍陣之時,也組織兩次突圍,雖然組織的非常周詳,其中一次還是他親自帶隊衝鋒,讓夏軍裝令郎在宋軍重裝步軍不俗的戰鬥力麵前吃盡苦頭。但兩次都是在夏軍馬隊猛烈反擊之下,無可奈何地撤回陣中,畢竟他的人太少了,無法和占有優勢的馬軍長時間抗衡。


    此刻他在半山腰的一處平坦地坐下,卸下甲胄由中軍衛卒為他裹傷,他身上中了五六箭,好在冷鍛甲名副其實的堅韌,夏軍弓弩沒有神臂弓強勁的穿透力,雖然是近距離『射』擊,但箭透入不深,僥幸『射』進鐵甲內的箭鏃,僅僅是傷了一點皮肉而已。但長時間的失血和疲勞已經讓他有些支持不住了,尤其是箭矢擊打在鐵甲上的衝擊力,令他的五髒六腑幾乎要翻騰。在敷『藥』包紮時,他那複雜的眼光掃過整個戰場,在這血腥殺戮的戰場上,每一瞬都有人倒下,雖然夏軍也不斷地被殺傷,但他們人多,比宋軍多很多,可以源源不斷地補充後方生力軍,何況死傷的大部分都是漢軍裝令郎,這些人天生就是夏軍中的消耗品,不能被算作戰績的。他們可以一刻不停地持續碾壓車陣,而宋軍每死傷一個人,苦心部置的車陣防禦體係就要薄弱一分,可以突圍的力量就少一分。


    隨著時間一點又一點地流逝,宋軍將吏傷亡逐步增加、可戰之人也越來越少,車陣已經不這麽牢固,有些戰車已經被乘機趕上來的潑喜軍用砲石擊毀,一些宋軍將吏被砲石擊中,幾乎可以用肝腦塗地來形容他們的慘狀。一些夏軍突入陣中,陣內的將吏隻能結成陣型麵對麵,竭力堵住缺口,全軍正如一個即將被掐死的可憐蟲一般,眼球凸出、手腳『亂』蹬、徒勞地掙紮。


    “不錯了——是不錯了,已經整整一天了!這樣的戰績放眼禁軍也沒有幾個先例。”


    張長寧眯了眼搖搖欲墜的夕陽,心中尤其淒涼地自嘲,此時他已經完全到今日覆滅不可避免,自己的抱負亦將付之東流,自己一生的驕傲,終將連同自己的生命一起,歸於塵土。把那麽多好兒郎帶進死路,以死贖之或許是最好的補償。作為大宋的將校,他從來不怕死,但他害怕,害怕自己的死亡毫無價值,害怕被歸結於死不足惜的敗軍之將,害怕家人蒙受永遠的恥辱。但以第三軍萬餘人倉促間對抗夏軍十萬之眾,堅如磐石地堅持了整整一天,足以他身後留下自豪的名聲。


    曹季夫手臂打著木枷,穿著的衣衫被鮮血染紅了大半,步履艱難地走到張長寧的身旁,他早已身負砲傷,潑喜軍的一塊砲石碎片集中了他的左臂,雖然隻是擦過,但還是帶掉一塊皮肉,骨頭斷裂。


    “軍帥——”曹季夫沉重地喊出兩個字,眼眶中的淚水嘩嘩地流淌下來。


    “三郎快坐下、快坐下。”張長寧感到戰友之間的距離,不知不覺中靠近了許多,此時已經完全沒有了上下之分,或許這是經過血雨腥風的鍛煉後,鮮血與友誼的升華。


    曹季夫在中軍衛卒艱難地坐下,由於帶動了手臂傷痛,眉頭緊縮、神情間顯然在忍受劇烈的疼痛。


    “是本帥害三郎和兒郎們陷此絕地。。。。。。。。”


    未等張長寧說完,曹季夫打斷了他的話,急促地道:“軍帥怎可這樣說話,身為武人,我等都已經準備身赴國用,大丈夫理應戰死沙場,此命中注定,當是我輩幸事!”


    張長寧激動地握著他的左手,顫聲道:“好、好、好——你我兄弟不能同生,但願共死,亦是人生一大快事。”


    曹季夫淡然一笑,道:“軍帥亦是『性』情中人!”


    張長寧仿佛在回味地說道:“想我自從跟隨王相公在京西勤王自今,已經匆匆十載,卻沒想到今日我竟然重複了當年仁宗朝邱帥覆轍,這或許就是命,就是人生際遇啊!”


    曹季夫不言不語地瞥著張長寧,他此刻已經沒有心思去品味張長寧的感觸了,生死之際他想的最多的是如何的死法,自己剛剛進入宣武鎮侍衛馬步軍講武堂的兒子今後怎麽辦。


    “好了,左手還能持刀嘛?”張長寧忽然吃力地站起身來,高聲問了一句。


    “怎麽不能?” 曹季夫的思緒戛然而止,強忍著手臂的疼痛霍然起身,全身頓時充滿了萬丈豪氣。


    “好——好兄弟,還是那股子勁道,來、取甲胄來,上陣殺敵。”張長寧哈哈大笑著拍了拍曹季夫的肩膀,當然他的手輕了許多。


    宋軍與夏軍全麵進入了麵對麵的搏鬥,車陣多處已經被夏軍突破,殘破的軍陣中已經滲入不少夏軍,並且夏軍的人數在不斷地增加,宋軍將吏正在奮力抵擋,想把軍陣中的夏軍趕出去,但他們人數太少了、個個疲乏至極,反擊顯的蒼然無力。


    夏軍全麵投入戰場後,投入圍殲勝捷第三軍的兵力達到六萬人之多,其餘在周圍列成密不透風的環形軍陣,把區區數千宋軍緊緊地圍住,沒有絲毫的縫隙,任憑個人武藝再高,想要殺透這綿長而厚重的包圍,都是妄自徒勞。


    裝備簡陋的裝令郎部隊已經被夏軍精銳的擒生軍與部族軍代替,他們的戰鬥力絕非裝令郎漢軍可比,他們往往是在戰後最後階段,才代替裝令郎做最後的衝擊,而那些打開宋軍防線的裝令郎,則在最後的關頭離開了立功的戰場,在一旁眼睜睜地看著旁人享受勝利的果實。


    已經是最後時刻了,張長寧披掛上全身甲胄上了戰馬,曹季夫也已經登上一輛戰車,宋軍已經不需要環形軍陣的保護,因為環形軍陣已經不複存在。軍令已經下達,全軍對夏軍進行最後的死亡衝鋒。人人心中都悲涼地明白,這是勝捷第三軍最後的一道軍令了,各軍主帥被俘或是軍旗的丟失,都意味著軍號的撤銷,形勢很清楚地告訴他們,幾千名疲憊不堪的殘兵,向突破夏軍密不透風的包圍,簡直是癡人說夢,全軍覆沒隻是時間問題。


    在軍令下達的那一刻,四麵的宋軍開始向兩個方向突圍,弩手們立即毀壞手中殘破的弩機和精巧器械,拔出了腰刀參戰。夏軍的行動不出意料之外,隨著宋軍的死亡反撲,夏軍的攻擊陣型立即變成兩個方向,從四麵向兩路宋軍擠壓、分割。宋軍的隊列被隔斷,成為互不統率的幾部分,夏軍的鐵蹄卻毫不留情地踐踏而來,有的軍卒怯懦想往回跑,軍法官們揮著腰刀大聲嗬斥著驅趕著他們,但往回跑又有何用?箭矢用盡步兵弓箭手一個個砸斷長弓,也拔出腰刀加入肉搏。


    張長寧率領為數不多的步軍與少量戰車向東麵突圍,他希望自己的紅底金紫劍貫日旗能吸引更多的夏軍,以保證護衛曹季夫的向西突圍部隊有更多的逃生機會。但他失望地發現,數千宋軍在龐大的包圍圈裏是如此的無助,宋軍並不沒有撼動夏軍堅固的包圍圈,反而被奔突的夏軍鐵騎分割成為幾段,陷入各自為戰的困境,被蜂擁而至的夏軍不斷地衝散、殺戮。


    回軍相助已經來不及了,也沒有任何意義,況且自己所率兵馬已經被夏軍死死拖住,自身不保,那還有餘力救援。張長寧的淚水不自然地留了下來,他所能做的隻能是奮力廝殺,率領不多的將吏在夏軍人群中左右衝突,盡最大努力給夏軍放血,殺一個夠本、殺倆個賺一個。


    隨著時間的一點點流逝,張長寧身邊的將吏越來越少,很多人被分割開來逐個絞殺,這些人在生命的最後關頭發出了淒慘的嚎叫,但沒有人去關注他們,更沒有人悲憐,隻有冷冰冰的刀槍鍥入他們的身體。


    “活捉張長寧、活捉張長寧——”


    成千上萬人的呐喊,如同野獸般地吼叫響徹整個戰場上空,但一身血汙、鎧甲紅透的張長寧須發豎張、怒目圓睜,比這些夏軍更加凶猛、更囂張,他的一把長刀給每一個相遇的夏軍放足了血,最後已經不是砍殺,而是連砍帶砸,不知多少人做了刀下冤魂,以至於再剽悍的夏軍將吏也不敢貿然與他交手,做他最後一個滾刀肉,這可就太不值得了。


    在張長寧的身後,摯旗是一位長相英俊的青年忠士,他右手揮舞著一經砍出幾個豁口的腰刀,堅定不移地跟隨在自己的軍帥身後前進,他左手緊握紅『色』的張長寧的金紫劍貫日旗,盡自己最大的努力讓它高高飄展,讓全軍將吏有最後拚搏的力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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