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是東南地麵,但是終究是正月,到入夜時分,那股深邃的寒意依舊會穿過牆壁、門板、窗戶,被褥,最後鑽到人的骨髓裏去。位於雙嶼島正中的地方,修著一座堡壘形建築,這裏按照日本的說法,名為天守閣,是首領的居處。


    選址在島正中,隱含有控製四方之意,算是權威的體現,可是這個時候,這樣的選址反倒是對裏麵住的人,最大的諷刺。天守四周的房子裏,早就沒了人住,而在天守四周,則是大批身強力壯的大漢,提著刀劍往來巡邏。他們的目光並不是關注外麵,而是緊盯著天守閣內,顯然這種戒備與防範,並不針對城外,隻針對天守內居住的人。


    陰冷的風,從門縫裏鑽進去,讓裏麵的住客從身上一直寒到心裏。偌大的天守閣內,人少的可憐,柴禾給的也不多,即使把所有的柴禾都扔進去,依舊讓這裏冷的像冰窖。


    幾個上了年紀的女人,在角落裏哭的淒淒慘慘,兩名梳著月代頭的倭人,一動不動的坐在樓梯口,警戒的看著樓下。手緊握在腰間太刀的刀柄上,目光陰冷,表情凝重。


    在他們身後,是四扇雕花屏風,一陣陣劇烈的咳嗽聲,透過屏風傳出來,讓所有的人都沉下去。


    屏風後,一張南京木製拔步床上,幾床大被緊緊蓋在一個老人的身上,那老人身形單薄異常,躺在那裏不住的咳嗽,似乎隨時都會這疾病擊倒,魂歸地府。他麵色青灰,眼窩深陷,目光黯淡無神,一看就知已經瀕臨油盡燈枯的地步。在身邊的痰盂裏,則是半盂濃痰,房間裏,還散發著一股令人惡心的惡臭。


    一個年紀三十出頭,相貌普通的憨厚漢子,正手忙腳亂的把藥碗拿過來喂藥,可是老人卻搖搖頭“彬仔,不用麻煩了,我這個病並不是藥能救的了的。再說,現在抓回來的藥,我也不敢吃,誰知道有誰會好心,送我這老不死的一程,幫我解脫痛苦。所以這藥,倒了吧。”


    昔日名動兩洋的海王許洋,如今所能控製的,也就是這居城的小小一片天地,以及眼前這幾個人而已。他的正妻在家鄉,沒有接出來,以他的財勢,身邊也不缺女人。不管是海上抓的肉票,或是清樓裏贖出來的紀家,又或者是某次洗劫時的戰利品,等到勢力大了,還有一些人主動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他。


    總之,他有過很多女人,像是這


    幾個,都是年老色衰的,平時根本就不受他重視。


    可是現在那些年輕,有姿色的女人都去投奔宗玉子,希望靠著年輕或美色,爬上其他男人的床,換個好前途。隻有這幾個女人老醜,就算是想賣,也未必賣的出去,就隻好跟著他受罪。


    名叫元八朗與三郎太的兩個倭人保鏢,算是他的心腹死士,能在這種時候還不離不棄,也不枉自己付他們那麽高的月俸。至於這個伺候自己喝藥的年輕人許彬,人比較笨,手腳也慢,向來不受他待見。


    即使是自己的侄子,在隊伍裏也隻是幹些雜活,沒人把他放在眼裏。可現在自己到了這一步,連兒子都指望不上,陪在自己身邊的,卻還是這個老實木訥的侄子。


    那個被自己寄以厚望的許棟,現在卻站到了官軍一邊?那個東洋女人,現在估計還在欽差的床上折騰吧,自己已經有一年多沒碰過她了,多半是早就熬不住,這次有了機會還不出牆才怪。


    他恨恨的想著,他想要站起來,想要逆轉寧波那一戰的結果,又或者想要把島上的一切奪回來,可是……他隻能想,什麽都做不了。就算是想要動一動的力氣,也提不起來,又是一陣劇烈的咳,直咳的他眼冒金星,任何雄心壯誌都劃做東風流水。


    “誰?”元八郎一聲斷喝,已經出鞘半尺,可是很快又把刀收了回去。進來的五、六個老人,都是許氏商隊的老前輩,當初跟許洋並肩打天下的老弟兄,不過年紀大了,在海盜隊伍裏,被日漸邊緣化,在島上也算不得什麽要角。


    “船主,那個日本女人……”


    “別提那個女人了,女人麽,水性揚花,這種事想也想的到。可是棟仔他……”


    這些人過來,是把白天發生的一起,以及晚上的變化,向許洋做匯報的。能做這麽久龍頭,手上還是有一些力量在,哪怕他已經來日無多,還是有人願意為他所用。


    聽著手下的匯報,許洋隻覺得身上更冷了,這天守修的太倉促,肯定有很多漏風的地方。可是這種寒冷,似乎不是來自於外,卻是起自於內心。給出這麽多條件的官府,自己的部下,還能堅持下去?何況外麵還有大軍壓境,朝廷掌握了自己人的家庭情況,大家即使不想自己,也得想想家人。


    一陣


    劇烈的咳嗽過後,他搖搖頭“我……我已經不行了,屬於我的日子沒有幾天了,而你們的路還很長。來,把我的人頭帶走,為你們的子孫,換一個好出身吧。那兩名倭人,不會阻止你們的。”


    “船主,您說的這是什麽話?我們是跟著您一起出來闖碼頭的,這麽多年大家一起過來,我們如果敢吃裏扒外,是要天打雷劈的。我們來,隻是向您要句話,咱們……咱們跟他拚了。”


    “沒錯,玉石俱焚,同歸於盡!”


    “同歸於盡?”許洋的目光亮了一亮,就連咳嗽聲都小了一些。直到現在,他手上依舊有一支秘密力量,這些人包括一些海盜中平日表現不起眼的小盜賊,或是一些人馬裏的小頭目,他們表麵上互不統屬,但實際上,全都聽從自己指揮。


    如果發動一次突襲,或許……或許可以同歸於盡吧。至少於他而言,即使襲擊失敗,他也沒有什麽可以失去的了。


    “你們……你們的時間還很長,這樣陪著我去死,值得麽?”


    “許老大,我們當初跟你出來闖碼頭時,什麽都沒有。現在我們什麽都有。該吃該喝該玩的,都已經享受過了,還有什麽不滿意的?跟著您上路,我們心甘情願,您說句話,我們跟著您走。下輩子,我們還跟著您闖天下。”


    “好兄弟,你們是好兄弟,是許某一直以來對不起你們啊。”想著這些年自己任用年輕人,對於老弟兄日漸疏遠,今天肯來幫自己的,卻還是他們,許洋的心裏莫名的哀傷。但是為了這些老兄弟,自己或許也該走下去吧。


    “你們聽著,你們現在就走,去找這些人。還有,在島上有幾個火藥倉庫,炸掉它們,官軍一定是以為談崩了,立刻就會攻打島嶼,到時候所有人都要被卷進來,他們就算不想打,也沒的選了。”


    幾個老者紛紛點頭,仔細記下首領的吩咐,這些人被雪藏邊緣化了太長時間,太久沒有被人重視。這次得到命令,就像第一次提刀殺人一樣,心裏竟是有了莫名的衝動,就連血,流的都比平時快了一些。


    就在他們記下命令,即將去執行時,天守閣的大門猛的被人撞開,紛亂的腳步聲,向著樓上奔來。兩名倭人怒喝一聲“馬鹿野郎!”隨後,槍聲就響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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