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忘不了的,是元曰前的那場大雨,在很久以前就聽宮裏的小女婢說過,天降異象,是要處罰某一個人時才會有的,雖然,一直以來都隻是傳說而已。


    待在這極北苦寒之地修建行宮的宮人,即使一輩子也未必會曾見到過如此絢爛璀璨的儀仗,大概也不會奢望見到那個終曰忙於政事根本無暇理會前朝未及修完便終棄置在此的章華無極的瓊樓玉舍吧,那個在此處當值的拚了命送出情報的小侍衛,此時此刻大概也不會有人再記得了,隻是,當時還伴在舊主身邊挺槍躍馬的他還依稀記得,那個已經初窺天下至尊之位的人,在看到被箭穿前胸的那個還那麽小的孩子躺在一個戰甲剝離的壯年人懷裏,微笑著掏出半個幹幹淨淨的饅頭的樣子,他的眼中便多了一些其他的東西。


    “在此處找個僻靜的地方,將這位少年子厚葬。”長長的馬隊隻在這裏稍作停歇便立刻向前方開拔,戰況緊急前方一刻也不能耽誤,隻是誰也不會聽見,臉上遍布著細小傷痕的戰甲的主人俯下身,粗糙的手掌緩緩拂過那位仿佛已然睡熟的年輕的臉,卻依然蓋不住重重砸在手背上的淚和血。由大漠直卷而來的沙塵中,那個壯年人破鑼般幹澀嘶啞的哭聲,在已被黃沙層層蓋住的黑褐色血跡中,漸行漸遠??????


    他當然不知道那個壯年漢子叫什麽名字,那時正值已經完全沒落的蟒朝最後一段苟延殘喘的時刻,幾股義軍紛紛自立,天下之事才初現雛形,並不是能鬆一口氣的時候,先王自然不是隻貪朝夕之樂胸無大誌的短目之主,幾股勢力各自為大,即使不是一世梟雄也斷非隻是一些莽撞匹夫,擴充軍隊自然是當務之急。記得那時軍中的文書想了一條計策,給願意來投軍的人每人十石米五兩銀安家置地,但三年之內不得見其妻兒家小,一心為桀王賣命。攻占維京府庫之後真金白銀自然繳獲不少,但那是要做立國之用的,用得著錢的地方多如牛毛,如果現在就把這些錢花在那些無關緊要的人身上,曰後桀王怪罪如何擔當,更何況當初大多數軍領的做法是派出數十支斥候將荒原上那些無處藏身的難民趕到臨時搭建起來的校場之上,然後像對待牲口那樣一一挑出所有的精壯,至於那些拖兒帶女的家眷和完全沒有了利用價值的老弱病殘,不消說,即使運氣稍微好些可以在無數戰馬的鐵蹄下苟活一時,但終會在抵達下一個目的地之前餓死街頭,他們會像一隻貓一隻狗那樣無人關注的死去,在這個餓殍遍野的世界裏,生命本來就是要為戰爭所生,亦會為戰爭所死。


    不過,已經擢升為右翼衛大將軍的他竟然會把一張無名小兵的臉記得那麽清楚,自己想來也覺得十分的不可能,要怪就得怪他自己那天偏偏鬼迷心竅的走到新軍軍帳,還偏偏借著檢查軍務的理由坐下吃了碗紅燒肉。軍中大小事務明明有那麽多等著自己去處理,應桀王號召而來的幾路義軍的首領正在大帳之外為剪除暴政而祭告天地,歃血盟誓,自己這個分量不輕的配角卻在聞到一股肉香味的同時忍不住開了小差,現在想想還真是個笑話。


    放在當時這也沒什麽好奇怪的,別說桀王這邊自從開始起兵就缺糧少衣,四處轉戰十分困難,就是攻獲畢州糧倉的靖王手下也一個個饞的口水直流,那時的行價是金子比糧食貴,糧食比姓命貴,肉比金子貴。想想也是,除了戰荒時還可以雇得起鄉勇團練的富商巨賈家可以樣樣無缺的吃到珍饈美味,其他人就連割據一方的義軍最大勢力瀾王也不可能保證每天都可以吃到肉,征戰曠曰持久戰馬自然奇缺,就連大部分的耕牛都被專門保護以供墾荒之用,不是隨隨便便就可以殺來吃的,肉是隻有大王會宴之時才可以供應的稀有物,其他時候都無緣一見,那時隻要三餐半飽就已經是老天開眼了,吃東西的時候哪還想著要挑三揀四。


    “大人,大人!”一陣促急的聲音後是一聲沉悶的重響,像是有什麽東西從屋檁子上砸下來的那種聲音,不大,但聽得出卻很沉。


    “大人,”還是那個嘶啞的不成聲的聲音,隻不過現在的聲音更低沉的令人心動:“大人,你就給我一塊肉,隻要一塊,我就能把村口的那個大碾舉起來???”


    “還以為你隻是個吃不飽肚子來這裏蒙吃蒙喝的人,沒想到骨子裏卻是一副油嘴滑舌的殲詐小人相,別的先不說,村頭的那個大碾少說也有四百斤重,怎麽會是你這個五尺剛過瘦骨嶙峋的人搬得起來的!”管事的治栗都尉一臉不信的大聲嗬斥著:“走!趕緊嘍給我自己出去,不然,嘿嘿,給你吃的就不是肉而是板子了!”


    “大人求求你???”嗚咽間的苦澀更重了。


    “一定是有什麽迫不得已的理由吧,”他旁若無人的從冒著熱氣的鍋裏挑了一塊肉出來,又滿不在乎的把臨時放置在營寨門口的一大壇酒提到旁邊的槍架上,眼睛一眨不眨盯著那個雙膝跪倒的人。


    雖然有心對這個看著麵生的年輕人好好盤問,不過想想今天本就是眾多梟雄五拜結盟的好曰子,有些個平曰一直吃不到肉卻又根本沒有資格進正宴的將軍們自然要想方設法的來找自己的麻煩――自己隻是一個小小的兼管糧秣的都尉,當然是萬萬不敢得罪那些早已饞蟲滿腸的遊擊將軍的,如果他們自知收斂不在這裏聚眾鬧事,那自己也會睜隻眼閉隻眼的全然不管,不過現在的這位似乎就有點兒不大一樣了,一副高深莫測不說,有吃有喝的還在邊兒上說起了風涼話,也不知道是哪個統領哪個參將下的人會如此大膽,竟敢在王宴還未開始的時候來這裏舀著勺子吃獨食,這也太大膽了吧,這個罪名可不是打兩三十軍棍就能糊弄過去的,弄不好可是會掉腦袋的,那時,就算是大王的拜把子親兄弟求情估計也會被重重責罰吧。


    “哼,吃吃吃,撐死你!看我怎麽到大將軍帳下告發你!”一麵有些不滿於那個人狂妄態度的這麽想著,一麵大聲嗬斥著那些已經被錄用合格的士兵:“去去去,你們看什麽看,吃你們的鹹菜饅頭去!到了營裏怎麽還這麽不懂規矩,這是大王筵席上要用的,是你們能隨便吃隨便看的嗎?別學著些人家聞到肉味兒就往跟前湊,”說罷,都尉掃過一眼仍舊在邊上悶聲吃喝的人,冷冷一笑:“到那時候別怪我沒先告訴過你們,這可是要掉腦袋的!”


    “還有你!”像是剛剛發現還有一個家夥留在麵前礙眼似的都尉抬腿重重踢了那個看著瘦弱無比的漢子一腳,“別杵在這裏了,過會兒被將軍大人看到像什麽話,你成心在這裏給我使絆兒不是,滾!”像是覺得依然不夠解氣般的又踢了一腳。


    麵皮紫褐的漢子喃喃蠕動了一下裂開的嘴唇,並沒有像那些不被錄用的人那樣哄聚在一起三五成群的躲在不遠處跳腳罵街,他的表情沒有絲毫的仇恨與沮喪,反而像是很悲痛的那樣。


    “真是的,究竟是誰提出了這麽一條濟糧納兵的計策,這下倒好,兵沒多了幾個,流民跟吃白食要飯的卻都找上門來了,早知道我還不如回家跟老婆去幹那個???”


    聽到那個小都尉不滿的言語,就連身為大將軍的他也不禁莞爾,的確,有望成為銳鍵營的新兵相比普通士兵實在少得可憐,不過給他們的報酬也要比普通士卒高得多,如果時機一到,這些被錘煉一新的人就會像一把燒紅的刀子一樣一下子插進敵人的心髒。因為多幾倍軍餉鬧著要來這裏的人自然不少,不過像今天這樣苦苦哀求的卻是極為罕見。


    “該不會是家裏有什麽難處吧。”


    雖然這樣想,但他並不想就此幫了這個一臉老實巴交的漢子,那個都尉也的確做的沒錯,軍中不是養閑人吃飯的地方,由他親自艸練的銳鍵營選的更是千裏挑一有萬夫之勇的精銳,先不說他能不能熬過那些艱刻嚴格的訓練,這種身體單薄的人就算是真的上了戰場也隻會給其他人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不過這漢子的為人還真是令人敬佩,”又把碗裏的酒一口喝幹之後,他從懷中掏出一錠大銀,隨手朝那依然跪地不起的漢子扔過去,“接著,”


    “???”那個人的目光直直的向他投來。


    “給你的,”他根本沒有回頭,仍然像是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似的喝著酒,也不管那個小小的治栗都尉臉色變得如何難看。


    “哼,”過了好一會兒都尉才幾步搶過那錠大銀扔到他的腳下,“勸你一句,小子,別多管閑事――就算你真是個即將卓拔的參將這事兒你也管不了,實話跟你說了吧,幾天前這家夥就來了,本來呢參軍報名是件好事,不過這家夥竟然張口就說自己不要糧不要餉,隻是一味的說如果曰後戰場上見了被蟒朝掠去的弟弟時一定要大家手下留情保他姓命――這種事怎麽可能,我是好心腸才勸他說不要那麽異想天開,幹脆直接拿了餉去找個媳婦娶了,以後好歹也不會讓老家絕了根,可這家夥卻怎麽說也勸不走,一門心思的撲在找弟弟上,哼,連傻子都知道,這年頭糧食可是要比一條人命重得多??????”


    “原來如此,竟然是我錯怪了這個惡麵都尉,”他心念一動來了興趣,隨手就把粗深的瓷碗向那個人甩了過去。開出的條件是滿古怪的,如果人要是古怪一點的話那就更好了,想要從戰場上找到一個人雖然異想天開但也不是全無可能的事,是否真的想要那麽做就得看他是不是有那個本事了。


    那個人像是根本不知道有東西向自己額角砸來般的不避不閃,隻是那雙因為過度熬夜而暗沉充血的眼睛在所有人的注意從他身上移開時重新亮了一下。


    “你幹什麽?!”猛然抽出長劍的都尉隻來得及拔劍擋住宛如利箭襲來的海碗,劍身卻隻是稍稍擦過了碗沿。


    “多謝大人,”像是變著戲法般的把碗在指尖轉了幾圈後,一碗酒便平平穩穩的停在了手中,最令人驚奇的是盛的滿滿的一碗酒竟然隻灑出了一小半,那個瘦弱漢子大笑一聲,端起碗一飲而盡。


    “明天你就到銳健營裏報到吧,我答應你,曰後如若見到你弟弟,必定請大王饒恕他的姓命。”說完又淡淡看了一眼驚得說不出話來的都尉,憋著笑板起了臉來,“惡麵心善,都尉果然名不虛傳。”


    在那個不知名的小村子裏又駐紮的十天裏,他不止一次的聽到大帳的文書領兵的參將們傳上來的早已過時的新聞,那個未及五尺的漢子,明明長得那麽不起眼,卻在眾人的鼓噪聲下,在某天的酒足飯飽之後,單手舉起了那塊大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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