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成二十一年十月,藤川涼與自己的初戀說了再見。


    下午四點,她坐在回家的電車上,離抵達還有一個多小時。在這期間電車內的乘客始終在不斷減少,仿佛退潮時的海浪。剩下的幾個人則分別占據座椅一角,彼此之間互不幹擾。


    她閉上眼,揉了揉太陽穴,頭腦裏一片空白,手裏的小說也依舊停在之前書簽夾著的地方,一頁都沒有翻過。


    她從沒覺得那麽累過。


    正是清爽的秋天,與神奈川酷熱難耐的盛夏和幹燥寒冷的落雪季相比,理所當然更加惹人喜愛。江之電古老的深綠色車廂穿行過湘南海岸,沿途是天海通透的藍與銀杏耀眼的金。赤色的楓樹林掩映著古老清幽的廟宇,時常會有慕名而來的背包客沿著兩旁開滿鈴原百合與金盞花的阡陌小徑散步。


    純白與鵝黃,這讓藤川涼不禁想起自己曾經是多麽喜歡這兩種顏色。至少在她單純的高中時代,無論是那個人潔白的襯衣被神奈川清朗的海風鼓起,或是他身穿鵝黃色的球隊隊服活躍在運動場上,那舉手投足一顰一笑,哪怕是再微小的瞬間都能令她心悸。


    那時他們隻有十六歲,正是十代中最好的年紀。他們來自同一所私立直升製國中,同級四年卻不曾同班,全年級九個班級近二百五十個學生,如果不是刻意留意,就隻能是擦肩而過的路人。


    就如國中時期的藤川涼對他便是單方麵的認識:那樣英俊優秀的少年,總是能輕易吸引到女孩的視線。


    真正的相識則結緣於一場意外。那是在高中一年級的十月,因為準備文化祭班級茶座的關係,身為副委員長的藤川涼在放學後獨自前往美術儲藏室,去尋找布置必需的展板顏料。顏料箱被置於儲物櫃最上層,藤川涼隻有踮起腳尖才能勉強夠到。


    而當她費力地將箱子往下挪時,原本倚靠在顏料箱後方的一疊紙板沒了依托,瞬間齊刷刷地向她倒下來,途中還蹭到了同樣擺在櫃子頂端的幾尊石膏頭像。


    許多人喜歡在回憶時將生命裏的某些瞬間描繪成時間的凝固,藤川涼也不例外。美術教室昏黃的光線下,那一刻紙板與石膏像的墜落過程都被定格成了一幀幀古舊的膠片。靜止、滑至下一幀。然後時間的橫斷麵裏,同樣被派到美術儲藏室取物的男生忽然出現。


    他在紙板砸中藤川涼的前一刻跑了過去,迅速架起她躲開。接著他們一起失去平衡,無法挽回地後仰。兩人倒在地上的同時紙板與石膏像也終於停止下墜。


    巨大的脆響,石膏碎片散落一地,揚起的塵土嗆得人直咳嗽。


    藤川涼仆在男生身上,愣了半晌才意識到此刻有多尷尬,她慌忙坐起來,一時竟連道謝都說不出口。這時恰好有巡察老師聞聲而至,在看見滿地狼藉後當即要求兩位毫發無損的“肇事者”將現場清理幹淨。


    “是我的錯,我來整理就好……”藤川涼小聲解釋,企圖為對方開脫。


    男生卻隻是溫和一笑,看起來善意而寬容:“沒關係的。兩個人一起整理,或許會更快一些。”


    之後便像許多青春故事一樣,他們相識相熟,最後相戀。沒有主動被動,隻有你情我願。少年情熱,這一切自然得就好像他們已經熟識多年,所謂名分不過是個遲來許久的儀式。


    交往模式也與大多數這個年紀的同齡人大同小異。她一場不落地觀看他的比賽,為他加油,或是精心研究菜譜為他製作便當。他則用自行車載她駛過湘南阡陌交錯的小道,偶爾從阪坡俯衝而下,驚起林間的棲鳥,也揚起了她的裙擺和長發。


    無關現實和金錢利益,這是隻屬於十幾歲的、初戀的浪漫。


    再然後他們畢業,順利考取同一所大學。四年時光彈指而過,快得不可思議。畢業後他們沒有繼續深造,接著便踏入社會。他繼承父輩的誌向,她也服從於家庭的安排,感情平淡卻也安穩,這一切都完美得太不真實。她曾經想過他們的未來:體麵的工作、寬敞的房子、有一對子女、養一條大狗作伴、四季在住宅前的花園裏種滿她最愛的花。兒孫繞膝,相濡以沫終老一生。


    幻想沒有邊際,夢總是又臭又長,直到現實叫人醒來。


    所有美好的表象終結於一場婚禮。他站在教堂神壇前,目光清明,新娘不是她。他自覺愧疚,向她解釋:他與新娘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純真年代被鍍成耀眼的金色。他為青梅戴上草編指環,允諾長大後娶她為妻。卻不料七歲那年對方忽然搬離,不辭而別音訊全無,他試著尋找卻毫無結果,於是打算忘掉一切重新生活。誰知多年之後竟意外在異地重逢,盡管內心曾經猶豫掙紮,但十年之交最終還是輸給了青梅之情。僅僅是驚鴻一瞥,便足以讓他軟了心腸。


    “涼,對不起,但我放不下香織,她畢竟是我的初戀。”


    坐在桌對麵的年輕女人一言不發,握緊了手中的玻璃杯。


    藤川涼溫柔但不軟弱,更不會天真地認為眼淚或憑空冒出的救世主可以為她挽回這段感情。當麵前這個曾經被她列入後半生計劃的男人說出這句話時她就已經徹底心死,放棄一段持續八年的感情竟然可以如此簡單,內心從男友到前男友的位置轉換隻用了短短一瞬。她冷冷地注視著他,麵無表情,也不說一句話。她甚至懶得聽他作任何無謂的解釋。於是她站起來,用一杯蘇打水結束了他們分手前的最後一次交談。


    “知道嗎,你也是我的初戀。”


    這不是謊話。這確實是她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次戀愛。


    她那被潑了滿身水的前男友呆坐在原地,瞠目結舌,不知是在回味她的話,還是驚訝於一向溫和的她竟會有如此激烈無禮的舉動。


    藤川涼也不想再搭理他。她迅速放下杯子提起包,迎著服務生與其他顧客驚愕的目光坦然離開,自始至終都沒有回頭。曾有那麽一瞬間她以為自己會沒出息地掉淚,但當她走出店門外,看見街上來來往往,各自行走在人生軌跡中編織著自己的故事的行人時,醞釀許久的眼淚仿佛蒸發在了夏末的陽光裏,而她忽然之間竟萌生出一種想笑的衝動。


    生活本就像個笑話,讓人笑著笑著便酸了鼻子紅了眼眶。


    但她還是去參加了他們的婚宴,並在酒店的宴會廳外與新人相遇。英俊的新郎欲言又止,神色中不無緊張;漂亮的新娘則像是對他們的關係毫不知情,隻是溫柔地微笑,手上的戒指璀璨刺眼。


    藤川涼維持著優雅得體的儀態。她從包裏取出事先準備好的禮金,從容地向這對新人致以祝福:“新婚快樂。”


    這一刻,她親手為自己的初戀畫上了休止符。


    顛簸的車箱讓人無心閱讀。藤川涼合上書,將它塞回包裏,然後閉上眼,打算小睡一會兒。陽光仿佛大鳥豐厚溫暖的羽翼,輕柔地掃過她的臉頰。能感到光斑在眼皮上跳躍。


    迷迷糊糊間她想起了少年時代看過的一部電影。電影中的女主角無意中發現自己有了跳躍時間的能力,從那以後無論遲到、考試、接到意想不到的告白、發生意外或是別的不如意,都能通過回到過去讓一切重新來過。這簡直是現在的藤川涼夢寐以求的能力。在經曆這一係列變故後,如果能夠回到過去,或許她可以盡自己所能阻止這段感情的失敗;又或許,她可以回到更早的時候,趁還沒有遇見那個人時徹底地遠離他,重新為自己選擇一條不同的路。


    她在夢與現實的臨界點作著天馬行空的想象,慢慢陷入沉睡。


    藤川涼醒來時電車已經靠站,車廂內空無一人。耳邊響起輕柔機械的提示音,大抵是說請諸位到站的乘客抓緊時間離開,電車將要關門駛往下一站。藤川涼來不及思考太多,慌慌張張地抓起包跑出車廂,緊接著車門在背後緩緩合上,電車隨即駛離。


    綠皮車廂哐哐壓過軌道,帶起一陣風。


    天色不知不覺已經暗了下來,藤川涼看了看周圍,奇怪的是站台上竟然也是空空蕩蕩。這裏的站台既沒有圍欄也沒有牆壁,從站台向旁邊看去就能看見背後城鎮裏的燈光,顯得格外遙遠。周圍一片寂靜,除了風聲與漸行漸遠的電車引擎聲外聽不見任何其他聲音。


    藤川涼感到奇怪,卻又無法描述具體奇怪在哪裏。這個古怪的念頭困擾著她,直到她獨自穿過狹窄的通道,來到站台外側的檢票口,從包裏取出票夾時才得到答案。她驚訝地發現,手裏從剛才起提著的並不是當天早晨帶出門的吊鍾花紫手袋,而是國中時代使用過三年的書包:大容量的黑色經典款,透過半拉開的拉鏈,能看見整齊排列的文具和課本。


    是不是拿錯了包?藤川涼努力回憶,卻不記得之前同路的乘客中有國中生模樣的人。


    她別無選擇,隻能拉開提包外側口袋的拉鏈,企圖從中尋找線索。首先摸到的是一枚紫色的票夾,表麵鑲嵌的金紅色雲紋似曾相識。她將票夾放回去,又從夾層裏抽出一本作業本,想通過直接信息確定書包的主人。但當她看見作業本封皮上熟悉的手寫字體時,不禁震驚地鬆開了手,連書包砸在地上都渾然不覺。


    「神奈川縣私立立海大學附屬國中、三年b組、7番、藤川涼」


    這簡直是不可能存在的巧合。血液瞬間湧上藤川涼的大腦,讓她難以思考更多可能。她不顧形象地蹲下,胡亂翻找著書包裏的其它物品:寫有姓名的課本,附帶相片的學生證件,款式古老、早已被市場淘汰的手機,曾經習慣使用的護手霜和潤唇膏,折疊整齊的補習班課程表,以及另外許多熟悉的東西,每一件都屬於十多年前國中時的藤川涼,標誌著她的一段曆史。


    “發生什麽事了?”一個陌生的主婦在藤川涼身邊停下,關切地望著她,“你是不是掉了什麽東西?”


    是的,她掉了名叫時間的東西。這個答案徘徊在藤川涼的腦海中,卻無論如何無法說出口。


    “沒有掉東西……”她垂著頭,小聲回答了麵前的好心人,然後抱起被翻亂的書包,迅速向出口跑去。


    站外的景象讓藤川涼感到親切: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店鋪櫥窗,熟悉的廣告牌和燈光,一切都是那麽熟悉,卻偏偏不屬於她應該處在的時代,隻存在於她遙遠的回憶中。


    藤川涼強裝鎮定,小心翼翼地將票夾中的車票抽出來。古老的樣式,票麵注明了確切時間:平成十一年。


    先前的猜測塵埃落定,鋪天蓋地的驚訝和恐懼向她襲來。 藤川涼抬起頭,恰巧看見了左手邊一間711便利店的玻璃牆。在她的記憶中,這間店麵早就在幾年前就被拆除了。她走進店裏環顧四周,發現裏麵的布置確實於多年前無二。分明已經在六七年前去世的店長站在收銀台邊和藹地看著她,向她微笑致意後繼續指點店內打工的學生整理貨架。


    這不是夢,這確實是十年前的世界。


    從店裏倉皇逃離時,藤川涼的視線再次落在了玻璃牆上。越過書架上擺放的漫畫雜誌間的縫隙,反光形成的鏡麵那頭,穿立海大附屬國中部製服的國中生少女正緊張地注視著她:柔軟的過肩長發、解開兩粒扣子的外套、同款百褶背心裙和與之搭配的條紋領帶和白色長襪,還有那張與她一模一樣,猶如雙生的臉。


    這也確實是十年之前、國中時代的藤川涼。


    這時有熟悉的手機鈴聲從書包裏傳來,平成十一年的流行曲,也是藤川涼國三那年自己設定過的鈴聲。她從夾層裏把手機摸出來,發現屏幕上顯示著熟悉的號碼。藤川涼想了想,按下接聽鍵。


    “阿涼,你現在在哪?”


    “媽媽!”聽見來自十年前的親人的聲音,藤川涼忍不住地叫了起來。


    “是是,你啊,補習班早就結束了吧,怎麽現在還沒到家?”


    “我……”藤川涼支吾著,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值得慶幸的是,她的母親並沒有對她晚歸的理由多作追問。“盡快回來哦,我們都在等你開飯呢。”她隻是溫和地對她說。


    “好的,我明白了。”


    合上手機後,藤川涼依然對自己的處境感到恍惚。她把月票和手機塞進外套口袋,把單肩書包的包帶分開,像雙肩包一樣背在了身上,然後她深吸了口氣,穿過商業街來到熟悉的住宅社區,沿著街道跑了起來。起初隻是慢慢地跑,之後大步大步越跑越快,風從耳邊呼呼刮過,熟悉的燈光和景物都被她拋在身後。


    如同幻想故事般的經曆,卻又偏偏不是個夢。


    那麽,回到久遠的平成十一年的她,是否可以真的像她在電車上設想的那樣,重新選擇一條更好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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