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漸漸停了,天色也在慢慢暗下來。最初像有一支蘸滿深藍顏料的筆在上麵反複塗抹。那些曾有過的顏色:金色,橘色,紫紅色都被慢慢覆蓋,直到濃稠的藏藍與純黑一起成了天地間的主宰,最終隻剩下店家和民居內的燈光映亮近處的天空。


    其實藤川涼不喜歡這樣的光。那些自以為是的燈光躍入夜空,在深藍的底子上塗出髒兮兮的褐色,就像流入藍色大海的肮髒泥沙,讓她渾身不舒服。


    出車站後,忍足在附近的花店買了一束白色劍蘭。


    藤川涼抱著胳膊站在邊上,看忍足付了錢,然後要求花店的工讀生用透明塑料紙仔細將花包起來。“先生,需要寫卡片嗎?”圍著圍裙的女孩子看起來分明年長於他們兩個,但當對忍足說話時卻恭恭敬敬用著敬語。在學生時代就嚐試著讓自己加入真正的成人社會,努力沾染那些殘酷又階級分明的味道,這樣的經曆,被禁止打工的冰帝學生是不會有的。


    如此錯過,不知道該遺憾還是慶幸。


    忍足拒絕了:“不用,包起來就好。”然後拿了花示意藤川涼往外走。藤川涼沉默地打量樸素的白色花束,劍蘭扁平的花瓣因為吸足水分顯得飽滿晶瑩,成穗狀排列在花莖上,確實是非常適合送人的花,可照理卻絕不該是刻意剔除掉黃,粉,紫等鮮亮顏色的蒼白——這一點恐怕連剛才的店員都沒有意識到。


    盡管之前忍足沒有明確說清要去看的是誰,但藤川涼隻是稍稍想了想,就基本猜到了大概。


    因此當忍足為她撐住花店的玻璃門時,她忽然問他:“是要去朝著多摩方向的山坡嗎?”


    忍足沒有表現出絲毫吃驚的樣子,似乎早就猜到對方會這樣問,“對。”


    簡短的一問一答。藤川涼不再說話。


    山坡麵朝多摩的方向,除了附近一所短大的宿舍,就是這一帶唯一的一片墳墓。


    也即是說,忍足所謂要去看的人,事實上已經死了。


    這不是他們第一次一起爬這段緩坡,但卻是第一次爬得這樣尷尬又沉默。路上忍足始終走在快藤川涼兩步的位置,背影挺拔得像一棵樹。與此同時藤川涼內心的好奇也在急速膨脹,她迫切想知道忍足要見的故人是誰:忍足不是東京本地人,照理不會有親戚葬在這裏,去掉這種可能後剩下的就是老師,朋友這類相對親近的人。


    但忍足偏偏又加了注解,說那是個“恨著他”的人。


    多了這層內疚,其中的緣由似乎也變得撲朔迷離。


    黑黝黝的路上因為剛才的雨有了積水。偶爾有汽車打著車燈沿坡道上行,漏出來的汽油混在裏麵,在燈光下折射出各種扭曲的鮮亮色塊。


    “黑透了啊,天。”快要到墳地的時候,忍足忽然放緩腳步出了聲:“不覺得怕麽?”


    “覺得。”藤川涼爽快地承認。人對死亡,對黑暗,對未知都有與生俱來的恐懼,並不是值得害臊的事。


    “哈,這種時候你倒是意外的坦誠,”忍足笑著揶揄她。雨後的初夏空氣非常清爽,忍足將目光投向遠處的黑暗,深吸了一口氣,“不瞞你說,我小時候也相當怕鬼。”


    “看恐怖片的關係?”通常意義上的鬼,這世上多數人沒有見過。因此對小孩子而言,最初自然不可能在腦內補完它們的形態,也無法談得上害怕與否。直到後來逐漸接觸到了各種媒體或人為渠道,才真正開啟了“恐怖”的感官。


    “有一些,但也不完全是。”忍足的回答模棱兩可,“小時候,我和謙也經常會去我爸的醫院打發時間。醫院那樣的地方,你也知道,總會有那麽些……不幹淨的東西。雖然通常我們這樣的普通人看不見,但不代表沒人知道它們的存在。”


    “有通靈的人對麽,比如遇到奇怪事件的護士或病人?”


    “當然有啊,隻是我沒那麽走運罷了,一直都和這類戲劇性的經曆絕緣,”忍足似乎是很遺憾地聳了聳肩,“比如「傳來莫名哭聲的空病房」,「照出不屬於你的臉的廁所鏡子」,「整晚走不到頭的樓梯」,「有病人去世前出現在病房裏來回走動的死神婆婆」,這樣的傳說在醫院裏有許多。聽謙也說有次他錯走到了醫院後麵的停屍房,想原路返回才意識到必須重新穿過剛才來時的那條路。你設想一下,兩邊的平房裏停滿你在外麵看不見的屍體,而你必須從中間那條窄窄的路穿過去。最重要的是,你的心情和剛才來的時候已經完全不同了。”


    “他一定嚇壞了吧?有沒有尿褲子?”


    “別說得那麽直接嘛……雖然沒尿褲子,但嚇壞是當然的。據說謙也穿過那條路時,背後忽然莫名奇妙起了大風。”


    “果然是邪風。”


    “嗯,最邪的是,他發現原本應該牢牢關著的平房窗子居然打開了幾扇,窗簾就這麽朝外麵高高飄了起來,露出裏麵黑洞洞的一片,什麽都看不清楚。”


    “真可怕,風分明是從外麵進去的吧。”


    “是的,謙也也發現了,所以他開始沒命地朝前跑。”


    “唔阿,浪速之星原來是這麽回事!”藤川涼想象著謙也狼狽快跑的樣子,一時想笑又不敢笑。或許是被話題中相對輕鬆的細節感染,盡管他們仍舊走在前往墳地的,黑暗又荒涼的坡道上,但害怕的心情已經不知不覺蕩然無存,“那後來,後來怎麽樣了?”


    “沒怎麽樣,後來他就一路跑回了大路啊,”又是那一臉惋惜的表情,“重新看到住院部大樓和正走在外麵的醫生護士後謙也才停下來。但這件事還沒有完,就在他彎腰撐著膝蓋緩氣的時候,他忽然看見有一對母女在他麵前停了下來。”


    “我猜,一定是那孩子看到什麽了吧?據說小孩子的眼睛能看見意想不到的東西。”


    “對,那孩子立刻就指著謙也背後的那條路說:‘媽媽,看,那裏有好多人!’”


    “然後被媽媽訓了?”對於孩子眼裏自己看不見的東西,多數成人都會不由分說給予否認。


    “差不多,她媽媽立刻阻止她說下去,把她帶走了。”


    “意料之中的故事啊。”


    “確實,但謙也偏偏聽見了不得了的東西。”


    “是什麽?”


    “那個小孩子,在被她生氣了的媽媽帶走,經過謙也身邊的時候,仍舊很執著地盯著那條路的方向。謙也聽見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媽媽,奶奶在那裏!她在說話,可我聽不見!’”


    “已經死去的老人放心不下孫女嗎?”


    “算不上。當時她的奶奶其實還沒有死。那天早晨我和謙也才見過她,在電梯裏,護士送她做每天的常規檢查。老太太已經病了很久,身體時好時壞,昏迷也是經常的事,就像那天她的兒媳和孫女離開時一樣。當然了,這些是我們後來才知道的。”


    “那你的意思是……”


    “那個老人家,就是那天傍晚故世的。她的兒孫們都沒能見到她最後一麵。”


    “……”


    “有機會最後見她一次的,很可能恰好就是她的小孫女。那時她一定是想說些什麽,卻偏偏因為成年人的固執丟掉了這個機會。雖然誰都不知道靈魂究竟有沒有發出聲音的能力,但後來我一直在想,如果真的存在鬼,存在靈魂,能夠與還留在這個世上的親人交談,哪怕隻有短暫的一次機會,許多糾纏了人一輩子的愛恨,或許在那時候就化解了。”


    話題不知不覺偏出了很遠,藤川涼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接下去,幸好這時他們已經抵達了目的地。大和民族時常被世界上的其它民族視為異類,因為盡管他們確實或多或少出於本能地懼怕死亡,但當死亡真正來臨,他們也不會過多忌諱或感到悲傷。在他們看來死亡不過是一種變相的解脫,死去的親人去了另一個世界,但他仍被當作存在著的家庭的一員,就連墳墓都理所當然地建在居民區裏,與正常人的世界幾乎沒有隔閡。


    就連拍攝的電影,比如後來那部著名的《入殮師》,當麵向全球市場上映時,標題的翻譯也並非傳統直譯,而是一句似是而非的“the departure”。


    departure,出發,並非一個世界的終結,而是另一個世界,另一段生命的開始。


    忍足帶著藤川涼穿過兩排石碑,停在一座名為「福島由利子」的墳前。


    石碑和石台都幹幹淨淨,或許是雨水剛剛衝刷過的結果。忍足將那束劍蘭放在石台上,按照傳統禮節行了禮。藤川涼雖說是外人,但出於禮貌與對死者的敬重也還是跟著照做。從名字看那顯然是個女人,而再借昏暗的路燈光算了算年份,福島要比他們兩個大六歲。


    去世的年份是五年前,那時他們十二歲,福島十八歲,剛好是高校三年生。


    現在他們十七歲,如果福島還活著,那她就應該二十三歲,大學也已經畢業。


    越來越猜不透這其中的前因後果,但在死者麵前藤川涼選擇了沉默。


    他們沿著原路回去。看得出忍足的心情比剛剛來時好了許多,甚至還以來回奔波太累為由提出去藤川涼家蹭飯。藤川涼沒太大所謂,當然也不會做虧本生意,於是不失時機地追問:“那作為報答,你總該告訴我,剛才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了吧?”


    忍足笑得一臉坦然,“就算不這樣,我也沒打算瞞你,”說到這裏他頓了頓,“你有沒有聽說過六年前發生在大阪的那起醫療事故?”


    藤川涼回想了一下,很快有了印象:“你是說……和厚生省獻金醜聞有關的那起?”


    而在得到忍足肯定的回複後,藤川涼似乎又聯想到了什麽,“難道那間醫院……”


    忍足點了頭,“對,就是我父親當時管理的醫院。而案件裏的主治醫生,正姓福島。”


    當談話的雙方都了解案件背景後,所謂的真相也就來得格外容易——就像許多故事裏描述的那樣,福島在被捕後為了不殃及家人,選擇了與妻子離婚——盡管他有罪在身,但作為丈夫作為父親,他並不是一個惡人;離了婚的福島妻子很快陷入困境:兩個十來歲的女兒等待她撫養,但原本優渥的生活讓她已經多年不曾工作,如今即使想重頭再來,能夠選擇的也隻有最基本的一些低級工作。


    無奈之下她選擇了改嫁,並帶著兩個女兒隨第二任丈夫搬到東京。但這場婚姻又是個更大的悲劇。中間究竟發生了些什麽,忍足有意無意沒有提及,藤川涼也識趣地沒有追問,她知道的隻有這些年來忍足家始終在以醫院的名義向福島妻子給予幫助。而就在所有人以為她們的苦難終於熬到頭的時候,卻傳來了福島的大女兒自殺身亡的消息。


    福島由利子下葬後,福島的妻子,或許該說後來的今井太太,再一次選擇離婚。


    藤川涼敏銳地捕捉到了那個姓氏:今井。盡管這並不是一個罕見的姓氏,但……


    忍足顯然發現了她的疑惑,“你沒有猜錯,”他給予肯定的目光,“你所認識的今井,今井由嘉利,正是福島的二女兒。這幾年她一直和她的母親一起生活。”


    忽然就什麽都明白了。怪不得,不久前的那個夜晚,今井會帶著淚痕從這裏離開。


    怪不得,今井和忍足的熟識,想必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


    “你怎麽一臉鬆了口氣的表情?”


    “……才沒有!”


    講完故事的時候,他們已經吃完了晚飯。如忍足的提議在藤川涼家,盡管吃的是最普通的炒烏東。忍足上一回來這棟樓還是在去年,當時宍戶的哥哥還沒有搬走,他們擠在單身男人的房間吃了一頓鬧哄哄的午飯,但那回他並沒有進到藤川涼的房間。


    真的進來後,發現也不過是如此。


    普普通通的十來歲女孩房間,布置樸素,但打掃得很幹淨。


    忍足透過窗戶看外麵:一麵是山坡,在這個季節綠意濃濃,能看見樹林間一所美術館的屋頂若隱若現;另一邊則是與附近一所大學相連的公園,在這個時候有不少剛吃完晚飯的家庭帶著孩子在那裏散步。窗沒有關,外麵月明星稀,清冽的初夏夜風灌進來,吹得攏在邊上的白色窗紗獵獵作響。


    門外傳來哐當一聲,似乎是岡本先生回家了。


    “這裏風景真好。”忍足自來熟地倒了水喝,目光盯著公園沒挪開。


    “說笑。怎麽能和你那裏比,”藤川涼誠實地否定了他,“價值千萬的東京都夜景啊。”


    “那不一樣。我都後悔了,那房間簡直大得沒法打掃。我還是喜歡這裏。”


    藤川涼也靠近窗前,站到忍足背後兩步遠的地方去,透過參差的樹林看街對麵的公園。最亮的那盞路燈下是一個由麻繩和輪胎綁成的簡易秋千,天色晦暗,看不清那邊上的人臉,隻知道是一大一小兩個身影,聽聲音應該是父子。父親把坐在秋千上的兒子往天上推,然後小孩咯咯笑著落下來。


    “說真的,我不喜歡那種感覺。”太安靜了,安靜得藤川涼覺得打破沉默才是上選,而既然開了口也就難免硬著頭皮說下去:“小時候我和我哥哥一起玩秋千,不是這樣的,而是那種更窄,更輕,飛起來更高的木秋千。我哥為了顯示所謂的男子漢氣概總會用最大的力量把我往前推,他從不知道那種在最高處跌下來的感覺是多難受。”


    “我也不知道。”忍足的回答讓藤川涼吃了一驚,“我沒有哥哥,姐姐年齡比我大太多,沒法玩到一起。爸媽各有自己的事要忙,更顧不上我。”


    “你不是還有謙也麽?”


    “但他不可能成天圍著我轉。況且他把這叫做‘娘娘腔的玩意兒。’”


    藤川涼當即不給麵子地笑出聲來,但很快覺得不妥。


    其實忍足也在笑,聲音細碎又幹燥,像是紙的摩擦,不想,但令人不安。


    他的視線已就沒離開那對父子,視線被隱藏在鏡片後,看不清那神情究竟是羨慕還是不屑。


    藤川涼忽然想到了早晨剛剛見過的幸村,不得不承認在某些方麵忍足和幸村是相像的。他們都是愛笑的人,但不同於謙也或是幸村那位名叫赤也的後輩那樣爽朗鮮活的笑,幸村和忍足的笑總是內斂又克製。幸村笑,因為他要麵對太多的人,隻有均一的笑容才能讓他為自己建造出足夠大的交際距離;忍足笑,他同樣麵對了許多人,也習慣了用無差別的親切營造出好好先生的形象,但同幸村不一樣的是,一旦離開學校,一旦回到空蕩蕩的家,那時候的忍足就隻剩下孤身一人,再也沒有需要他微笑麵對的對象。


    輾轉關西,最後來到東京,到最後還是隻剩下他一個人。


    後來藤川涼回想起來,總覺得那時候的自己似乎被鬼迷了心竅。


    難道是福島小姐?她這麽想過,但這樣的細節顯然不重要。


    回憶的橫切麵裏她隻記得自己從背後抱住了忍足,雙手相環,就像他以前曾許多次認真或是玩笑著對她做的那樣。少年的衣服上是香茅洗滌劑的氣味,幹淨好聞。


    有許多時候,你不知道什麽時候花會開,什麽時候葉子會變黃,什麽時候小貓會第一次睜開藍綠色的眼,什麽時候嬰兒會長出它的第一顆牙齒。


    以及,什麽時候,你會真的愛上一個人。


    作者有話要說:忍足結局完結倒數x(我不知道具體還有幾章阿哈哈但應該不超過5)


    來說一下我的寫法,關於柳生線


    大家也看到了,這文雖然是第三人稱,但基本視角還是從阿涼出發


    很少分鏡,也就注定了故事敘述的局限。所以柳生的那部分她隻能看見結果,過程插不上手


    但我還是會盡量說清的,大不了開番外麻=>自暴自棄


    現在可以開始猜誰是這個結局的千昭了,主要人物已經差不多了


    入殮師的名字翻譯是我瞎寫的,就當平行世界八別追究


    英文翻譯我沒查,但事實上日文名才是出發,似乎


    哎呀不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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