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分鍾後,他們坐進了六本木的一間酒吧。


    和附近一帶的多數娛樂場所一樣,這間酒吧充滿了金發高鼻或皮膚黝黑,講各種語言的外國人。因此,盡管藤川涼和將她帶來這裏的這個自稱森田彰久的男人都有著較普通日本人更深邃一些的麵部輪廓,但東洋風情還是讓他們無可避免地成為了異類。


    他們並肩坐在吧台角落前的高椅子上,外套疊放在膝頭。黑發青年低聲問酒保要了杯酒,然後他回過頭,似乎想征求藤川涼的意見,但最後還是沉默地轉回去,不一會兒推給她一個冒著熱氣的厚玻璃杯。


    “阿拉伯甜茶,加了薄荷的,能讓你的腦袋清醒些。”他毫不客氣地說。


    “我可以喝酒。”藤川涼嗅到了熱茶裏濃鬱的薄荷味道,她不太喜歡,於是皺起了眉頭。“我有點冷,酒比茶更能讓身體暖起來。”她用雙手捂住杯子取暖,卻並不喝一口。


    “過了二十歲生日再來說這話吧,小姑娘。”


    森田衝她露出親切的微笑。他一口氣喝掉了小半杯酒,又肆無忌憚地盯著藤川涼的臉仔細看了一會兒,這才得出結論,“你和他長得可真像,所以我一眼就知道是你。”他小聲說,“我指的是律。相比之下,你們倆恐怕才更像一對親兄妹。”


    藤川涼沉默片刻,接過了他的話:“很多人這麽說,你不是第一個。”


    這確實是他們的第一次見麵。可就像森說的那樣,藤川涼從沒見過他的臉,卻不止一次在包括律和祖父在內的家人交談中聽見這個姓氏:森田,森田建設,關東地區唯一能與藤川建設抗衡的建工業巨子,一直以來與藤川家雖然沒有勢不兩立的敵對,但也絕對談不上友好。


    而森田彰久,這個半年前剛從海外歸來,憑空出現在人們視野中的森田家未來繼承人,他的名字,即使在藤川涼原來生活的那個成年後的世界,也不難在報紙或電視中看見。


    藤川涼記得媒體報道中的森田建設毀譽參半,森田彰久強硬的手段和堪稱狡猾的經營策略也讓在那個時間點已經逐漸低調的藤川建設相當頭痛。他們的明爭暗鬥從未停止,除此之外,和鮮少露麵的律不同,森田的私生活也總是讓人津津樂道,模糊的偷拍照出現在娛樂版或八卦雜誌的頻率有時比新聞版的正式特寫更高,也正因為如此藤川涼隱約記住了他的臉。


    但現在畢竟不是將來。比起這些,倒是森田言語中流露出的與律的熟識,更讓藤川涼感到好奇。


    “我和律是國小到高中的同學,是不是很湊巧?”森田放下杯子,出乎意料地主動提及他和律的關係:“小一到高二,整整十一年。他很無趣,什麽都得第一,對所有人都不冷不熱——有人管這叫溫柔親切。所以我試著和他搶,想方設法惹他生氣,甚至做好了和他幹一架的準備,但從來沒有成功過。十七歲那年我去了海外,和他也就斷了聯係。”


    “你真無聊。”藤川涼半開玩笑地說,“就為了引起律的注意?”


    “隨你怎麽理解。反正我輸了。”


    森田平靜地講述一個失敗者的故事,坦誠得讓藤川涼感到驚訝:“那時我還不姓森田——原因你可以問律,不是什麽秘密,他會告訴你的——所以後來,當他在今年秋天的行業例會上看見跟在我父親背後的我時,他的表情簡直就像隨時會把我活剝了。那時候我想,過了那麽久,我總算贏了一把。”


    “我沒法想象。他為什麽會生氣?”


    藤川涼回想著總是溫潤圓滑的律,覺得疑惑又好笑。


    這種感覺很奇妙。他們素不相識,但森田仿佛有一種天生的親和力,在短短幾句話內就讓藤川涼放鬆下來。直覺讓她相信森田與她今晚在街頭的相遇不過是個偶然,他帶她到這裏,與她說這些無關緊要的話,這一切或許也隻是這個健談的男人的一次單純的閑聊。


    “我也很好奇。我以為他不是那麽小心眼的人。”森田聳了聳肩,沒有正麵回答她的問題。


    座位旁的木板牆上貼著許多泛黃的老照片,上麵記錄了不一樣的風景和各式各樣的笑臉,在酒吧幽暗的燈光下顯得十分溫馨,卻也並沒有與背後熱鬧的音樂和舞池裏瘋狂雀躍搖擺的人們格格不入。木板空白處還留有不少顧客隨手塗抹的文字和圖案。圖案亂七八糟,有些近乎粗俗。文字也大多是陌生的語言,可以看懂一些,但大多數還是淩亂得無法識別。


    有一行用紅色油性筆寫下的句子抓住了藤川涼的視線——那是一行簡單的意大利文,清秀漂亮的的花體字或許來自一個多愁善感的意大利姑娘。森田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很顯然他也看懂了。


    “tutto e.”


    森田壓低聲音念了一遍,字正腔圓得讓藤川涼由衷佩服:“‘一切都讓我想起你’”。


    他的聲音非常溫柔,眼神徘徊在牆上,再配上他剛剛念出的那句話,專注得仿佛在看自己的情人。


    藤川涼大膽地端詳森田的臉。不得不說他確實夠英俊,黑發白膚,鼻梁高直,睫毛上浮著鵝黃色的燈光,整張臉的線條陽剛分明。藤川涼猜他和跡部一樣,有著兩代以內的外國血統。


    現在的森田和律一樣,剛從大學畢業不久,還帶著青澀的學生味,而不是多年後那個成熟高調的會長。


    “還是來說說你吧。”


    森田打破沉默,嫻熟地帶過了話題:“我知道你今晚該在哪。所以你不妨直接說實話。”他撐住下巴,懶洋洋地掃了藤川涼一眼,安慰她說:“別擔心,我和你幹了差不多的事,所以沒什麽好丟臉的。”


    藤川涼疑惑地看著他。她知道從一開始,自己那幅喪氣狼狽的樣子就沒有瞞過森田的眼睛,而森田的意思她也聽得很明白:他也剛從某場宴會出逃,或許出於無聊,也或許同樣有什麽煩心事。他碰巧在街頭遇見了與他同病相連的舊友的堂妹,然後就一起坐在了這裏。


    但藤川涼並不急於回答森田的問題,而是順著森田的話反問:“你繼續呆在這裏,真的沒關係嗎?”她直截了當地說:“你和我可不同,你該明白。”


    他們當然是不同的。一個是森田家的繼承人,森田建設未來的一切都在他手中;一個卻隻是藤川家新任繼承人無足輕重的小妹妹,將會有閑適優越的生活條件,但除了享受和服從外,不需要她說或做些什麽,就連偶爾因為任性犯些脾氣,也不會太多人關注追究。


    她隻是這片淺灘中的一滴水珠,除了在夾縫裏徘徊,無法掀起改變或阻礙什麽的巨浪。


    森田垂下眼瞼,再次舉起杯子擋住了嘴:“沒什麽關係。”他說,“反正有不少人巴不得看不見我。”


    他們的對話被森田接到的一個電話打斷了。他摸出手機看了一眼,挑了挑眉,露出一副難以置信的神情:“我記得你沒有給誰打過電話,對嗎?”


    他說著,把手機屏幕舉到藤川涼麵前,後者茫然地搖頭,還把自己早已卸了電池的手機拿給他看。但她的動作在看清屏幕上聯係人一欄的名字後停住了。


    “我沒有告訴律我在哪,”藤川涼臉色發白,啞著聲音說,膽戰心驚地仿佛做了什麽虧心事,“他不該——”


    “也可能隻是個巧合。”森田打斷了她的話,示意她不要開口。“我去去就回,你就坐在這裏,哪都別去。”


    藤川涼木然地看著森田的背影消失在人群背後,心虛得手腳發冷。


    酒吧裏的吵鬧還在繼續,音樂也隨著dj的愛好反複。有時是快節奏的電子舞曲,有時則是抒情的慢歌。


    在等待森田回來的時間裏,藤川涼悄悄問酒保要了杯酒。戴耳釘的年輕人爽快地把杯子推給她,但沒等藤川涼碰到杯壁就反悔了。


    “抱歉,小姐,森田先生說你還太小了……”他收起杯子幹巴巴地說,然後在藤川涼露出失望的神情前轉身離開了。


    這時音樂變成了一首老歌,《me it on my youth》,nat king cle翻唱的版本。


    黑人歌手充滿魅力的磁性嗓音讓酒吧瞬間安靜了大半,氣氛也由熱烈緩和不少。藤川涼沒別的事可做,隻好專注地聽了一會兒。


    當歌詞第二次唱到if i cried a little bit, when first i learned the truth,dont me it on myyouth時,森田終於回到了她的身邊。


    “把外套穿上,我送你回去。”


    森田迅速結清了酒錢。他臉色陰沉,語速也很快,藤川涼幾乎來不及消化他態度上的突變,就被他從高腳椅上用力拽了下來:“至少在你堂哥衝我發火之前,雖然這會讓我很高興。”


    藤川涼難以相信律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將事情的前因後果完整地對森田講了一遍,但毫無疑問他做到了。


    “他說你應該先回家,而不是四處閑逛,這很危險。”


    雪已經停了。他們走出酒吧,在寒風中走了一段路,上了泊在臨近停車場裏的森田的車,然後分別坐上司機和副駕駛的位置。


    森田一邊綁安全帶,一邊模仿律的語調,一板一眼地為藤川涼轉述:“他還說,今天晚上不會有人打攪你,所以你有足夠的時間一個人呆著,至於你的父母和哥哥,他們什麽都不知道,你的留言很含糊,所以律已經擅自為你編了理由,身體不舒服之類的,躺一晚就好的小毛病——你知道,撒謊一直是他的強項——如果願意,你也可以給他們回個電話。”


    見藤川涼沒有反應,他又補了一句:“他對你真不錯。你確定你們真的不是親兄妹?”


    藤川涼扣緊了安全帶,“這怎麽可能。當然不是。”她想了想,又口是心非地掩蓋心裏的後悔和內疚:“律對任何人都很好,你剛剛才說過。”


    森田正在發動車子,忽然笑了起來:“是的,我差點忘了。”他小聲說。


    雖然兩人都驚訝於律為什麽會知道藤川涼的去向,甚至連森田在場都猜得絲毫不錯,但至今仍被困在宴會現場無法脫身的律並沒有解釋,隻是簡短地拜托森田送藤川涼回家。


    “他還托我給你帶話,因為你的手機無法打通。”森田比劃了個拔電池板的手勢:“他說他理解你的想法,但也讓你相信他和你哥哥。他們考慮得遠比你要多。”


    藤川涼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反問森田:“你也認為他的選擇是對的?”


    雖然內心在這件事上多少已經妥協,但既然律把話說到了這個地步,那森田一定也從他口中得知了今晚的這場變故。因此藤川涼多少有些好奇,從學生時代起就總是將律視作對手的森田,在得知對方居然選擇退出他們未來的比試場,將會有怎樣的反應。是會高興,還是遺憾?


    森田平靜的態度卻讓藤川涼感到吃驚。


    “當然是錯的。”他說,“這是他應得的,即使不想抓住也逃不掉,沒有任何虧欠你哥哥的道理。”


    這時他們已經駛離了六本木,燈火通明的繁華商業區被拋在腦後。在他們周圍,住宅區溫柔的燈火,夜幕中一片黑暗的校園,偷偷約會的國中生情侶,便利店裏戴著條紋鴨舌帽認真結算的店員,剛剛從補習學校下課,吵吵鬧鬧聚在街角的書店翻看漫畫雜誌的學生,以及疲憊地踩著積雪走出電車站,即使在平安夜也不得休假的晚歸上班族們,這些最樸實的東京生活的片斷在窗外一閃而過。


    “現在你確實改變不了什麽。但你可以耐心地等一段時間。”最後森田這麽說:“我認識律那麽久,很清楚他的脾氣。所以我敢肯定,不管他現在逃得多遠,到一定的時候還是會回來。”


    他們費了好一番功夫才找到藤川涼住的公寓所在的阪坡。藤川涼不熟悉東京的路況,而在海外開慣左轉車,回國後通常依賴司機的森田,他的駕車技術更是讓藤川涼幾乎嚇出了冷汗。


    律一定沒有考慮到這點,藤川涼心驚肉跳地想,有好幾次甚至差點想與森田搶奪駕駛權,畢竟自己早在成年後就順利考得了駕照。


    但好歹,他們最終還是安全抵達了


    通往阪坡的車道被白雪覆蓋,大概有腳背厚,附近的環衛工沒來得及將它們鏟到路旁。坡道最底下還停著一輛拋錨的尼桑,一對情侶正在車外焦躁地給修理廠打電話,不時爭吵幾句。


    出於車技和安全上的考慮,森田知趣地在坡地停下了車,“我可以陪你走一段,”他頭一次流露出有些不好意思的神情,“等把你送到樓下,我能和律交待後,我再自己走下來。”


    “你對律真不錯。”路途不遠,他們邊走邊交談。藤川涼感激於森田的陪同,卻也忍不住用與森田剛才所說的相同的句式揶揄他:“你確定你們真的不是朋友?”


    森田的雙手插在口袋裏,迎麵而來的冷風讓他和藤川涼一起哆嗦。


    “我們一直都是,”他輕描淡寫地說:“隻是互相都以為對方不這麽想。”


    公寓大門的輪廓出現在視野中。森田已經摸出了手機,隻要藤川涼再往前走百來步,律的委托他就能完成。但就在這時,他們不約而同地看見了停在公寓門前的那輛房車。與藤川家的車相近的車型,車頭卻並沒有立著那個熟悉的標誌。


    藤川涼首先認出了那輛車。


    她和森田站在離車不遠的地方,車背後的公寓值班室裏,剛剛換班的尾原先生也在好奇地往外張望。


    然後他們看見有人把車門打開,走下車朝他們快步走來。“你認識他?”森田湊到她耳邊小聲問,換來藤川涼肯定的回答。


    “我的同級同學,今晚他也在場。”她說著,將視線轉回了那個人身上。


    “跡部。”


    她小聲念出了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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