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上一個人的感覺是怎麽樣的?是會為他的聲音屏息,為他的問候雀躍,還是對他在某一時刻的某個簡單的動作心悸不已?


    這一切因人而異。對藤川涼而言,喚醒這份心情的密碼,是氣味。


    藤川涼的初戀發生在國小三年級。開始和結束都不甚明了的單戀,對象是每周末與她結伴上書法學校的一個姓北原的男孩。如今十幾年過去,藤川涼早就忘了北原的名字和臉,卻唯獨對他身上時常散發出的某種混合著洗滌劑和水果軟糖的香味記憶深刻。


    並不是因為記憶中的氣味多麽迷人芬芳,而是曾有那麽一段時間,無論藤川涼走到哪裏,她總能從空氣中嗅到這股味道。


    清晨幽靜的通學路、傍晚擁擠的電車車廂、節假日永遠熱鬧的商店、潮水漲落的海岸、開闊的郊外平原、甚至藤川涼自己的房間裏。到處都是北原的味道,揮之不去,仿佛他存在於藤川涼生活的每個角落,盡管事實上他並不在任何地方。


    那是一段令人懷念的青澀時光。他們性格相近,彼此有著說不完的話,相處的時間總嫌太少。那也是一段比與柳生的感情更早發生的、人生真正的初戀。但那時他們太年幼,還不到琢摩友情和感情界限的年紀。直到很久以後回憶起來,才後知後覺地感到怦然心動。


    三年後他們考入國中,開始走上不同的路:藤川涼念立海大附屬,古老著名的私立學校,同時在課餘時間練習西洋劍;而北原去了臨市的公立男校,開始打工和夜不歸宿,時常為了改裝摩托車的費用發愁。


    起初他們依然會在周末見麵,聊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題,並裝作對對方的生活感興趣。但越來越乏味的交談使他們無法繼續演下去。


    他們在不知不覺中漸行漸遠。國一結束前的某個平凡的早晨,當藤川涼走在學校沿海建造的通學路上時,她忽然意識到自己已經很久沒有聯係過北原,而她一點都不想念他。


    從那之後,她再也沒有聞到過北原身上的味道。


    回憶的另一端儲存著柳生的味道。與北原的氣味不同,柳生的氣味更溫柔也更讓人安心。藤川涼難以準確描述那種氣味:圖書館裏泛黃的書頁,夏日清爽的番石榴汽水,四月雨後的水珠,嫩芽與泥土,壁爐裏的木屑,清晨的濃縮黑咖啡,將這些複雜的味道融合在一起,就成了她記憶中的柳生。


    人們總說動物靠氣味尋找配偶,人又何嚐不是?


    曾經的藤川涼並沒有意識到,其實早在她與柳生分手之前,這種氣味就已經消失了。它源自本能,通常隨著喜歡與愛的心情出現,最終隨著感情的終結消散。難以用科學解釋,卻又合乎情理。


    而現在,當她跟隨急於離開的鳳一同下樓時,室外十月的風裏帶來了另一種熟悉又特別的味道:若隱若現的複雜香調,混合著植物,酒精和一點冬天的氣息,好聞卻不屬於市麵可見的任何一種香水。在過去的將近一年時間裏,她曾經每天被這種氣息包圍。


    那是跡部身上的味道。


    人在思念一個人的時候他的存在感會變得無限大。她明白她在想念他,也一點都不想回避這份心情。


    其實她也逃避不了。即使回到了另一段時間,她的身邊依然環繞著跡部的影子,周圍的一切都在提醒她氣味主人的存在:鳳帶來的報紙副版,跡部的名字赫然在目;早間新聞中有跡部家商會的出現,盡管隻維持了短暫的瞬間;手機裏儲存著的,是不知是出於哪種心情瞞著森田偷偷拍下的銅像照片。


    藤川涼仔細檢查了鳳的副駕駛座,確定自己昨晚並沒有吐在車上後才與鳳道別。臨別前他們互遞名片,約好在鳳結束工作回東京後再聚,以表她對他的謝意。


    意料之中,她又一次在鳳的名片上看見了跡部家商會的會徽。


    “藤川小姐在築波健康工作?”鳳大致瀏覽了藤川涼名片上的信息,略帶詫異地說,“真是湊巧,家父曾經替築波健康代理過一起訴訟。不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是的。但我剛剛離職,所以正在假期中。很抱歉給了你一張無效的舊名片。”藤川涼笑著說,並沒有對無業的身份感到不適。同時她掃了一眼鳳名片上的頭銜,對他說:“話說回來,鳳先生年紀輕輕就已經在跡部商會擔任法律顧問,真是非常了不起。”


    “並沒有,藤川小姐過獎了。”鳳謙和而誠懇地說,“不瞞你說,我念法律隻是為了子承父業,其實談不上有太多興趣。所以從法學院畢業時我有些迷茫,不知道未來能夠做什麽。我不願依靠父親,但我又太年輕,缺乏經驗,因此也沒有自立門戶的可能。正當我打算去大型事務所碰碰運氣時,跡部先生找到了我,問我願不願意為他工作,以顧問團一員的身份。我很幸運。跡部先生是我的學長,他是個非常好的人,一直都十分照顧身邊的所有朋友。”


    藤川涼不自覺地流露出笑意。不僅為風對她這個隻有一麵之緣的陌生人敞開心扉感到意外,也會跡部令人熟悉的行事作風感到理所當然。


    鳳的行程不允許他們再有更多交談,而他那高壓且快節奏的工作生活更讓他所保持的那顆正直善良的心顯得格外珍貴。藤川涼站在街角,目送他的車遠去。隨著目光的延伸,近處神態溫柔、手提購物袋的家庭主婦,臥在便利店門前、等待主人歸來的大型寵物犬,某間民居門前三兩成群、大聲商量去哪裏打發時間的小學生,街邊花園的沙地和蔥鬱茂盛的樹林,以及道路盡頭熱鬧繁忙的電器行,秋日早晨的陽光為目光所及的平凡的一切鍍上溫柔的淺金。


    即使離開了近三年,但對藤川涼而言,比起東京,橫濱這座城市才更令她有一種歸屬感。


    腦海裏有一個聲音告訴她,無論過去三年裏經曆的一切是真實或是幻覺,現在都已經到了夢醒的時刻。但與此同時,另一個聲音也在提醒著她,與鳳的相遇是一次巧合,也可能是一種來自命運的奇妙暗示。她依然能夠從目前所處的世界中尋找與十年前那個世界的聯係,同樣的人行走在不同的時間線裏,百轉千回,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相聚或錯過。


    藤川涼權衡再三,作出了選擇。


    “我從沒聽說過你在那裏有特別好的朋友。”樹對她推遲美國之行,臨時改道英國的決定感到不解,“你真的打算一個人去?說真的,我不認為這是個好主意。”


    藤川涼早有準備,用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說服了他。


    再次踏上蘇格蘭的土地時,藤川涼並沒有預先想到的那樣激動或傷感。事實上她平靜極了,就像個普通的外國旅客。她在網上向當地人租到了一間公寓,設施齊全,坐落在與跡部家莊園相鄰的那個懸崖上的郡。公寓的主人恰巧要去法國探親一陣子,因此正巧能讓藤川涼入住三周。


    那是個好脾氣的中年婦人,未婚,終年與兩隻貓為伴,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年輕。她們在她出發去法國前在公寓碰麵,她將她的家、車與貓一起托付給了這位來自遠東的異鄉人,告訴她家居品的擺放位置,需要注意、不能隨便觸碰的古董茶具,每天給貓喂食的時間,附近的市場、酒吧、加油站和其他生活設施,以及一些知名或是值得一去的旅遊景點。


    藤川涼認真地聽著,不時在地圖上作記號。女主人家的兩隻貓趴在她身邊的沙發上,一隻在打瞌睡,另一隻調皮地用前爪撥拉她的衣角。


    三周的假期安寧又閑適,隻是天氣比起橫濱陰冷不少,並時不時下雨。就連女主人都曾經疑惑,藤川涼為什麽會選在這個時候前來旅行,但藤川涼沒有正麵回答,她也就沒有繼續追問。


    每天早晨藤川涼都會開車出門,偶爾也會帶上兩隻精力過剩的貓。她橫穿小鎮,沿著懸崖後的路往前開,穿過樹林,橋梁,湖泊,山坡和一個又一個的小鎮,沿途閱盡風景,似乎是想從中撿拾一些留在十年前那個冬天的回憶碎片。


    她並沒有去刻意尋找跡部家的莊園,因為她並不奢望能在這裏與他巧遇,也可以預料莊園周圍戒備森嚴,防止陌生人進入。隻是在一個傍晚她偶然路過了坐落著跡部曾就讀的學校的那個山穀。那是個美麗的傍晚,空氣濕潤清新,竟意外地沒有下雨。夕陽西下,天色越來越暗。遠處山巒間殘存的太陽光線像一道撕裂的傷口,空中漂浮著貂子皮似的雲朵,灰撲撲的,輕盈而柔軟,順著風向朝懸崖的方向靠攏。


    藤川涼在山坡旁停車。從她所處的地方向下看去,眼前所見的一切都與十年前的那個冬季如出一轍,仿佛昨日重現。那些年輕的男孩們在校園裏奔跑走動。他們穿統一的高級山羊絨製服,渾身散發著新鮮的朝氣。而在他們的背後,巍峨的古堡校舍聳立在那裏,任綠色藤蔓在它的身上肆意爬行。十年甚至是更久的歲月都不會在它的身上留下任何痕跡,時間在這片土地上似乎失去了效力。


    迎麵而來的冷風裏混雜著那熟悉的,不該存在在這裏的味道。她踩下離合器,繼續往前開。副駕駛座上的兩隻貓正在打鬧。它們的皮毛互相摩擦,似乎在廝打又似乎在親吻。


    通往山坡另一頭的兩條岔路讓她躊躇了一瞬。在前往另一片湖泊或是前往跡部家墓園的這道選擇題中,她的心傾向了後者。


    附近沒有花店,因此她隻能隨意采摘了一些野花。這個季節已經沒有玫瑰,隻有藍鍾花和另一些不知名的鮮豔野花在樹林間綻放。藤川涼用貓脖子上的紅絲帶把它們捆在一起,然後放在了後車座上。


    如她所料,守墓人在藤川涼靠近墓園大門時阻止了她。他很年輕,有蒼白的皮膚和一頭紅頭發,並不是藤川涼回憶裏那個步履蹣跚的耳背老人。藤川涼並不確定是因為老人已經去世,或是兩段不同時間中常見的無序和錯位性。


    “這裏是私人墓園,很抱歉你不能進去。”他用冰冷客氣的語調說,同時打量了藤川涼手裏的野花束。


    “我是跡部先生的朋友。”藤川涼對他說。她明白她不在撒謊,但毫無疑問在這個時間點裏,這是個徹頭徹尾的謊言。


    紅頭發的守墓人打量著她,淺色的眼睛裏沒有溫度。他想了好一會兒,似乎在琢磨這句話的可信度,但最終他還是拒絕了。“我很抱歉,”他依然用不帶起伏的語氣說,“跡部先生並沒有事先告訴我會有朋友過來,因此我不能擅自作決定,希望你能夠理解。”


    藤川涼無奈地妥協了,她既能夠理解他的立場,也確實不能夠解釋自己進入墓園的目的。她將花留在墓園的鐵門前,與守墓人道別後離開。走出幾步後她又回頭看了一眼,那些樹依然在生長,那些墓碑依舊在佇立。隻是回憶中那個在母親墓前跪下的十八歲少年已經離開,到了遙遠的、她再也觸碰不到的地方。


    “我不知道能對她說些什麽。”那一年的跡部曾經這樣提及他的母親。


    而對如今的藤川涼而言,即使他們再次相遇,她也不知道能夠對他說些什麽。


    又來了,那種氣味。藤川涼屏住呼吸,卻依然躲不過它的存在。


    困在車裏的貓咪們似乎等得不耐煩了,它們靈活地爬上車座,拍打車窗,開始用叫聲吸引她的注意,附近樹林裏的似乎棲鳥被它們的叫聲驚擾了,紛紛撲騰著翅膀離開,留下一陣回旋的鳥鳴。這些聲音和風聲及樹葉摩擦聲混合在一起,繚繞在黃昏的墓園上空,就像是一首悲傷哀婉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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