謊話說一百遍就會變成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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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時代的仁王一直很疑惑,自己熱衷偽裝的一麵,究竟是從哪裏繼承的。


    是從他的母親嗎?


    怎麽可能。那個虔誠信奉著上帝,在被前夫拋棄時曾經一度為了向幼子解釋父親去向而手足無措的意大利女人,顯然不是一個善於用謊言掩藏心思的高手。


    那麽……是從他的父親嗎?


    應該吧。盡管長大後的仁王已經不再想起他,卻始終記得幼年時與父親共同拍攝黨派宣傳素材的經曆。


    這個在家中永遠冰冷得如同石像,幾乎從來不與妻子和兒子交流的男人在鏡頭前罕有地向年幼的仁王露出微笑。他像一個普通的慈父那樣將仁王舉過肩頭,在初夏綠意盎然的庭院裏奔跑,帶仁王玩飛高高的遊戲。


    而他漂亮的妻子站在不遠處,身穿水藍色的連衣裙,卷發用手巾紮起,嘴角翹起塑料假人般完美的弧度。


    連續的快門聲讓仁王頻頻回頭,烈日與閃光燈刺得他睜不開眼。而他的父親隻是緊緊抓住仁王的腳踝,低聲用不容拒絕的強硬語調向他發出命令:


    “向前看”,“不要回頭”,“張開嘴笑”。


    那是在平成元年的熊本縣,被自然庇護的神奇土地。


    當時仁王還沒有因為父母離異改名,依然用著生父的舊姓。戶籍本上的他名為織田雅治,而在回到家的時候,他的母親則習慣於叫他的意大利名字:pasquale。


    “pasqsoro.”


    童年回憶裏的無數個夜晚,他的母親在安撫他入睡時這樣說。


    後來仁王慢慢知道了父母失敗婚姻中的細節。兩人在父親遊曆各國時相識於母親的故鄉,原本隻是一段平凡短暫的情緣,最終卻因為母親的意外懷孕改變了性質。


    他的父親年輕氣盛,不顧家人的強烈反對,將這個不會說一句日文的意大利女人帶回熊本,然而期待中的幸福生活並沒有因為仁王的降生來臨。


    這對意外促成的夫妻既沒有深厚的感情基礎,也因為文化差異缺少共同語言。哪怕他的母親努力適應當地的生活習慣,也無法彌補婚姻中早已顯露出來的裂痕。


    然而他們並不能輕易結束這段關係。


    理由簡單而現實。仁王的生父織田敏雄來自熊本市數一數二的大戶人家,家族世代從政,曾經出過多位議員,織田敏雄的父親更是直接輔佐著當時的縣知事。在這樣的影響下,織田敏雄也自然地加入了家族支持的黨派,短短幾年中在黨內的地位一路攀升。


    無量的仕途不容許被任何負|麵消息幹擾。因此盡管婚姻關係早已貌合神離,織田敏雄依然成功說服了妻子。


    兩人在外繼續做場麵夫妻,捏造出的和睦家庭形象也被當成了政治上的宣傳手段。


    直到國小四年級,被迫牽扯進大人世界的仁王一直扮演著兩個自己。


    出門在外的他是學校裏的名人,頭腦聰明,運動全能,尤其擅長打網球,同時有著帥氣的長相和完美的家庭,所有人都喜歡和樂觀開朗的他做朋友。但關上家門的他卻沉默寡言,因為討厭日照而把房間裏的窗簾拉死,喜歡獨自玩飛鏢,偶爾做一些手工,或者幹脆躺在床上,對著牆壁上的海報長久地發呆。


    時間從指縫溜走。房門之外的那個所謂的家,總是一片死寂。


    如同變色龍根據所處的環境改變保護色,仁王擅長偽裝,讓人捉摸不透的欺詐師個性,也是從那時起慢慢形成的。


    並不和睦的家庭使仁王害怕孤獨,因此他本能地扮演受人喜愛的類型,努力將自己保持在不會被人忽視或遺忘的狀態。


    這種勉強的雙麵生活在他的父親被黨派調往東京後終結。終於脫離家庭桎梏,呼吸到自由空氣的織田敏雄主動提出離婚。他放棄仁王的撫養權,留給母子留下一筆可觀的財產,之後再也沒有出現在他們的生活中。


    幾年後,仁王無意中得知他的父親已經在東京組建新家庭,也如願成為了黨派在東京的議員。


    那一刻,他並不因為自己被父親拋棄而產生怨恨,反倒覺得一陣輕鬆。


    這場錯誤的婚姻,以及那持續多年的錯誤的角色扮演遊戲,從很久以前就應該落幕了。


    國小畢業那年,他的母親改嫁給了一位從神奈川被派往熊本工作的建築公司職員。並在對方在當地的任務結束後,賣掉織田敏雄留下的地產,帶著仁王跟隨丈夫回到他所在的城市。


    “還是念私立學校比較好吧。”


    選擇即將就讀的中學校時,這個性格溫順的男人提議道:“你想去看看我的母校嗎?”


    他們開車去學校。汽車順著沿海公路行駛,車窗外陽光照射下的大海熠熠生輝。仁王出神地望著無邊的藍色海麵看。藤澤海岸如同傳說那樣有一種特殊的沉靜之美,與故鄉熊本那熱情而富有活力的南國之海十分不同。


    “雅治很喜歡海嗎?”賦予他新姓氏的仁王先生忽然問道。


    “嗯。”


    “是第一次看見神奈川的海嗎?”


    “以前在電視上見過,但現實中還是第一次。”


    “這樣啊。”


    行駛到下一個道口時,他的繼父右打方向盤,將車停在了與海岸相連的空地上。


    “我們下車吧。”


    “誒?”


    “既然是第一次看到這邊的海,當然得離得近一點,否則可是感受不到它的魅力的。”


    仁王順從地下車,跟隨繼父朝沙灘走去。


    眼前的高個男人與織田敏雄毫無相似之處,甚至比後者更像一個稱職的父親。他出生在這座濱海城市的中產家庭,經營一間當地知名的西餐廳,全家都是開明善良的人。


    “這邊離我的母校很近。十幾歲的時候,我幾乎每天結束社團活動後都會和朋友們過來玩水。”


    繼父用皮鞋搓著腳底的沙子,露出一臉懷念的神情:“真是一生隻有一次的美好青春啊。雖然現在的生活也很美妙,但有時我會想,如果能夠回到過去會怎麽樣。”


    “其實沒什麽特別的吧,還不是一樣的人生。”仁王呼吸著濕潤的空氣,滿不在乎地說。


    “別那麽悲觀,當然會不一樣啊。”


    對方揉了揉仁王的頭發,溫柔地笑著說:“人一輩子總會有一些遺憾。尤其是十幾歲的時候。比如掛掉的考試,沒能察覺到的心意,因為重感冒錯過的修學旅行,或者是離甲子園僅僅一步之遙的那場輸掉的比賽,這些都有改變的可能不是嗎……對了,雅治打算參加什麽社團嗎?我聽說你在熊本有打網球。我母校的網球部可是相當厲害的。”


    “無所謂啦,隨便什麽都好。”仁王聳了聳肩,“你的母校叫什麽名字?”


    “立海大附屬中學校,是一貫製的私立學園,未來升學會很容易。我的伯父是那裏的理事長,所以隻要你喜歡,即使現在要求入學也沒什麽關係。”


    “那裏能看見海嗎?”


    “當然可以。教學樓天台的水塔,隻要登上去就能看到,真的是無敵的景觀啊,簡直是校園戀愛的理想告白地點,到時候你就懂我的意思了。”


    繼父那仿佛在與朋友交談的輕鬆口吻讓與生父關係生疏的仁王感到有些不適應。他躲閃著對方抓撓自己頭發的手,無奈地說:“我說你啊,對隻有十三歲的少年說戀愛什麽的真的好嗎。”


    “為什麽不可以?時代一直在變。”


    繼父認真地回答道:“每一代人都比上一代成熟得更早,體會人生各種滋味的機會也會更多。社團也好戀愛也好,等到長大後回頭再看,全是人生中獨一無二的成長經曆。所以這樣的回憶,當然是創造得越多越好了。


    仁王將目光投向遠方的海平麵,沒有說任何話。


    國小時代長時間的偽裝已經讓他忘記了自己原來的樣子。如今遠離過去,搬來新的城市,並成功擺脫家庭矛盾帶來的陰影,即將到來的中學生活裏,自己到底想要成為一個怎樣的角色,來創造所謂“最好的回憶呢”?


    沒有答案。回答他的,隻有滿目蔚藍中,從海的彼岸呼嘯而來的清爽春風。


    ……一定會找到的吧,那個最適合我的位置。


    離開海灘前,仁王樂觀地想。


    四月初的時候,他換上了立海大附屬中學的製服。


    入學禮之前的晨會上,班級裏的新生按照傳統依次介紹自己。他們中的多數來自本縣,不少人甚至已經認識。


    而當輪到仁王時,他隻是含糊地表示,自己來自南方某座不知名的臨海小城。


    並非想要回避熊本出生的事實,而是潛意識中想要與過去十三年的生活徹底劃清界限。


    “……是九州嗎?口音也很特別呢。”


    從背後傳來的聲音吸引了仁王的注意。回過頭的時候,隻見一個身材瘦削的男孩正將一張日本地圖攤在課桌上,專心地用鉛筆標注南方所有臨海的城市。


    仁王記得他的名字。柳蓮二,是東京人。


    ……開玩笑吧!為什麽要那麽較真!還有你究竟為什麽會帶地圖來學校啊!


    或許是仁王驚愕的表情太過明顯,對方抬起頭,平靜地問他:“抱歉,我說錯了什麽嗎?”


    “沒有。”


    拚命抑製住內心想笑的衝動,仁王重新坐下,忽然對國中生活充滿了期待。


    班級導師宮園拍了拍手,示意道:“下一個。”


    “啊,這裏。”


    前排角落另一個褐色頭發的男孩應聲站了起來,轉身麵向所有人,推了推眼鏡說:


    “初次見麵,我的名字是柳生比呂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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