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琢玉看向手中長劍,隻見劍身通體晶瑩,渾似玉石一般,心裏好不驚訝,忍不住讚道:“好一對玉麒麟!”他從未見過萬古愁使劍,也不知這一對寶劍他平曰藏在何處。


    萬古愁揚起長劍,伸手拂過劍身,目光好似看著多年未見的老友,歎道:“老夫藏劍三十載,本以為天下之大,再無人配得起老夫拔劍。沒想破劍道重現人間,小娃娃,希望你別讓老夫失望……”


    沈琢玉微微一笑,放下手中酒壇,正色道:“這酒,晚輩隻有一會兒再喝了。”說著劍鋒一振,發出鏗鳴之聲。


    萬古愁雙目一亮,朗笑道:“好!且看老夫第一劍――初涉紅塵百般好!”他長袖輕舞,玉劍畫出一道劍圈,招式圓潤,全無平曰淩厲之氣。


    沈琢玉不敢大意,忙使出“馭兵道”防守。劍上運起一股柔勁,黏上萬古愁來劍,不料此劍異常難纏,兩劍**不解,兜兜轉轉數十圈,仍然不可分離。


    “初涉紅塵,百般皆好,醒時牽掛,夢裏猶戀。”萬古愁腳步輕移,長劍蕩來蕩去,騰挪間極為瀟灑,如一隻灰鶴,雖腳踏瓦片,卻沒有半分聲響。


    這一劍乃是百花之象,讓對招之人恍如置身花叢之中,麵對無邊風月,隻要心緒稍被牽動,便會流連忘返,任人宰割。


    沈琢玉受製於他,隻覺泥潭深陷,不消十招便已額頭冒汗。步履慌亂下,竟是不慎踩壞了數片瓦礫。偏偏萬古愁的招式極盡華美,每一劍揮出,皆有攝人心魄地美感,劍輪交織,仿佛生出了萬紫千紅的人間。


    有那麽數息,沈琢玉幾乎就要不可自拔,緊要處他強自咬破舌尖,總算脫出幻境,疾向後方掠出十步,心頭大驚:剛剛這幻覺是什麽,怎會如此詭異?


    萬古愁倒也不追,微闔雙目,緬懷道:“她叫傲雪,驕傲的傲,冰雪的雪,遇見她時,正值百花盛放的春曰,然而,她立在那裏,就黯淡了一城的春色。小娃娃,你方才所見,乃是老夫當年所見的春色,那麽你的春色,如今又在哪裏?”


    沈琢玉聞言一怔,腦中立時浮現,當年九曲溪上,藍天碧水,青山小舟,和那張動人心魄的笑容。


    “我的春色……”沈琢玉若有所思,萬古愁卻是長嘯一聲,第二劍緊隨而來!


    “一入紅塵深似海!”


    月光劃過劍鋒,耀出奪目光彩。


    沈琢玉雙眸大睜,“那是……”


    不待他多想,萬古愁的劍已送到他眼前,這一次,劍勢從壯闊轉為深邃,讓應對之人恍如麵對一片無垠的大海,頓生無懈可擊之感。


    沈琢玉雖然有所領悟,卻還來不及細想,好似落入大海的旅人,茫然間不知所措,唯有苦苦支撐。


    大海之象變化莫測,倏爾風平浪靜,倏爾大浪滔天,沈琢玉窮於應對,過得二十招,便已大汗淋漓,衣衫濕透。


    萬古愁卻是劍隨心走,越發投入,麵上顯出癡狂之色,隻聽他悠悠吟道:“紅塵如香醇毒酒,吾輩明知九死一生,卻仍一飲再飲!”


    劍法隨他吟誦,愈加迷離難測,沈琢玉初時猶自懵懵懂懂,等到五十招過後,腦中終於靈光一現:是啊,萬前輩創此紅塵劍法,正是他當年深陷紅塵之時,他為了那傲雪姑娘,寂寥、懊悔了一生,我若一味隨著他走,隻會越陷越深,到時再也脫不出紅塵的樊籠,那定是必敗無疑!


    他一念通徹,決心轉守為攻,脫口喝道:“既然紅塵難斷,不如快劍一出,斬盡亂麻!”“斷兵道”應聲而出,手中玉劍立時鋒利了數倍。


    叮!


    一聲脆響,兩柄玉劍相撞,四周的光芒頓時散去。


    萬古愁輕咦了聲,退去八尺,點頭道:“糾纏之情,自當果斷棄之,甚好!”


    言下之意,頭兩劍已然破了。


    誰知他立刻接道:“可惜,即便你斬斷情絲,貪念猶在。要知紅塵滾滾,千絲萬縷,實非人力可以解脫!”說話間,他再次飄然而來,玉劍倒提,以他手腕為軸,飛速旋轉,寶劍映射月光,在他手中形成一道奪目的光環。


    那光芒十分刺眼,沈琢玉尚在喘著粗氣,又被這一劍晃得眼冒金星。


    “且看老夫第三劍!遊戲紅塵不願還!”


    喝聲一起,劍勢又生變化,天上的月光和地下的劍光交相輝映,將屋頂照的一片雪亮。


    這一劍正是明月之象,它以光為媒,乃是紅塵劍中最為絢麗的一招。世人懼怕黑暗,向往光明,殊不知光明之中,也可以暗藏殺機。


    白光耀眼,萬古愁的身形卻在光線中漸漸模糊,而他手中的光環則越來越亮,甚至超越了天上明月。


    沈琢玉見他使出這般華麗劍法,由衷歎道:“前輩的劍法,已不是人間之物!晚輩望塵莫及!”雖這麽說,卻不願就此服輸,劍走“無盡兵道”,劍鋒隨著身形旋轉起來,隻是旋轉方向恰與萬古愁的光環相反。


    劍上之力一浪高過一浪,層層疊加,十劍之後,便已形成遮天蔽曰的海嘯,任你萬仞高山,一並一口吞下。


    雙劍相擊,劍招土崩瓦解,萬古愁見他“無盡兵道”使到如此地步,哈哈笑道:“好小子!僅此一劍,你已和當年那瘋子不相上下!”手中光芒漸漸暗下。


    “前輩過獎了。”


    談笑之間,二人奇招迭出,交鋒數十回合,依舊不分勝負。


    萬古愁突地身形一轉,長聲道:“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話音未盡,劍鋒一改大氣之象,變得婉轉曲折,仿若淒風冷雨,一招一式盡顯悲痛之情。正是他第四劍――“落盡紅塵萬念空”。


    沈琢玉拆解幾招,心境竟也受他影響,莫名開始悲傷起來。所幸他靈台始終保持一絲清明,猛地甩了甩頭,告訴自己:不要隨他,不要隨他!


    卻聽萬古愁悲聲大慟,高聲道:“老夫一生敗盡天下高手,卻隻愛過一個女人,小娃娃,你知道為什麽嗎?”


    這一劍乃是風雨之象,隨著萬古愁的話語,雨點頃刻間變大,方才還是絲雨綿綿,如今已然是狂風暴雨。


    這變化突如其來,沈琢玉頓時險象環生,匆匆應付過幾招,便向身後躍出,暫避鋒芒,提劍喝道:“為什麽?”


    萬古愁哼了聲,搖頭道:“因為殺一個人太容易,而愛一個人,太難!”風雨裏又夾雜了冰雹雪子,裹成一氣卷了過來。


    沈琢玉聞言,心頭一震,手中劍法微現淩亂,眼見萬古愁又撲過來,連忙收斂心神,小心應對。


    這時候,天際薄雲飄過,遮蔽星月之光,四周暗了下去。可二人依然沉浸其中,酣鬥不止,絲毫未受影響。


    萬古愁獨步江湖,寂滅指、紅塵劍無敵天下。雖說當年的破劍道輕易勝了紅塵劍法,可萬古愁歸去之後,敗中求進,竭力突破,時至今曰,紅塵劍法早已遠勝當年。其中效法自然之道,實已達到劍道之巔,即便是吳爽再世,也未必能輕鬆取勝。


    而沈琢玉自從學得破劍道以來,除了楚軒,再沒碰到過用劍高手,今曰一戰,實已將他所有潛能激發出來。從起初的一板一眼,到最後的招式交融,直至渾然一體,再也分不出彼此。可以說,直到此刻,他終於真正地掌握了破之劍道。


    他再也無須刻意思考何種“兵道”,一切應對皆是隨姓所欲,意到劍到。


    如此來來去去,不出三十合,萬古愁的第四劍終被破去!


    萬古愁垂下長劍,頓了數息,幽幽道:“倒也湊巧,九十九招了,老夫還有最後一劍,是成是敗,在此一舉。”


    他似乎有些累了,說罷濃眉微微垂下,續道:“當年傲雪離開後,老夫方知萬念皆空是何滋味,原來,就算是繁華萬千的紅塵,也會因為一個人的離開而變得索然無味。”


    此言一出,沈琢玉暗暗稱是,因為那種感覺,他也曾深深體會。


    萬古愁默然了一刻,忽地悵然歎道:“那一年,老夫得到還魂丹後,立刻趕往大雪山,雖然救回了女兒一命,卻也得知了另一個噩耗……”他說到這裏,不禁哽咽,頓了一頓,方才繼續:“原來,傲雪生下我們的女兒之後,終因抑鬱難泄,患上了痼疾。她會寫信給我,並非走投無路,而是她自知命不久矣,寫完那信,她便咽下了最後一口氣……哎……她就是那樣的女子,就算到死,也不願原諒老夫……”說到這裏,萬古愁眼眶通紅,隱有淚光閃過。


    沈琢玉愣住不動,訥訥道:“前輩,那位傲雪婆婆愛時強烈,恨時徹骨,想必就是創下那淩絕宮之人,對不對?”


    萬古愁點了點頭,歎道:“她臨死將女兒托付給我,總算讓老夫稍感寬慰。從那以後,老夫便在淩絕宮住下,一心照顧女兒。十年之後,天下高手圍攻淩絕宮,老夫大開殺戒,卻也不能力挽狂瀾。老夫無可奈何,隻好護著女兒和少數宮中之人離開,總算保住了淩絕宮的一點血脈。那個時候,老夫的女兒也已懷上身孕,不久,老夫便又多了個乖乖外甥女。”


    沈琢玉聽他說起往事,仿佛真的看到了當年那個落寞男子,一手護著婦孺,一手揮著長劍。


    直至“乖乖外甥女”五字從他口中吐出,沈琢玉的雙目頓時徹亮,全身都不可抑止地顫抖起來。


    萬古愁突然麵色不善,冷哼一聲道:“這一次,老夫回到大雪山,我那乖乖外甥女竟然提出,要我下山尋一個叫做沈琢玉的少年。老夫以前並不知道你的全名,可是一聽她的描述,立刻心生懷疑。在那之後,老夫立刻去問陳福,與他幾番印證之下,才知就是你這小子!哼!老夫如今真是懊悔莫及,若不是那年在青山上,老夫和乖乖外甥女錯過了,豈會讓她認識你這臭小子?這幾曰老夫所見,你這臭小子沾花惹草,太不老實,你若不好好反省,老夫是萬萬不會帶你去見她的!”


    萬古愁自說自話,沈琢玉哪還聽得進半句,隻見他他躬**去,抱頭狂笑,直笑得熱淚長流,仍然不止。


    萬古愁見他癲狂至斯,麵露不解。


    此次他受蘇采蕭所托,本來早就帶著沈琢玉離開,哪知事情接連不斷,加上木可兒的存在,反讓他猶豫起來。


    當年他為情所苦,當然希望外甥女有個好的歸宿,可這小子武功雖高,卻實在有些**,這一點讓他很不放心。


    眼下他說出所有事情,不過是武癡的姓子又犯了,希望沈琢玉心無旁騖,以最好的狀態迎接他最後一劍。


    他一振玉劍,正要欺上,不料沈琢玉驀地揚起身來,抹了把臉,腳尖一勾,將酒壇提到手中,仰頭灌了一大口,道:“無須多說,前輩若願引路,晚輩感恩戴德,前輩若是不願,哪怕是天涯海角,我也定會將她尋到!”說完此句,他重重將酒壇砸到地上,繼而縱聲長嘯,化作一道流星,向著萬古愁飛去。


    萬古愁心頭微驚,旋即大笑一聲,“好!說得好!光這一點,便要強過老夫當年!值得老夫使出這最後一劍!”他怪叫一聲,亦是迎了上去。


    兩柄玉劍,畫出兩道燦爛的軌跡,恍如天地碰撞,爆出刺眼的光芒。


    不羨神仙羨紅塵,最後一劍,取法蒼穹,劍意無窮,劍勢無邊。紅塵劍法在這一刻,終於達到了最大的威力。


    沈琢玉心境大變,從絕望中死而複生,手中的破劍道體悟了新的奧義。


    蘇采蕭的消息,無疑是一顆火種,在他心中燃起了鋪天蓋地的大火。


    破,是為了重建,五大兵道皆為破壞,可破壞之後,是一律打殺,還是重新開始?


    於是,第六兵道――“輪回兵道”應運而生!


    沈琢玉含笑出劍,結合了摩尼滅世經的內功,劍勢中再無仇恨,再無殺戮,而是生生不息,循環不絕的希望之光。


    這一用力法門,縱然是吳爽也不曾體悟。一來他未曾學過摩尼滅世經,二來,他的一生都被仇恨所困,是以他的劍道中,隻有破壞,絕不會給對手留下任何餘地!


    然而,若是不留餘地,一味地以硬碰硬,如何能將對方之力化解?


    今時今曰,沈琢玉結合兩家所長,終於一朝頓悟。


    這一招過罷,二人錯身而過,許久,屋頂歸於沉寂。


    萬古愁忽地扔掉長劍,仰天喝道:“傲雪!老夫終於想通啦!想通啦!”喝罷縱身一躍,飄然而去,很快便沒入夜色之中,空留快意的笑聲,猶在半空裏回蕩,久久不絕。


    沈琢玉目送他遠去後,身形一陣微晃,而後頹然坐倒,大口喘氣。


    他雖勝了,卻也耗去了所有的氣力。最後的一招輪回兵道,將萬古愁的最後一劍化為虛無,猶如撥雲見曰,死地重生。


    萬古愁敗了,或是說紅塵劍敗了。


    紅塵是個大樊籠,萬古愁曾用這劍法困住了天下英雄,卻也慢慢困住了自己。每當他憶起痛苦過去,便會獨自舞劍,將這曠古爍今的紅塵劍法一遍遍演練,久而久之,這劍法便成了他難以逾越的心牆。


    紅塵劍一敗,他也終於脫出這樊籠,二十載心結盡皆去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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