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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乾未平十七年,天下群雄並起,戰火荼蘼,餓殍盈野,這是一個不宜生存、隻能緊握著刀在絕望中掙紮的年代。


    二月二,驚蟄時節,南方已經是春暖花開的時候,北方卻依舊有些寒冷。


    朔方是雍州境內的一座大城,北麵受陰山餘萌,自古以來這開春便比其他地方來的遲一些,久雪初晴,長街上的積雪依稀有些開化的跡象,偶爾有身穿鐵甲手持陌刀的邊關守軍策騎而過,將這雪地踐踏的一片泥濘,毫無半點美感可言。街邊總有一些穿著土布棉衣,目光呆滯,畏畏縮縮的流民。同這座城池一樣,被動蕩的風雪銷蝕了所有的顏色,隻剩下年歲滄桑過後的本質,倉惶而冷漠。


    通幽候府坐落於城南臥牛胡同深處,朱門緊闔,銅環無聲,比這座冷漠的城池更顯得不近人情。


    這府邸已經頗有曆史,修建於前朝大漢哀宗五年,為當時雍州三任太守的官邸。漢室被滅之後,便被乾元宗賜予了時任西北兵馬大元帥的楊戰,也就是後來大乾三大異姓王之一的平幽王楊安,後來楊安加封太尉,子嗣後人都遷去了洛城,這處宅院就一直這麽空置了兩百多年,不少地方都因年歲而坍,空曠而單調的後花園裏隨處可見一層層幹枯的葦草,有一種遭人遺忘的落拓與荒涼。


    大乾未平元年,第七代平幽王楊盤奉詔征討委羽山大有空明之天,兵敗身死。


    大乾未平二年,平幽王子嗣征討大方廣寺失利,遭群臣攻詆,重蹈仲孫、司徒兩氏之覆轍,子嗣後人不可再世襲王爵,封通幽候兼雍州刺史,奉天子之詔監察地方軍政,雖說還有一定權勢,但大乾王朝再無異姓王已經淪為一個不可否認的事實。


    顯赫了兩百多年的楊氏宗族在這王朝的疆域殺了一個大圈之後,終於又回到了掙紮崛起的故土。


    這個清晨陽光熹微,讓人有種說不出的感覺,楊玄的書案便在窗邊,陽光能投射進來,窗戶上蒙著一層發黃的竹紙,透光效果並不好,將這陽光撕扯的有幾分斑駁,房間裏也因此有些昏暗,卻和這簡陋相得益彰了。


    書桌上擺著一份手抄謄寫的《養性延命錄》,字字清秀,行文之間還有小楷注解,顯得頗為用心。


    按照尋常道理來講,《養性延命錄》這種隨處可見的東西都是由書局裏刻版印刷的,畢竟其間隻包含一些養生延壽的粗淺功夫,並不是太過珍貴。楊玄不知道父親給他留下這麽一本經卷用意如何,也許沒有別的意義,僅僅是一份留念罷了。他對父親認知極為有限,近乎生澀和蒼白,隻知道他和通幽候楊胤是不打一個娘胎裏出來的親兄弟,關係淡薄。未平二年,死於大方廣寺。


    他的一生無功無過,拋開那些頗有積怨的閑言碎語,用平庸二字來說恰到好處。


    父親死後沒多久,楊家也衰敗了,在北遷的過程中,母親積鬱成疾,沒能熬過未平二年那個冷的出奇的寒冬。


    直到她死去,那時她僅僅二十三歲,在他心中的形象便總是那麽美好。


    臨終前,她對他說:“不要死,要好好活。”


    從此之後,楊玄的人生便再無人問津,偌大一個世界沒人在乎他的死活,如同這家族陰影下的一隻螻蟻,冷暖自知。


    他的幼年便在這渾渾噩噩中逐漸接近尾聲,一晃眼便是不經意的十八年。


    辰時的鍾點敲過了,楊玄合上經卷出了侯府,他如今在楊家是執役弟子的身份,有著一份朝乏善可陳的差事,幫著打理家族在朔方城中的一家生藥鋪,此間藥鋪位於城區西北角,被陌刀營的校場和軍械庫夾在當中,平時也很少有人勞心費力的跑這裏來問診抓藥。


    他每日要做的事情,就是將每日收來的藥材處理歸類,然後煉製一些固本培元的丹藥供給宗族子弟使用。


    前些日子收來的藥材已經熬製成丹,這幾日正值閑暇時節,倒也無其他緊要之事需他去做,到了藥鋪,將櫃台上昨夜散落的藥材略微整理了一下,又看了一下牆角的爐火,一夜未曾去管,如今隻剩下幾絲火苗,他趕緊加了幾塊木炭在裏麵,火勢複燃,屋內也多了幾分暖意,石灶上架著一盞丹爐,揭開爐蓋,一股醇厚濃鬱的中藥味頓時彌漫開來,夾雜著硫磺獨有的刺鼻。


    丹爐底部積著厚厚一層黑如泥膏的藥散,卻是以石鍾乳、紫石英、白石英、石硫磺、赤石脂五味石藥煉製而成的五石散。


    這爐藥散已經熬製了好幾個晝夜,如今火候正到妙處,楊玄取藥服下一劑,又飲了幾口熱酒,溫熱的酒液如同一股流動的火焰充斥髒腑,未過片刻,便生得一頭大汗,再讓冷風一吹,頓時神氣清明,有種飄飄欲仙的感覺。楊玄服用這五石散以有數月,已深知此時利害,自然不會沉迷於感官樂趣之中,脫去棉衣,僅留一件單薄的青衫,頂著有些割臉的寒風,大步邁入後院之中開始練拳。


    這藥鋪後院頗為開敞,一牆之隔就是陌刀營校場,也極方便楊玄偷師學藝,幾年下來將陌刀營裏最實用的幾招刀法盡數學會,可惜無刀可用,隻能將這刀法演化成了一套掌法,並無太多令人驚豔的地方,但足夠實用,都是除去繁蕪的殺人招數。


    楊玄資質不差,而且從小在逆境中成長,毅力耐性都超出同輩,經數年如一的水磨工夫,已經步入煉體第四層的內壯的境界。


    但越靠近那道門檻後麵的路便愈發艱難,半年多來一直止步不前,歸根結底還是不得法,養性延命錄這種粗淺功法在緊要關頭往往都會暴露出蒼白無力的本質,便是內壯這層境界也是結合外家硬功和五石散,才硬生生的邁了半隻腳進去,底子極不牢固。


    半隻腳內壯的境界,在楊家諸多後輩子弟裏已算是脫離了平庸的範疇,但邁不過那道門檻,始終還是螻蟻,並無差別。


    但現實往往就是那麽漠然無情,沒有一套完整的武學體係他根本無力再進一步,他心裏或多或少有些不甘心,與野心無關,他隻是不想外人再對他的生活指手畫腳,他把所有的希望與努力都寄托在了武修一途上,耗費了整整十八年,又豈能輕易認命?


    命不如人若再沒有幾分不瘋魔不成活的執念,他真不知道自己還有什麽底氣去爭。


    砰砰砰!正在楊玄苦心練拳之際,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響起,他剛走至中堂,藥鋪的大門便被人一腳踢開了。


    迎麵闖進來一個身穿團花錦繡袍的少年,與楊玄年紀相仿,舉手投足之間盡顯張揚,毫無半點規矩。


    這人名叫楊默,往上追朔三代也算與楊玄同根同源,他這一支雖說比不得嫡傳,但在宗族之中權勢也算炙手可熱,從小到大一直承載在父輩的期望與寵愛,因此也有了世家子弟驕傲狂妄的通病。楊玄對他自然沒有什麽好感,但也說不上厭惡,兩人除開一些利益上的往來,生活中並無太多交際,犯不著為此而憤世嫉俗。因此楊默平日裏這有些犯二的舉動,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算過去了。


    “這麽半天不開門,我還以為你死在裏麵了呢!”楊默言語陰戾刻薄。


    “七哥,大清早我這還沒開門呢,找我何事?”楊玄笑吟吟的迎了上去,雖然心中不喜,臉上笑容卻是格外的燦爛,像個不慍不怒的老好人一般,他從小便習慣了在夾縫中生存,若是沒點貌合神離陽奉陰違的手段,估計早讓人用下作手段玩死了。


    楊默用腳帶上門,小心謹慎的看了眼四周再無外人,這才壓低聲音說道:“把你庫藏的和合養氣丹拿上幾粒給我。還是老規矩,除開成本,我再給你兩成回扣,不要入賬。”


    “和合養氣丹?”楊玄愣了一下,瞥了瞥他蒼白的臉色,加上他身上若有若無的那股脂粉味,心中已然明了,不由得苦笑道:“七哥,以前補氣丸之類的東西我還能做得了主,黃字下品的丹藥可以外銷,賬上圓的過去便無妨,這兩可不是一碼事啊。”


    “黃字中品你就做不了主了?莫要給我找這些沒用的借口。”楊默有些不耐煩。


    “這個真不行,和合養氣丹一月才成丹二三十粒,每一粒流向哪裏都有跡可循,族裏管事追究下來,我可吃不了兜著走。”楊玄臉上笑容雖然是和藹可親,但是拒絕起來卻是絲毫不講情麵,無奈的神色中隱隱藏著一絲不以為然。


    “讓你取你便去取,哪裏這麽多羅哩羅嗦的廢話!”楊默頗不耐煩,言辭愈加不客氣,從懷裏摸出了兩片金葉子扔在桌上,一副財大氣粗不可一世的模樣,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那些鬼心思,不過沒關係,本公子什麽都缺就是不缺錢,三倍的價錢!”


    楊玄搖頭笑了笑,將那兩片金葉子推了回去:“錢雖是好東西,但有些時候並不是萬能的。”


    有錢不賺隻能說明這錢過於燙手,他這一番話也沒有半點吹噓誇大的成分,可楊默卻是不依不饒,臉色陰沉似滴得出水來:“管不了你這麽多爛事,就問你一句話,這東西我急需的用,你到底給還是不給?”


    楊玄雙手一攤,皮笑肉不笑的說道:“就算我現在把東西給你了,七哥你能放心?我自問可不是什麽守口如瓶的主,上麵的管事真要追查下來,估計走不過幾趟場麵我就能把你招出來了,到時候你連累一起受罪可別怪小弟不夠仗義。”


    這種以退為進的應對絕對算不是是委婉的拒絕,甚至有種挑釁的感覺,楊默聽聞此言眉頭頓時緊皺,死死盯著楊玄,冷的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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