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十六日。


    戚以雅拉著呂以南去找顧氏,說想去華門寺進香拜佛,為意遙表兄祈福。顧氏是個信佛的人,隻是這幾日一心一意的照顧秋意遙,都不曾得空去拜拜菩薩,此刻聽戚以雅這樣一說,歡喜之餘也為戚以雅的體貼懂事而心慰。忙命人備了車馬,派了侍從,護送著兩位表小姐去華門寺。


    華門寺座於帝都城南麵,占地極廣,廟宇亦堂皇氣派,乃是帝都名寺,平日多有達官貴人來此進香。


    戚以雅與呂以南到了華門寺,便見寺前停著數輛馬車,寺門前還矗立有侍衛,一見她們的馬車駛到,立時有侍衛上前盤問,聽得是威遠侯府的小姐,態度稍緩,讓過了路。


    寺中聞威遠侯府人來上香,即馬上有知客僧迎出來。


    無由的被侍衛一番盤問,呂以南心裏有了惱意,進到寺裏即問知客僧:“什麽人這麽大的排場?”


    “阿彌陀佛。”知客僧合掌,“是安豫王府的虞夫人,今日是虞家老爺、夫人的忌日,她每年的今日都來寺中為她爹娘做一場法事。”


    “以雅也曾有耳聞此事。”戚以雅微笑,“虞夫人如此的孝順真是難得。”


    呂以南一撇嘴沒有說話。


    知客僧領著兩人繞過正雄寶殿,看樣子似乎是往偏殿小佛堂而去。


    呂以南當下停步,抬手一指左邊,道:“正雄寶殿在那邊,你這是領我們去哪?。”


    “阿彌陀佛,還請兩位見諒。”知客僧合掌行禮,“此刻大殿裏正在做法事,兩位入內多有不便,所以請小姐在偏殿佛堂拜佛。”


    呂以南聞言臉色頓變,戚以雅忙拉她一下,輕輕喚一聲:“妹妹。”呂以南對上她的目光,暗暗一咬牙,轉過頭去。戚以雅轉頭對知客僧微微一笑,道:“隻要心誠,想來不管在哪拜佛,佛祖都會知道,都會成全的。還請師父帶路。”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知客僧合掌一禮。


    兩人跟著知客僧到了偏殿佛堂,上香參拜,又捐了香火錢,才出殿。


    侍候在旁的知客僧問她二人是留在寺中用過齋飯,還是即刻回府。


    “我姐妹二人早聞華門寺盛名,所以想在寺中遊賞一會,師父請自便即是。”戚以雅道。


    “如此,二位小姐請便。”知客僧合掌一禮便退下了。


    戚以雅拉著呂以南在寺中轉了半個時辰,大半個華門寺也看過了,寺中道路繁多,兩人亦不識路,所以走著走著便轉到了正雄寶殿前,隻見殿前以圍幔遮擋,侍從環立,殿中傳來陣陣誦經聲,場麵甚是宏大。


    “好大的場麵!”


    “不愧是安豫王府的人,做一場法事也這般氣派。”


    耳邊忽聽得有人感慨,兩人轉頭看去,便見側旁廊上立著兩個衣飾富貴的婦人,正瞅著大殿指點。


    “這位虞娘娘倒也真孝順,每年都來。”


    “可不是。看來今日不方便,我們改日再來求這菩葉靈符罷。”


    “也是。”


    兩婦人轉身離去。


    呂以南看看正大雄寶殿那邊,眼中既有豔羨又有不屑,暗想不過是個小小滕姬罷,充什麽娘娘,擺什麽排場!


    戚以雅看她一眼,輕聲歎道:“這皇親王室果然與我等不同。”


    呂以南聞言臉上頓生不憤,道:“姐姐,你我也是侯府小姐,論身份,也不至連這位虞夫人也不如。”


    正說著,殿中經聲忽止,然後便有僧人陸續而出。


    戚以雅看著,心中一動,道:“看這情景,想來是法事已畢,不如我們稍等會兒。聽說華門寺的菩葉靈符極為靈驗,等他們走了後,我們入殿去為意遙表兄求個菩葉靈符,佑他早日病好。”


    “你對人家這麽好有什麽用,人家不見得感恩圖報。”呂以南很不以為然,不過人倒是沒走,陪著戚以雅等。


    過得半刻鍾,僧人已散盡,殿外帷幔亦收起,接著便見一些侍從魚貫而出,最後才出來一位美貌婦人,雖年華不再,卻如暮時紅藥,餘韻動人。


    見那美貌婦人出來了,戚以雅便拉著呂以南往正雄寶殿去,與婦人錯身而過之際,戚以雅驀然想起,道:“這菩葉靈符一人隻能求一個,等下我給意遙表兄求了,妹妹你便給宸華公主求一個,她此次走失必受驚嚇,求個靈符替她壓壓驚。”


    “什麽?!讓我替她求靈符?!”呂以南聞言果然驚叫。


    “妹妹!”戚以雅趕忙扯了她一把,回過頭去,果見那婦人在身後停步,正看著她倆,於是向那婦人點頭一笑,便扯著呂以南急急進了正雄寶殿。


    那美貌婦人正是虞氏,她若有所思的看著戚以雅、呂以南匆匆跨入正雄寶殿的背影,抬手招來心腹侍女椿兒,輕聲吩咐道:“你悄悄跟過去,聽清她們在殿裏說什麽,回來一字不漏的稟告我。”


    “是。”椿兒忙跟過去。


    殿中,呂以南掙脫了手,道:“姐姐你還真信他們的話!什麽走失,依我看,明明是跟侍衛私奔!”


    “妹妹,你怎可如此亂說。”戚以雅蹙眉。


    “我哪裏亂說,這本就是事實!”呂以南極是不服氣,“她明明就是和侍衛一起私奔了,偏偏還要說什麽走失了,這等謊話虧她說得出來,可大家又不是沒長腦子,誰會相信!”


    “妹妹……”


    “姐姐!”呂以南打斷戚以雅的話,尖聲道,“你想想,她入府數月,哪也不去,誰人也不見的,可怎麽就這次去白曇山肯同行了?成親數月意亭表兄都未歸,她必是久守空閨,不耐寂寞,與侍衛有了私情,想趁此機會逃離侯府。否則,她若真是走失了,那和她一塊兒走失的侍衛怎不見回來?兩天一夜的,誰知道她和那侍衛有些什麽苛且!估計最後是被大雪給困住了沒能走出去,又給意遙表兄找到了,於是便施展狐魅手段迷惑了意遙表兄替她遮掩。依我看,那侍衛九成是被他們倆給害了,如此一來便可死無對證,然後捏造個‘走失’的借口又若無其事的回來了。而且,這一回意遙表兄病了,她不就主動送上千年人參、靈芝嗎?以前怎麽不見她送,這一回倒是積極了。哼,真是不要臉!”


    “以南,你小聲些,會給人聽到的。”戚以雅見她越說越大聲,不由移首看看四周,幸則法事剛畢,諾大的殿堂裏此刻隻有她們二人。


    “我就是要大聲!我心裏不舒服!我討厭那個宸華公主!”呂以南思及那一日的掌罰心頭更是恨怨難消,“她就是和侍衛有私情,她就是勾此小叔子!她就是……”


    “以南,你怎麽越說越不像話了。”戚以雅趕忙捂住她的嘴,“你難道忘了夫人的交待,白曇山上的事是不許提起的。”


    呂以南拉開戚以雅的手,冷笑道:“哼,不許提不正是因為心虛麽。若真行得光明正大,又怎麽會怕被人說。”


    “好啦好啦,你就別再說了。”戚以雅忙勸阻,“這事即算是如你所猜測的,但怎麽說這也不是件光彩的事兒,你今日的話若叫人聽了傳揚出去,這不但有損公主的名節,便是侯府、意亭表兄也要在人前抬不起頭來。你不顧及公主,總要顧及一下意亭表兄吧。”


    呂以南聽得她最後一句,果然收聲了。


    戚以雅趁機拉她至佛前,上香拜佛求靈符。


    殿外,虞氏聽得椿兒的回稟,眼中冷光閃過,唇邊銜起一絲笑,再看一眼正雄寶殿,便領著侍從出寺回了安豫王府。


    剛進得府門,便有侍從上前稟告,因要過年了,宮中賜下了許多東西,兩位娘娘正帶著公子、郡主在賢喬堂挑東西呢。虞氏一聽,賞了報信的人,忙去了賢喬堂。


    賢喬堂裏果然是擺滿了宮中賜下的各色物品,有奇珍異寶,亦有平常的精巧物件,安豫王坐在堂中端一杯茶,淡淡的看著堂下青氏、成氏及幾個孩子品評著那些珍物。


    虞氏進得堂裏先與安豫王見禮。


    安豫王隨意擺手,道:“你也去挑幾件喜歡的。”


    “謝王爺。”虞氏起身。


    堂中珍品琳琅滿目,虞氏目光一掃,便相中了一件玉牡丹盆景。那玉盆約半尺見方,是以一整塊白玉琢成,白玉盆之中挺立一株尺高的牡丹,牡丹以紫玉、黃玉、碧玉、白珍珠鑲嵌而成,紫的花,黃的蕊,白的露珠,綠的枝葉,色彩晶瑩,玉華流轉,栩栩如生,不隻是好看,更是價值連城。


    虞氏眼見青氏的目光也在盆景上留連,當下嫣然道:“王爺,妾身喜歡這件玉牡丹盆景。”


    安豫王抬首,看向那件牡丹玉盆景,目光微閃,片刻後道:“葛祺,送去集雪園。”


    虞氏的笑僵在了臉上。


    “是。”葛祺點頭,一招手,喚過一名侍從,命之捧了送去集雪園。


    青氏、成氏不由都悄悄移目看過來,便連五個孩子都停止笑語,看看父王,又看看虞氏。


    安豫王卻未有所覺般,靜靜的飲完一杯茶,然後將杯放下,抬眸掃一眼堂中諸人。


    青氏最先反應過來,順手拿過手邊的一串紅瑪瑙佛珠,“王爺,妾身便選了這串佛珠。”


    成氏也忙取過一物,道:“妾身喜歡這個玉鏤雕芙蓉紋花薰。”


    “孩兒喜歡這顆夜明珠。”


    “孩兒喜歡這塊碧甸子。”


    …………


    一個個都報了相中之物,唯虞氏隻立在堂中,既不選物,亦不言語,目光看著安豫王,似憤似怨。


    安豫王彈袖起身,道:“葛祺,他們挑了的著人送去各自園中,餘下的該賞下人的便賞下人,該入庫的便入庫。”說罷便抬步出了賢喬堂。


    “王爺!”


    身後虞氏高聲喚到,可安豫王卻未曾回頭。


    堂中青氏、成氏看著麵色紅青白黑交雜的虞氏,本想上前安慰一兩句,可思及其人其性,隻怕會是自討沒趣,於是各自領著孩子靜靜離去,隻珎泓、珎汀依立在堂中,有些忐忑的看著自己的母親。


    “娘?”良久後,珎汀上前輕輕喚一聲。


    聞聲,虞氏轉身,擠一抹笑,道:“汀兒選了什麽?可還合心意?”


    “女兒選了這塊碧甸子,可以嵌在帽子上。”珎汀將手中那塊寸許大小的碧甸子捧上。那碧甸子呈天藍色,微透明,光澤柔和,乃是上佳珍品。


    “嗯,喜歡就好。”虞氏看一眼不痛不癢的道。


    “娘,那牡丹也沒啥好看的,不如挑這件琉璃做的梳頭屏風。”珎泓則取過一件琉璃屏風捧至母親身前,“你看這琉璃顏色瑰麗流光溢彩,乃是佛家七寶之一,又可聚福祛病,比那玉牡丹可要好多了。”他略略一頓,指尖撫著琉璃,再道:“還聽人說,琥珀色琉璃是權威的象征,娘以為如何?”


    虞氏聞言一震,抬眸看著兒子,十六歲的少年眼中已展露鋒芒。王府該要立世子了,立謫或立長,無論哪樣,她的孩兒都差一步,隻是一步,所以她這個母親必要在後推他一把,而不能有絲毫差錯。於是輕笑點頭,道:“泓兒說的有理,娘便依你。你們挑了東西便先回去,娘還想再看會兒。”


    “嗯。”珎泓、珎汀退下。


    賢喬堂裏,侍從們正聽從大總管的吩咐,將禦賜之物分類、分送,人來人往甚是忙碌,隻虞氏兀自立在堂中,目光空空的看著某處,那裏原先擺著那件玉牡丹盆景。


    “夫人。”椿兒輕步上前,“總管問,是要這件琉璃屏風還是選其它的?”


    虞氏回神,看著已空了大半的賢喬堂,臉上浮起一抹淒笑,“琉璃屏風吧,至少這是我兒子為我挑的。”


    “是。”


    等待一旁的侍從早已聽得,不待吩咐便忙搬了琉璃屏風送去集芳園。


    “回去吧。”虞氏轉身。


    出了賢喬堂,她一路步履匆匆幾乎是用跑的,身後的侍從不敢怠慢,也急步相隨,到得集芳園前,一個個都有些氣喘。虞氏一進得內室,便一陣砰砰叮叮響起,尖銳刺耳,令後邊跟著的侍從們頓時止步,麵麵相覷,不敢進,又不能不進。


    內室裏,虞氏看著滿室狼藉一地碎片,隻覺得滿懷淒滄悲不自禁,頹然坐倒榻上,忍不住掩麵無聲而泣。


    二十年……


    入府整整二十年了!


    從豆寇年華到而今容色遲暮,以他喜為喜,以他憂為憂,日日掛懷,年年掛心,費盡思量隻為討他歡喜,可……二十年的盡心盡力竟不能得他半點惜愛,二十年的相伴相守亦不能得他一分重視!


    而集雪園中的那個女人,對他冷若冰霜,視他有若仇敵,卻可牽係他一生悲喜!所有恩賞必無予她,寒冬炎夏憂懷予她,數十年如一日的捧在心尖上……偏她將所有一切視若土芥,卻不知他人為此二十年的艱辛亦不能得!


    她二十年的全心全意,也隻是一個小小的滕姬。


    而她,縱一生陌路,依是安豫王府堂堂正正的王妃。


    更且,她的女兒可封公主,可嫁貴婿,可位比王爵……


    為何她們就可如此輕而易舉的得到世間最好的一切?


    “夫人?”


    耳邊聽得怯怯的叫喚,抬首,便見椿兒正一臉憂心的看著她。


    哼!難道她竟要這些人來可憐她麽!


    虞氏坐起身,擦去臉上痕跡,吸一口氣,打起精神,“椿兒,你與太律府徐夫人身邊的侍女十分交好是嗎?”


    “是。”椿兒答道,有些疑惑的看著虞氏,“夫人怎麽突然問起?”


    虞氏一笑,整理一下鬢發,“你去準備下,我要去拜訪徐夫人。”


    “是。”椿兒退下。


    虞氏指尖拔弄著頭上的串珠點翠,臉上一抹悲涼而冰寒的淺笑。


    她一生艱辛,亦要她與她的女兒相陪!(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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