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雲十九年,一月。


    在帝都許多人還沉浸於安豫王妃與宸華公主葬身火海的哀痛中時,在遙遠的北方,燕城卻飄起了細細的初雪。


    城外荒效,一座孤墳,當年此墓中人亦是風光安葬,隻是二十年過去,早已無人來拜,墓前雜草叢生,一派荒蕪。可今日,卻有人修整了孤墳,旁邊又堆起一座新墳,兩墳並臥,相依相偎。墳前立著兩名少女,皆是縞衣如素,鬢間簪一朵白絨花,在蕭蕭寒風細雪裏,顫顫舞動,更襯得墳前的人孤峭憐人。


    “公主,為何要將王妃葬於此處?”身形嬌小的少女抬起一雙溫潤的栗色眸子看著身旁高挑纖雅的少女。


    “因為娘希望葬於此處。”身旁少女答道。看著那並臥一起的墳暮,心間卻辯不清是何滋味。娘,從今以後,你與檀將軍永永遠遠都在一起。


    “可是,王妃為什麽要死?”栗眸少女傷心的問著。


    “那種事你無須明白,你隻要知道王妃自此以後都會開開心心的就好。”身形高挑的少女回轉身,一張絕美的麵容欺霜賽雪,赫然是已葬身大火中的宸華公主傾泠,她身邊的栗眸少女,自然就是和她形影不離的孔昭。


    原來當日,傾泠仗著一身絕頂的輕功飛縱火中,本想救出母親,奈何晚矣,隻能搶出母親的屍身,救出傻傻的跟著她衝進火中的孔昭。


    而王府中,人人不是忙著救火,便是竭力阻攔著衝向火中的安豫王,大火中傾泠亦辯不清方向,隻是遇門即衝,遇火即縱,遇牆即躍……待到衝出大火,才發現人竟是越過了集雪園,落在了王府後牆之外。


    抱著已逝的母親,回首看著烈焰中的安豫王府,思及威遠侯,念及那個永不可及的人,傾泠萬念俱毀,再無留意。


    她欲與孔昭離開帝都,隻是想起替母親送信還在侯府等候自己的巧善、鈴語,不忍棄下不管。她一向視兩人為親人,此刻母親已逝,自己亦“葬身”火中,她們以後無論是在王府、侯府都難度日。於是當夜潛入侯府,巧善、鈴語兩人果已聞訊正在燈下相泣,見她現身隻當是鬼魂相返,待明白她未死,不由得欣喜若狂。


    兩人得知傾泠要離開帝都,皆要同行,言此生本是相伴王妃至老,此刻王妃不在,這帝都自也無再留之理。傾泠本意便是要帶她們離開,自然同意,但要走也不能突然失蹤,否則定會引人懷疑,是以要兩人第二天找個借口向顧氏辭行。而當日母親命兩人帶來的那兩盒珠寶依擺在傾泠房中,侯府初聞噩耗,正一片驚慌,方珈、穆悰亦傷懷之中,哪顧不得整理她房中之物,想來除自己與巧、鈴兩人,無人知曉這兩盒珠寶,她從書中得知,在外間生活需要金銀度日,當下帶上。隻是那張古琴不能帶走讓她甚為遺憾,此乃皇帝所賜,想來她“死”後,此琴亦會回到皇宮。


    離開前,巧善忽然拉住她道駙馬今日回府了。


    傾泠聞言一呆,然後便有一種啼笑皆非悲喜難辨的感覺。


    自訂親至而今已足足十年有餘,自嫁入侯府至今日已足足三月有餘,她與他一直未曾相見,一直緣鏗一麵。而今,她“死”去之日,卻正是他歸來之時,這是否正說明他與她的無緣?


    她隻是對巧善淡淡一笑,囑咐她們明日相會的時辰,便從容離去。


    飛離侯府那刻,她立在牆上久久望著德意園方向,幾次欲往,心中悲楚難忍,卻最終隻是飄然而去。


    第二日,巧善、鈴語兩人向顧氏辭行。


    顧氏看兩人已是中年卻無家無室,心中憐惜,便道兩人若不願回王府,可留在侯府中養老。


    兩人謝過顧氏,道王妃已死,此生再無所戀。再則她們本是風家之人,並不是王府之人,而今既已年老,隻願落葉歸根。


    顧氏這兩日心中亦是悲愁難解,一是悲震公主的忽逝,二是憂切秋意遙的病,他昨夜病勢忽然加重再次咳血昏迷至今未醒,唯一能令她稍得安慰便是長子秋意亭終於回來了。她見兩人立意已定,便也不強留,贈兩人一筆金銀,親自送兩人出門。


    巧善、鈴語離了侯府後悄悄與傾泠、孔昭會合,四人改裝掩容,買了棺材、馬車,護著安豫王妃遺體至燕城。


    “公主,以後我們就住在燕城嗎?”孔昭問。


    傾泠望向前方樹林,那邊裏巧善、鈴語正提著白燭、紙錢踏著落雪過來。


    “巧姨和鈴姨不願離開母親,打算就在燕城安度餘生,亦是為母親守墓,你不如也留下,彼此照應,我也可安心。”


    “呃?”孔昭聞言一驚,“公主不留下?”


    傾泠抬首望了望天空,道:“我要走。”


    孔昭聞言倒沒有大驚小呼的,隻是道:“我與公主一塊。”


    傾泠側首看她,那雙溫潤的栗色眸眸堅定看著自己,想起她決然衝入火中,不由輕輕一歎,道:“好。”


    孔昭頓時眉開眼笑,一派欣然。


    在燕城買下宅地安置巧善、鈴語兩人,又留下足夠的金銀讓她們度日。


    二月中旬,傾泠與孔昭啟程離開了燕城,巧善、鈴語送別兩人,依依不舍。


    傾泠登上馬車,掀簾的一刹,回身看著車下眷戀不舍的看著自己的兩人,想兩人耗盡年華,一生就為了母親與自己,心下一半淒然一半感懷。


    “人都有一個家。母親已逝,巧姨、鈴姨所在便是我的家。當我倦時我自然歸來。”


    她輕輕拋下此語,掀簾入車,而車下巧善、鈴語聞言卻是含淚而笑。


    馬車走動,一句叮嚀緊緊追來:“記得要回家。”


    料峭春風裏,馬車悠悠前行。


    孔昭一路心情十分的興奮,掀著簾子看著車外風景,許久才放下。回頭,卻見公主隻是靜靜端坐,麵容平靜,眼中卻隱有哀切。她看片刻,忽然輕輕問道:“公主,你此刻心中是念著二公子嗎?”


    昨夜,她半夜醒來,聞得院中有琴音,不由得起床,本想叫公主早點歇息,卻不想剛走到門邊那輕悄的琴音便止了。她不由悄悄啟門,卻看得公主孤立月下,仰首而望,那背影無比幽寂,正不知如何是好時,卻聽得公主幽幽輕歎一聲。


    “今夜夢中無覓處,漫徘徊,寒侵被,尚未知。”[注○1]


    那一聲輕歎太過淒惋,令她聞之難受,卻又聽得公主一聲輕渺的幽歎,“如今……意遙,如今也隻是‘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注○2]


    門裏,她聞言驚呆,半晌後才回過神來,再看時,院中的公主已進屋去了。她長久伴隨公主,聯係前後,自然明白了公主的心思。


    傾泠聞言抬眸看一眼孔昭,沒有答,可孔昭卻從她的神色中得到肯定。


    “公主,你舍得二公子嗎?”她又輕輕問一句 。


    傾泠眼中哀色一閃,抬手挑起車簾,看著車外匆匆而過的風景,半晌後才道:“孔昭,這世間並不隻兒女之情,那隻是人生的一部分。”


    兒女之情固然讓人魂牽夢縈,固然令人肝腸寸斷,可那並不是“唯一”重要的。人生,還有一些東西,與“情”同般珍貴,絕不可舍。好比,他不能舍父母深恩兄弟情義,她亦不能舍此刻的無垠天地無拘生活。他不會為情而背棄秋家,她不會為情而終老侯府。


    更重要的是……


    “自古憂能傷身,多思多慮必損氣血,公子以後切記……莫太過勞心,更不可輕易動怒傷情,否則殫精竭慮,怕是麻煩啦。”


    她沒有忘記大夫們對秋意遙的診斷,她若再留侯府,他又如何能斷念忘情,隻會心中更添痛楚更為傷神憂懷……


    他與她,此生相遇,得以相知,已是幸事。


    江湖相念,未嚐不好。


    孔昭默然,許久後才問:“公主,我們要去哪?”


    “我們……去看天下。”


    ******


    慶雲十九年二月初五,威遠侯秋遠山收複被古盧侵占的順城。


    初九,古盧發五萬大軍再攻順城,激戰中,威遠侯被敵將暗箭所傷,守軍潰,順城再失,副將趙淳領兵護秋遠山退守淳城。


    十七日,皇帝下旨,召威遠侯回帝都養傷。


    三月初四,安豫王親自掛師,領二十萬大軍出征,秋意亭為副帥,兵分兩路向北疆進發。這是皇朝近五十年來最大的一次出兵壯舉。


    三月底,安豫王抵祁城。翌日即與古盧開戰,經一天一夜激戰,祁城破,安豫王斬古盧大將沙格爾,殺敵四千。皇朝收回被第一座失城。


    四月十日,安豫王至塢城。十七日,塢城破,安豫王斬古盧將領冼爾奇,殺敵五千。皇朝收回第二座失城。


    二十日,秋意亭至順城。二十四日,順城破,秋意亭斬古盧將特哲兒,俘兵三千,殺兩千。至此,皇朝收回自前年末所失的三城。


    五月初,東、西大軍向百年宿敵———蒙成草原上的孤狼古盧王國進發。


    十四日,秋意亭誘敵於慕沙穀,殺敵五千,俘兵八千。


    十六日,安豫王攻古盧格齊濟沙城。二十日,城破,安豫王斬古盧大將豪佳木兒,殺敵一萬。


    六月初,安豫王與古盧大元帥連澤鋒相會玉格雪山下,兩軍對恃。


    初五,兩軍交鋒,安豫王布“五星連珠”陣,蒙羅無人識此陣,大敗。


    初七,安豫王射連澤鋒於箭下,三萬蒙羅大軍盡歿。


    十五日,古盧王派人遞降書。安豫王擲書斬使,誓言:不滅古盧,誓不歸朝!


    三軍呼應!


    二十日,秋意亭破古盧齊城。


    二十二日,安豫王破古盧費城


    二十六日,秋意亭破古盧呂城。


    ………


    至八月二十五日,兩軍共破古盧十五城,然後東、西大軍合圍古盧都城古勃兒。


    八月二十九日,古勃兒城破,古盧國王率王族、百官白衣出降。


    九月初九,安豫王斬古盧國王及王室五百八十二人,絕古盧王室血脈。


    十二日,安豫王廢其國號,毀其宗宙,滅其文字。從此古盧國成為一則傳說。


    皇朝的土地又向北擴延兩千裏。


    十月初,安豫王班師回朝。


    十四日,安豫王抵燕城。


    十五日,安豫王薨。


    三軍悲慟,哀報帝都,滿朝震驚,皇帝悲痛欲絕,罷朝七日。


    二十七日,安豫王靈柩至帝都,皇帝親迎百裏。


    十一月九日,皇帝追封他為英烈安定王,葬青陵。


    這位皇朝最後一位天策上將軍,在他締建最輝煌的功業、在他人生最鼎盛之時,卻如一曲絕唱自高空嘎然而止。此後,皇帝取締天策上將軍之位,此位自他以絕,即算是日後功勳蓋世的秋意亭亦不曾得封。


    而在安豫王下葬前夕,為其更衣的侍從發現,其右胸有一潰爛腐化的箭傷!從箭傷的位置及傷口的深度來看,及時醫治便無大礙,但安豫王卻似是沒有任何醫治,任其惡化———至奪命!侍從悄悄報與皇帝,皇帝聞言震驚,密召安豫王軍中隨侍,可隨侍竟是完全不知王爺有受傷,更不知王爺為何不醫治。


    皇帝默然半晌後,深深歎息,揮手命兩人退下,並下封口令。


    生當相守,死亦相纏。


    三弟,這便是你的心願嗎?


    帝都皇宮的最高處,高聳入雲的八荒塔上,皇帝負手矗立,遠望江山壯麗無垠,卻佳人已絕。


    [注○1]薑夔《江梅引》


    [注○2]薑夔《踏莎行》


    (上卷完)(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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