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中立時變得靜悄悄的,秋意亭與淳於兄妹都驚訝至極地看著風辰雪。


    她說不與他們一道了?


    沉默了片刻,還是淳於深意先開口了,“辰雪,你說不和我們一道回去?難道你與孔昭還要留在這裏?這我們如何放心。”


    風辰雪搖搖頭,神色淡然的道:“你們大可放心,我自然護得了我與孔昭。”


    “你們還是與我們一道吧,就放你們兩個女子在這狼窩裏,我們怎麽可能放心。”淳於深秀立刻接道。他自那夜聽聞了山尤屠殺老幼奸*人的慘痛曆史後,以至現在看到所有的山尤男人都恨不得去狠揍一頓。


    “我為尋琴而來,琴未尋到前我不會離開。”風辰雪看著淳於兄妹道,對於他們真切的關懷她亦心存感激,“狼雖可怕,但我亦有殺狼之力。”


    “可是……”淳於深意還要再說。


    風辰雪卻搖頭打斷她的話,看向她的眸子裏蘊著淺淺的謝意,“我意已決,明日你們自行回去便是。”


    她話音雖輕淡,可其意甚堅,淳於兄妹不由都止聲,目光轉向了秋意亭,希望他能勸說風辰雪。他們實不放心她們兩個女子留在山尤。


    他們說話時,秋意亭目光無意中掃了一眼孔昭,卻發現她完全沒有在意他們的談話,反是一心在繡她的帕子,那雪白的絹布上已綻開了三朵嬌豔的薔薇花。他目光自那薔薇花上移到風辰雪的身上,聽她淡漠而帶著無可違逆的語氣說著“我意已決。”


    他不自覺的抬手探入懷中,指尖碰到錦囊,一刹,心底裏微微一笑。然後他看著風辰雪,輕淡而清晰的道:“你難道要置丹城於不顧?”


    他這一語令淳於兄妹都移眸看向他,神色間帶著驚訝與不解。


    風辰雪眉尖微微動了一下,然後道:“丹城自有深意兄妹去報信。”


    秋意亭搖頭,“此次山尤與采蜚必是謀劃已久,旨在攻奪月州,其必以十數萬大軍攻城,以丹城的兵力不足以抵擋。”他看著風辰雪的眼睛,以平靜而又理所當然的語氣問她,“難道你能無動無衷地坐在這山尤國都裏聽山尤捷報說攻陷了丹城?”


    風辰雪靜靜的與秋意亭那雙明亮而華燦的眼眸對視,不退不躲亦不畏。片刻,她亦以一種平靜得近乎漠然的語氣道:“景城也好,丹城也好,它們的存亡是你靖晏將軍的責任,亦憂關淳於家的生死,但與我無關。”


    此話一出,不隻淳於兄妹震驚,便是秋意亭也是一震。


    與她無關?


    “辰雪,你……”淳於深意很不是滋味,她心中的風辰雪怎能是如此冷漠之人!她怎能說出這樣無情的話!


    “你……你乃皇朝人,怎可說出這種話!”淳於深秀眼中頓現憤怒與鄙夷。


    風辰雪卻沒有半分愧意,她隻是神色淡淡的道:“無論是山尤攻打皇朝,還是皇朝攻打山尤,我皆不關心,那些無非是上位者或玉座之上的人的欲望作祟,他們引起的爭戰自己從來遠離,從來受苦難的都隻有平民百姓。我若關心,我也隻關心山尤、皇朝的那些手無寸鐵的百姓,隻可憐他們在這一場戰禍中不知又要流多少血,又有多少無辜的性命要淪喪,又有多少的人家要家破人亡。”


    她的這一番話又令得三人一驚。上位者或玉座之上的人的欲望作祟?這樣的話,予他們來說,聞所未聞。而她……竟敢這說這等大逆之話!


    “人總是喜歡分出強與弱,分出富與貧,分出高與低,分出大與小……然後便是欺壓、爭奪與仇恨,反反複複各自輪轉。”風辰雪垂眸,目光落在麵前的茶杯上,杯中茶葉在水麵浮浮沉沉,“千千萬萬年過去,人從來沒有變過。我不喜歡那些,我亦無能改變這一切,但我至少可以主宰我自己,隻做我自己想做的、喜歡的。所以,我現在隻想尋一張好琴,其它的我不在意。”


    房中一時靜默如淵,淳於兄妹呆呆地看著她不知如何反應。


    秋意亭看著她,眼中閃過一絲讚賞。若說從前他是為她的才智與武功而心動,那麽此刻,他是為這個人而傾心。即算她說的並非他所想的,可那是獨屬於她的,他為此而歡喜。


    沉默了一會兒,他問她:“你覺得山尤與皇朝之戰,無非是雙方都想爭奪對方的國土?所以你厭惡這樣的事?”


    “難道不是?”她反問他。


    秋意亭沒有反駁,而是再問:“那你認為人千千萬萬年因何而起爭端?”


    風辰雪有些意外他會如此問她,不由移眸看住他,彼此眼眸澄若明鏡。片刻,她才靜靜開口,道:“欲望,說直接一點就是為了名利權勢,然後便是它們衍生出的其它所有的東西,為了自己能得到或者是得到最多的。最開始,或許隻為了爭一口糧,爭一件衣,到而今他們爭奪的便是名聲,是金銀,是權利,是高位,是千裏沃土,是稀世珍寶,是傾國美人……甚至有時隻是為了爭一點麵子,一口氣。人世越來越好,爭奪的渴望的亦越來越多。生生世世,不休不止,無非一個‘不知足’。”


    秋意亭對於她的話亦頷首一笑,道:“人心不能如白紙,會一無所求。所以注定了人為欲望而生,可能為名利,可能為情愛,可能為權勢,可能為國土,可能為其它的許許多多的東西……千千萬萬年皆如此。”說到此,他目光定定看住風辰雪,“可這就是這個人世的規則,千千萬萬年都無從改過,而我們既屬人世,便要在此規則內生存。”


    風辰雪挑起眉頭,靜待他下文。


    “既已若此……”明燈之下,秋意亭負手而立,他的聲音如深山晨鍾,低沉有力,“那莫若做這個規則內的最強者!”


    風辰雪一震。


    “就如你所說,人總有私心,人總要分出大小強弱,人總是要分敵與我,人總是為各種欲望而爭奪,人世間總有欺壓與被欺壓……那麽,我選擇做一個最強者。是為布衣,我可護我所重視的,可以是名利,可以是財富,可以是家園,可以是親友;作為君王,可護廣袤國土,可護萬千臣民,也可護私心之下的權勢地位富貴榮華,在最強最大最寬廣的羽翼之下,才可護得最多的你所想擁有的!”他微微一頓,然後再輕輕開口,“最重要的是,最強的才不會被欺壓被掠奪被*!”


    風辰雪默然,靜靜看著秋意亭,良久後,她才開口:“這便是你要完成天下一統的霸業的緣由?”


    “對。”秋意亭頷首而笑,帶著一種從容不迫的凜然與淡定,“既作君子不得百年之安,莫若霸主得千年之尊!”


    那一語擲地有聲,讓房中幾人心頭猛震。


    淳於兄妹瞪大了眼睛看著秋意亭,隻覺得腦中一片空白,可耳邊卻有雷鳴回響。


    而風辰雪怔怔的看著秋意亭,看著他那雙熠熠生輝的眸子,看著他傲然而立的姿態,忽然間想知道玉座之上的帝王到底是何等人,可以讓他屈膝臣服。但那刻,她隻是從容淡笑,道:“你之立意,換另一種不功利的眼光來看,便可曰‘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但那是你的所思所為,你不若我,我亦不若你,又豈能言行一致。你建你的千古功業,我自有我的平庸一生。”


    “你一生如何我當不能決定,但是……”秋意亭亦微笑的看著她,平靜的卻一語雙關的道:“作為皇朝的子孫,景城也好,丹城也好,它們的存亡你責無旁貸!”


    風辰雪聞言心頭猛然一跳,有些驚異地看著秋意亭。


    她並不知道他已知曉她的身份,但這一語確實如一塊重石重重的投擲在她的心頭。


    當她以“風辰雪”之名遊走天下之時,她確實已拋卻了宸華公主的身份,做一個平常之人,自由自在的生活,即算是與秋意亭相遇,她亦絲毫不受影響。所以邊城遭犯自有將士去守衛,她一介百姓隻需保重自己即可。


    可是秋意亭的這一語,便如一柄利刃劃開了“風辰雪”這件外衣,露出裏麵的皮肉骨血,那是她至死也無法否認的事實,她是宸華,是皇氏的子孫,是開國之君皇朝的後代。


    予國,這是她皇家的江山,帝都玉座之上的人是她的親人,與她血脈相連。


    予民,她是公主,安享了榮華,那些源於百姓的辛勞,她卻從未還報於百姓一分。


    予這國,予這民,她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秋意亭自然不知風辰雪此刻心裏所想,但是他知道,她身上流著皇氏的血,她的沉默便足已說明她不可能無動無衷,所以他再次微笑道:“我與你做個交易如何?”


    風辰雪自怔然中回神,抬眸看他。


    “明日我陪你找一張好琴,後日你與深秀他們一道回丹城。”他笑得篤定而瀟灑。


    風辰雪長長的眉頭跳起,“其實你說這麽多,無非就是要我去丹城。”


    “對。”秋意亭欣然頷首。


    風辰雪眉尖微蹙,他為何一定要她去丹城?


    一旁淳於深意見她沉默,趕忙附合道:“辰雪,你不就是要找一張琴麽,明日就讓秋大哥陪你去找,找著了後日便和我們一塊回去。”


    “對啊,同來自然要同歸。”淳於深秀也點頭。


    風辰雪眸光掃過兩人,然後落回秋意亭身上,片刻,微微頷首,“好。”


    聽得她的答複,淳於兄妹頓時欣然展眉,秋意亭亦是微微一笑。


    “你們正事都談完了嗎?”一直靜默繡花的孔昭忽然開口,“我的薔薇已繡好了,姐姐,一共四朵,左右各兩朵,正好成雙成對。”她將手中帕子遞給風辰雪,然後起身將淳於深秀帶回來酒菜取了過來,“都餓了吧,這些正好可以填肚子。”


    “對呀,我都忘了。”此舉頓然得到淳於深意的響應。


    於是五人一起吃完了燒鵝與牛肉,其間淳於深意簡單的將晚間發生的事說了一下,自然不該說的也沒有說。


    那一晚秋意亭與風辰雪的一番話亦刻進了淳於兄妹的腦中,而日後他們的所作所為即是證明。


    而秋意亭勸說風辰雪回到丹城自是有他的深意,隻是多年後,秋意亭重返舊地,薔薇花架前他想起今日的決定,竟不知是對是錯。(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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