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喲!”


    “是人!嚇死我了!”


    “哪兒來的?”


    眾小丐大奇,壯起膽子,慢慢湊過去看――


    那大漢仰麵躺著,麵上亂髯叢生,雙目深陷緊閉,胸襟上血紅一片!


    “死的!”


    “不對,你看,還喘氣兒了!”


    “是,快死了!”


    眾小丐見狀不知如何是好,一時議論紛紛。小六子從地上撿根枯枝,躡手躡腳蹭將過去,輕輕捅了捅那人:“喂!喂!你死了麽?”那大漢一動不動,真似死了一般。小六子膽氣一壯,拿起小棍向那人腿上用力一捅――


    “咳!咳咳!”


    那大漢身子一顫,霎時雙目大睜,直挺挺坐將起來!詐屍了!眾小丐驚叫後退,小六子嚇一大跳,噔噔退了兩步,一屁股坐在地上:“鬼!鬼!老大!鬼!”還得說是老大,頗有大將之風:“呔!何方妖孽,報上名來!”那大漢斜過一眼,見是個蓬頭垢麵的小叫花兒,當下又目中無人了:“嘿!小子,我是你爹!”


    “呸!孫子!我是你爺爺!”


    “呼――呼――”


    那大漢喘息不止,胸腔中似乎生了一隻破風箱,驀地張口喀拉吐出一大口血痰,樣子輕鬆了些,又翻一白眼兒:“我是你祖宗!”這不是找罵了,這是找死了,說到罵人功夫方老大那是天下第一:“喲!祖宗來了啊!灰毛兒灰毛兒――”灰毛兒正自畏畏縮縮躲他身後,冷不防給他一把扯過:“灰毛兒,你家祖宗來了,快快認爹!他是你親爹!”


    這爹來得太突然,灰毛兒不敢相認,更似有些害羞了:“嗷,嗷,嗷嗚。”


    “哈哈!灰毛兒叫了,叫了叫了!”小叫花們大聲鼓噪,歡蹦亂跳:“認爹了!認爹了!”


    “嘿!”那大漢是個大人物,英雄好漢那一種,自不與之計較:“哈――”便就一個長長哈欠打過,兩眼一閉轟然躺倒:“十二條狗汪汪叫,一條野狗嗷嗷嗷,哈哈!”


    惡人啊!死可忍,輸不可忍!每當壞人囂張英雄忍辱之際,說書的都這麽來上一句,無須再忍!是時候給這惡人一點教訓了,叫他知道馬王爺有幾隻眼!方老大冷笑,大喝道:“灰毛兒,上,咬他!”灰毛兒也似生氣了,灰毛兒才不是野狗,灰毛兒凶惡低吼暗暗蓄力,眼看就要如狼似虎般撲將上去,將這胡數八道的惡人撕爛了!


    眾童神色興奮,屏住呼吸瞪大眼睛,生怕錯過好戲――


    半晌過去,那大漢仍自打著呼嚕安穩大睡,血腥的大場麵遲遲沒有出現。


    “咦?咋回事兒?”小叫花們麵麵相覷:“灰毛兒?灰毛兒?”


    灰毛兒仍在低吼發狠,一臉凶惡,隻是四足好似釘子般釘在原地,半分不動。


    “怕了!膽小鬼!”小方子哭笑不得,卻也有些奇怪。昨兒晚上大戰黑熊怪灰毛兒尚且不懼,越戰越勇,現在不過是換了一個半死不活的,怎就怕成這樣?他卻不知野獸感覺最是靈敏,那大漢靜靜躺在那裏是一動不動,灰毛兒卻是隻覺驚悚恐懼寒毛倒豎,如遇虎豹猛獸,死活不敢上前:“嗚――”


    “邪了!都上!”方老大自是不肯罷休,威風喝道:“叫他裝死,把他扔出去!”


    眾小丐發一聲喊,齊齊圍上去抬那大漢――


    “媽呀!好重!”


    “使勁兒,使勁兒!”


    “不行了,不行了!老大,忒沉了!”


    “就是就是!死豬一樣!”


    大漢猶自呼呼大睡,手足都被小丐們扯起,身子卻如大石生根,牢牢墜在地上:“一、二、三――”方老大身先士卒,抓起一條大腿死命拖拽,並以大聲發號施令:“走!”恰此時大漢張開大嘴打個哈欠,手腳齊張,伸一大懶腰:“走也――”十幾人正自猛力後扯,冷不妨給他一帶,隻覺手上一緊又是一鬆,不及收勢,撲通通盡數滾倒在地:“啊!啊!啊喲喂――”


    “嘿嘿!咳咳!”大漢嗤鼻瞪眼,得意洋洋,更笑得咳了!


    反了,反了,敢陰老子?小方子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爬起來從地上撿了塊碗大瓦片,猛地擲了過去――


    “砰”一聲響,正中額頭!


    這大漢神秘兮兮,威風赫赫,卻不料原來外強中幹,一片破瓦打去登時現出原形!雙方均是大出意料,各自一怔。方老大拍拍身上灰土,啐道:“哼!紙老虎!這下知道曆害了罷?”額頭鼓起一個大包,紅腫光亮,想必十分疼痛:“嘿!臭小子!”大漢怒了,怒容滿麵,撐起身子便欲爬起來報仇雪恨:“可惱也――哇呀呀――”


    小丐們一驚,紛紛後退:“不好!不好!老大快跑!”


    但見那凶漢足有八尺,亂髯怒目張飛也似,挨他一拳頭,還有的活麽?轉眼眾小丐四散而逃,方老大也是心驚膽寒!雖說這惡漢隻有半條命了,但常聽獵戶王二說,山上野豬受傷發了狂,反而更加凶殘,老虎也不敢招惹的!慌亂間轉身便逃,沒跑幾步後頭已是“撲通”一聲大響:“啊――”


    那是一聲慘叫,大漢轟然倒下,眼看著就兩眼翻白,上氣不接下氣了:“死了,死了得了!咳咳!”方老大長出一口大氣,想到剛剛險些給這人嚇得尿了褲子,又不由又羞又惱:“早死早投胎,快去死罷你!”眾小丐也是驚魂未定,再一時紛紛隨之破口大罵,更撿了石子劈裏啪啦亂丟過去:“打他!打他!往死了打!”


    大漢已是無力反抗,轉眼間身中數十彈,一時灰頭土臉威風盡喪:“龍遊淺灘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咳咳!倒黴,倒黴!”這句小方子也聽說書的講過,大意是小人得誌,英雄氣短的意思。別看說的神氣,其實十分陰損,自家全了臉麵當龍作虎,卻把別人比作蝦狗“呸!胡說八道!老子這叫,哈哈!痛打落水狗!”當下又拾一塊瓦片正要丟過去,抬眼忽地一怔――


    火光忽明忽暗,映上那大漢半邊麵龐,鬢角已生絲絲白發,頰上幾道皺紋深如刀刻,眼窩深陷,很是憔悴。


    “這人,年紀不小了啊!”小方子心裏一軟,手中瓦片舉了半天,終究沒丟過去。


    “好了好了,不理他了!吃飯吃飯,都吃飯去!”老大發話了,小叫花們肚子也餓了,便就吵吵鬧鬧跑到火堆旁,拿出曰間討來的殘羹冷飯,熱了熱大嚼起來。小方子掏出兩個冷饅頭,拿樹枝串在火上烤熱,吃了一個,又忍不住去瞧那人。大漢咳聲稍緩,躺在那呼呼喘個不休。小方子歎了口氣,起身慢慢走了過去,將手一伸:“給!吃罷!”大漢眼皮也不抬,隻將嘴角兒一撇:“我要喝酒!我要吃肉!”眼看都半死的人了,還在這兒挑三撿四,不知好歹!小方子扭頭兒就走:“愛吃不吃!等死吧你!”


    “那個,小子!”大漢喘道:“水,有水麽?”


    小方子怔了怔,歎一口氣,從角落尋了個破碗,舀了冷水端過去:“呶。”大漢側身接過,從懷裏掏出一粒黝黑藥丸,就水服下:“咳!咳咳!”喝進半碗,又是一陣大咳吐將出來,再看碗裏一片通紅,更有刺目的黑紅顏色!


    “啊喲!你,不要緊吧?”小方子駭道。


    “死,死不了!”大漢惡聲惡氣一句,直挺挺躺下,不動了。


    “哎!沒救兒了!”小方子搖頭歎息,走開。


    呼――呼――呼――


    這一夜,小方子睡得並不踏實。


    一大早起來,趕忙爬起來去看那大漢――


    還有氣兒!沒死!小方子鬆了口氣,大聲吆喝著,領著小丐們進城去了。


    一天忙亂且不提,轉眼曰頭已偏西。


    這一天不知怎地,小方子一直心神不寧,總是記掛著自家那粗野又虛弱的大漢。直到傍晚,打道回府之時,終於鬼使神差一般,徑自跑到西市包子鋪,買了幾個大肉包子。掂了掂,猶覺不足,想了想,又一咬牙摸出大幾十個銅板,去熟食攤上割了半片豬臉子,拿油紙包了提在手裏――


    一路上香氣飄散,小六子幾個口水都流出來了。


    “老大,這是什麽?”


    “好吃的。”


    “老大,今兒什麽曰子啊,過節嗎?”


    “不是,給那人吃的。”


    “給他?這,這麽好的東西,哼!便宜了他!”


    小丐們聞言紛紛表示不滿:“老大,你給他吃,還不如喂了灰毛兒!”小方子心不在焉,胡亂應付道:“別嚷嚷,聽我說!你們想啊,他要是餓死在廟裏頭,身子準得爛掉發臭,那可是大大的麻煩,咱想住也住不成了!”睡在漆黑的夜裏,身邊躺了個死屍,發出陣陣惡臭,眾小丐聞言頭皮發麻,小六子臉色發青,喃喃道:“不成,不成!還是老大想的遠,就當喂狗,給他吃罷!”


    破廟角落。


    那大漢仍自躺在那裏,雙目緊閉,死了一般。


    小方子走過去,手一揚:“喂,這個給你!”大漢鼻孔一張,鼻子抽了兩下,猛地睜眼坐了起來,一把抓過油紙包,撕開大嚼。這人好似八輩子沒吃過一頓飽飯,狼吞虎咽風卷殘雲,片刻吃了個幹幹淨淨:“呃――”


    大漢長長打一飽隔兒,咧嘴一樂:“小子,還有麽?”


    小方子哭笑不得:“你這人!倒是不客氣,這麽能吃?你是豬麽!”


    大漢抓了抓頭,訕訕一笑,兩眼一團又躺下了。


    “吃了便睡,當真是豬!”小方子搖搖頭,歎了口氣。


    呼――呼――呼――


    夜半風乍起,吹得四野嗚咽有聲,天地間愈顯空曠寂寞。


    枯枝將燃盡,幾條火舌有氣無力舔過焦炭,破廟裏寒意漸濃。


    少年驀然驚醒,急促喘息著摸摸頭上的冷汗,才發覺自己方才做了一個,噩夢!


    夢境依稀,睡意全無。


    牆角暗影中兩隻眼睛瞪得老大,火光微閃處一張小臉有些呆傻。看四下,鼾聲時有時無忽高忽低,聽八方,草木撲撲簌簌此起彼伏。還是那個夢,那個教人無奈又憂傷的夢,還是給嚇醒,這一回卻是再也難入睡。隻因為,此時少年忍不住地好奇,隻因為,此處多了一個睡夢中的――


    他。


    那是個奇怪的夢,夢中出現的,竟有那個――


    小方子輕輕爬起身,躡手躡腳摸過去,靜靜蹲在大漢身邊。打量,打量,趁著屋頂漏下的滿天星月,借著身後尚未熄滅的微微火光。大胡子,大胡子,你是誰?你是誰?你從哪裏來,為啥落得一身的傷?想是和人打架了罷?哈哈!瞧你這幅狼狽模樣,挺像一個要飯的麽!不若跟著方老大,有吃有喝有商量!


    方老大蹲在地上連連點頭,心中甚是賞識此人,已經有意將他收作小弟了!是啊,可不是!這窮困潦倒樣子,再加上這一身的傷,不當叫花子可惜了!不錯,不錯,哪怕他要不來飯,給自個兒當個打手也不賴!你看這大個兒頭,你看那凶惡大胡子,說不定麻四也打不過他!哈哈,哈哈!你看你看,越看越像,沒準兒他原本就是一個――


    大叫花!


    “呼!”大漢忽然撓了撓頭,吧嗒吧嗒嘴,側過身又睡死了。


    這人!冷不丁嚇人一跳!小叫花張著嘴巴坐在地上,一顆心還在撲通撲通大跳!但見那人靜靜臥在眼前,寬厚的肩背,高聳的肩胛,蜷著的身子,蓬亂的頭發。他冷麽?很冷麽?睡也睡不踏實,瞧著怪可憐的,想來也是一般沒家沒業沒爹沒娘,天當被來地當床,哎!方老大鼻子一酸,險些淚落。


    半晌,小方子悄悄走開。


    拖來半張又破又髒的棉袍,輕輕蓋在大漢身上――


    左右看看,點了點頭,回去躺下了。


    柴火驀然熄滅,隻餘冷冷的風。


    黑暗中,小方子緩緩閉上眼睛,終於再度沉沉入睡。


    暗影中,大漢緊緊閉著眼睛一動不動,隻一滴眼淚悄悄滑落,落到鬢角,落到心裏,落到半生的滄桑塵世,使得今夜,再也不能入眠。


    嗚呼!哀哉!一滴眼淚流下來。


    誰念我的寒?誰與我這暖?是誰?是誰?是誰給我如此沉重的憂傷,又給了我這般輕鬆的喜悅,是那個啃著冷饅頭,給我吃肉包,半夜起來披過棉襖的小叫花麽?是那個蹲在旁邊看我半晌,口中念念有詞的方老大麽?是他,是他!這是緣份,讓人又悲又喜又哭又笑的緣份,嘿嘿!哈哈!小這叫花,有點兒意思!


    緣,妙不可言。


    我的一生,將為你而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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