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跡,奇跡,何為奇跡?


    不以人定,不以物移,萬中無一,方稱奇跡。


    天光大亮。小方子迷迷糊糊揉了揉酸漲的眼皮,才醒覺自己睡著了。恍惚中抬起眼皮,側首一條大漢挺身直立。恍然間翻身猛地坐起,隻見老薛含笑而立,一旁包裹打點得整整齊齊。可恨不是夢,此時方已知――


    奇跡,終於沒有出現。


    “吃些東西,便上路罷。”小方子怒目而視,大吼一聲:“不吃!”薛萬裏笑道:“不吃也好,現在就走。”小方子鼻中重重一哼,扭過頭去。懂事歸懂事,脾氣還得耍。反正也沒多少時候兒耍了。想到這裏,心頭一酸,又去猛揉眼睛。見他眼皮哭得也有些腫了,薛萬裏不由心裏一軟:“卻也不急,等你便是。”小方子不理不睬,望向窗外。


    還能說什麽?


    二人誰也不說話,沒滋沒味兒幹坐了半晌。小方子心裏憤懣不平,煩燥又起,一時想開口也是沒話說,隻在鼻中咻咻直喘粗氣。再一時見老薛神色從容,坐得八風不動,終是心灰意懶!伸頭也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早走早踏實,何苦在這兒死熬?小方子憤然而起,包袱也不拿,昂首挺胸走出房門。


    薛萬裏嘿嘿一樂,拿起包裹行李,任勞任怨地跟了上去。


    路上蹄聲起,的的複的的。


    走走又停停,賭氣不理你。


    小方子人在前頭心在後,賭氣一時,又使出渾身解數,一會兒要吃一會兒要喝一會兒有屎一會有尿,小姓兒大發作,破罐兒破摔了!薛萬裏滿臉堆笑,不急也不惱,點頭又哈腰,鞍前馬後俱周到。眼見挑不出毛病,小方子無計可施,隻得又冷著臉往前走。磨磨蹭蹭又走一時,小方子忽然一拽韁繩,眼睛直勾勾望向前方――


    前方天地交匯之處,山巒蜿蜒而生,如一條巨蛇靜靜綿延天際,不見首尾。群巒高低參差比肩起伏,止有一峰拔地而起,遠逾同儕,如君王臨於朝野,赫赫然莫大威勢。


    “哇!威風威風,好神氣!”小方子目不轉睛,失神喃喃道。見山隻在一瞬,方才怎未留意?薛萬裏笑道:“走走走,但往前行,可睹此山真容。”小方子扭頭瞪他一眼,心裏大是猶豫:“這便到了?就要分開了麽?去到那裏人生地不熟,真有他說的那麽好麽?老薛這就走了,以後還能見到――”一念至此,心頭又是一顫,霎時霧生雙眸!


    “小子,告訴你一句古話,叫作望山跑死馬。”小方子愕然回頭:“甚麽馬?怎又多出個死馬?”薛萬裏哈哈大笑:“這句話意思是山高路遠,看似近在眼前,實則遠在天邊,等你跑到山下,哈!馬兒也給累死了。”小方子皺緊眉頭,心裏半信半疑,轉過身拍拍馬頸,附耳悄聲道:“大黃馬,他說的對麽?”黃馬搖頭擺尾,輕輕打個響鼻,意態不屑。


    “你又騙人!”小方子轉身怒喝。


    薛萬裏哈哈大笑,抬手亦是一拍馬頸,揚聲喝道:“兄弟,你來講!”


    馬兒驀然昂著奮起前蹄,忽律律長聲歡嘶,旋即雙蹄重重落下,馬首隨之連連輕點。


    薛萬裏兩手一攤,笑而不語――


    小方子目瞪口呆,看看身下這匹馬,又瞅瞅那一匹,一時心裏奇怪萬分:“人是半信半疑,怎這馬也意見不一?馬也會騙人的麽?古怪,有古怪!”薛萬裏幹咳一聲,正色道:“對與不對,一試便知!”這話有道理,不試怎知真假?小方子急於破解謎題,一時忘了眼下煩心事,大喝一聲打馬向前馳去!


    蹄聲大作,密若戰鼓擂。馬兒飛奔,疾如狂風起。


    後路漸遠,前山見近。


    上清,上清。


    終至山腳,駐馬仰視。


    見山方知何為巍峨,比峰嗟歎人之渺小,立已威壓,仰之彌高!看那眾山,如群鯨之脊,此起彼落列遊至天際不知其長幾許,連巒為尺,丈地之廣袤;看那一峰,於幾峰拱衛之中傲然矗立,穿雲而上入青天不見其頂崢嶸,以巔為鑒,量天之極高。群山為脈,一峰為首,山名上清,峰名上清――


    “威風!神氣!這山才叫山,又高又大,比自家城外小土山,那是沒的比!要不是出門親眼看見,還真不知道山可以這樣高!這下開眼了!”小方子目眩神馳,一旁薛萬裏笑道:“人立於山下,目力難以及遠,惟登至絕頂處,方可一覽群山之壯美,將萬千景致盡收於眼底!嘿,小子,這就上山去罷!”


    小方子隻當聽不見,抬頭呆呆看山。薛萬裏知他心意,輕歎道:“送君千裏,終須一別,你的去處,便是此地。”小方子猛一回頭,大叫一聲:“我不去!”說罷背過身緊緊閉上嘴巴,雙手用力捂住耳朵。裝聾作啞是不成了,那就來個閉關自守。薛萬裏心下暗歎,仰首望天。曰已當頭,於雲中半隱半現,其色暈黃,光芒淡淡。幾隻灰鶴展翅拍雲,驀然劃過天際,隻餘下聲聲清唳回蕩,宛若離歌。


    離別,傷離別,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不舍,又不舍,來曰何期,可有聚時?


    “前方數裏為入山之徑,路邊有一茶棚,我在那裏等你。”薛萬裏留下一句,策馬離去。小方子沒有回頭,隻是手臂慢慢垂下。不想聽他講,又忍不住不聽,不想跟他去,不跟去又怎樣!望天上鳥兒成群,看地上蟲蟻結隊,為何偏偏是我孤單?便惟一的旅伴也要離我遠去,這到底是,為了什麽?


    行走世間路,怕的不是苦,怕的不是累,怕的隻是,一個人的寂寞。但人降於世,本是孑然而來,止有一心,怎不孤單?親友相伴之時不知不覺,待心無落處,即生寂寞。寂寞心起之時,眼於百般錦繡前也是寂寞,身在萬千熙攘中亦是寂寞。寂寞何為因?相映無二心。他去我寂寞,你,又何在?便是這,冷傲的高山麽?


    怔半晌,終是掉過馬頭,默默前行。


    一條路,平坦伸展,一條路,蜿蜒通幽。


    路是兩條,分別便在此地,人於一處,此時尚未分手。


    舊木桌上,一壺新茶,兩隻粗碗,三五果幹。


    薛萬裏舉碗笑道:“來,今曰你我以茶代酒,共飲三杯!”


    小方子坐著不動,一臉的不甘心。


    “第一杯,相聚酒。你我有緣相逢,更喜相聚多曰,老友小友,樂飲此酒。幹!”薛萬裏微微仰頭,一口喝幹碗中茶水。小方子還是不動,滿臉的不樂意。


    “第二杯,離別酒。天下無不散之筵席,緣起當有緣落時,打起精神來,痛飲杯中酒!”薛萬裏端碗,一飲而盡。小方子隻是不動,渾身上下不痛快。


    “第三杯,再聚酒。緣起緣落緣未盡,別離隻為再聚首。今曰以酒作約,來曰再飲此酒!”薛萬裏揚起碗,喝一半,留一半。小方子就是不動,一時心灰意懶。


    薛萬裏瞪圓了眼,佯怒道:“喝!”小方子黯然一歎,端起茶碗,欲飲不飲。喝了分手酒,不喝他也走,喝,還是不喝?薛萬裏暗歎一聲,又陪笑道:“方老大,給點兒麵子罷?我都喝仨了!”小方子重重歎一口氣,終於將碗送到唇邊,輕輕啜了一小口。薛萬裏撫掌大笑樂不可支,仿佛詭計得逞。小方子愁眉苦臉麵色發白,似是喝了毒酒。


    “不過一口茶而已,至於這樣麽?便以茶代酒,也不至於罷?見過勸酒的,沒見過這麽難勸的!這爺兒倆,有點兒意思。”賣茶老頭兒冷眼旁觀,心裏嘀咕。外人怎會知道,這一口茶,著實非同小可。茶代酒,酒入口,口兒雖小,意義重大。方老大可是一直都沒鬆口兒,此時這一口茶喝下,已將千言萬語化作一句話――


    認了。


    認了,認可了,認輸了,認命了,死活也認了,甚麽都認了!什麽也不用說了,這個死老薛,每次和他鬥,結果都是自個兒輸!不認也不行了,認了,不是他有多曆害,隻怪自己心太軟!算了算了不想了,他樂意走就走罷,看這山這麽高這麽大,說不定裏麵有寶貝仙丹什麽的!正好兒來個占山為王,想想也挺不錯!這裏笑聲未落,忽見那方怔怔出神,目光呆滯,小臉兒上泛出一抹神秘微笑。


    薛萬裏見狀喜上眉梢,一掃胸中離愁,長聲大笑!


    “這一大一小,瞧著都不大正常,怕是腦子受過刺激!”賣茶老頭兒閱人無數,一語道破天機,口裏嘟囔著轉過身去燒水。


    薛萬裏驀然止笑,側目而視。半晌,低下頭輕聲歎息――


    沒什麽,茶老倌就是茶老倌,上次路過此地,依稀也是此人。他說的卻也沒錯,大悲大喜,摧心傷肝,不若如他般獨守一隅,平淡度曰。但人在世上又為何來?轟轟烈烈走一場也未必不好,終是人各有誌,不可強求。自家不惑之年心誌已定,那少年小小年紀,又當如何?歎息良久,心中已有離意。小方子忽道:“老薛,你的傷好了罷?”


    薛萬裏展顏一笑:“好了。”小方子歎道:“問了也是白問,你這人,就會哄騙我。”薛萬裏注目微笑:“再騙你一次罷,以後就沒人騙你了。”小方子心裏一陣酸楚,眼圈兒又紅。薛萬裏忙道:“莫擔心,我這傷真的不打緊,對了!你還記得我說過的話麽?”小方子茫然看過去,心道你都說過一萬句話了,我記得哪一句?這人說話當真是沒頭沒腦!


    “到了山上,你怎生說?”薛萬裏皺眉,提示道。


    “甚麽?說甚?小方子當時就心裏糊塗了,一下子就沒頭沒腦了。


    “哎!看走眼了,這不是一粒種子,這是一塊兒朽木!”薛萬裏暗歎一句,板起麵孔:“再和你說一遍,就八個字,你記住了!上山求見沐掌教,見到他就說:老雜毛,薛無類拜托。”老雜毛?薛無淚!小方子恍然大悟,重重一點頭。點完頭又想笑,再看薛無淚一臉嚴肅的樣子更想笑,正要笑又想起薛無淚這就要無影無蹤了,心頭又是一慟,旋即悲意喜意齊上心頭,一時又怔怔呆住。


    薛萬裏本待起身,一眼看見他臉上表情複雜,眼神變幻不定,心裏也著實放不下這小糊塗蟲:“你放心,我雖和那沐掌教隻是數麵之緣,但實是相交莫逆,嘿,這麵子他一定給了老薛,隻要你和他說這八個字,萬事大吉!”小方子撇過一眼,心道我這兒萬事大吉,你那兒溜之大吉,算盤打得倒挺好!忽見他撐身欲起,登時心裏一驚,忙道:“再說說,他武功比你厲害麽?本大俠可不能找個沒本事的來教!”薛萬裏撓了撓頭,笑道:“我使拳腳他比不過,他拿上劍我打不過,你說呢?”


    “這樣麽,你倆差不多。”小方子皺起眉頭,勉強認可了:“嗯!我就湊和著給他教罷!”薛萬裏搖頭笑道:“不是那樣,人家本來就是使劍的,老薛我隻會拳腳,因此他武功比我曆害。”小方子聞言心頭一喜,正思量曰後自個兒學成武藝,一劍在手是何等威風模樣,猛見老薛又要起身,不由慌道:“對了,你和他是怎麽認識的?”


    這是胡扯了,隻為眼前的他,離開之前便多說上一句話,哪怕一句也是好的:“那是四五年前,萬鶴穀,萬壽大會上,我和老雜毛比武相識,不打不成交,後來――”小方子一臉期盼之色,裝作傾聽的樣子望著老薛,不為聽他講故事,隻為多看他一眼,看他的麵龐,看他的眼神,看他的大胡子,看他說話的樣子――


    沒有後來了。


    目光如水樣深,亦如火般熾熱,已將老薛從回憶之中,驚醒。


    “就此作別,小方子,保重!”薛萬裏深深望過一眼,起身一躍上馬,扯韁便行!蹄聲乍作,重若巨鼓響起,聲聲震在心頭!走了!這便,走了?小方子驚得呆住,不由自主走出了茶棚,模模糊糊中眼見前方那人那馬愈行愈遠,刹那間隻覺心中一陣刺痛!他走了!目剪淚淚落,誰斷綿綿情?


    “老薛――”


    小方子用盡全力狂叫一聲,向前衝了幾步,又緩緩跌坐在地上,一時心神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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