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子龍忽然失蹤,五虎將群龍無首,人人心裏嘀咕,練武功也是無精打采。方老大去了哪裏沒人知道,方老大去做什麽大家倒是心知肚明。有道是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方道士這是嫌此處池子太小,自個兒這條過江猛龍撲騰不開,跑到山裏頭當神仙去了。他是跑出去瘋玩兒了,也不管自家兄弟了,這可有點兒不仗義。四人悄聲議論半晌,又齊齊向一處望去——


    那是呂道長的住所,此時門窗緊閉,一絲兒動靜兒也沒有,很有一些神秘。


    師父怎不出來?莫非病還沒好?五個徒弟少了一個,他怎不聞不問?


    “師弟,你去打探一下。”趙本悄聲道。袁世哼道:“想去你自個兒去,別老拿我當槍使!”趙本歎了口氣,轉頭道:“你們看看,他這是什麽態度?一點兒小事就推三阻四,現在是越來越不像話了!”牛大誌肅然道:“趙道友,做事要公平,不能總是支使袁道友做事,呃,還是舉手表決比較好。”胡非凡連連點頭:“不錯!這個辦法相當好,我頭一個讚同!”趙本長歎一聲,無奈道:“沒辦法,隻好這樣了。”


    三人互相看看,開始舉手表決。


    “少來這套!當我傻的麽?”袁世猛啐一口,忿忿道。


    “三比一,袁道友,這個艱巨的任務就交給你了。”一人笑道。


    “呸!”


    “少囉嗦!快去,不然老子廢掉你!”一人喝道。


    “呸呸呸!”


    “哎——小師弟,雖說咱倆關係好,但我也不得不大義滅親了!”一人歎道。


    “好罷,我去。”


    三人聞言大喜,互相擊掌為慶。


    袁世走出兩步,扭頭兒一笑:“你幾個可別後悔,呆會兒我見了師父先告上一狀,就說那個誰誰誰合夥兒欺負我來著!”三人猛吃一驚,愕然相顧片刻,齊齊上前拉住了他:“等等!都是一家人,有事兒好商量,好商量!”小兄弟長了心眼兒,打死也不當冤大頭了,無奈之下四人又低聲商量半晌,還是你推我搡一起出去——


    四人先後進屋,各自忸忸怩怩。


    呂道長盤坐榻上,望向幾個弟子:“有事?”


    見他形容憔悴麵色暗淡,四人都是有些心疼,怔怔立著一時無話。


    半晌,四人齊聲道:“師父,你好些了麽?”


    呂長廉微笑注目,輕聲道:“好多了,這幾天為師疏於管教,你四人更要加倍努力,不可懈怠。”


    “是——師父!”


    一時寂靜。


    四小道手足無措,不知道說些什麽;呂道長望向窗外,不知在想些什麽。


    半晌,呂長廉攏回目光,柔聲道:“為師以往責打你們,你們心裏可恨師父?”


    四人一怔,齊齊搖頭。


    恨是一時,挨了打恨得咬牙切齒,挨完打恨意難消,此時心裏卻無半分恨意。


    且不說師父打徒弟是不是天經地義,說來還得說那句話——


    愛之深,責之切。


    “去罷。”呂道長笑了笑,輕輕揮手。


    四人糊裏糊塗進去,雙雙不明不白出來,要打探的那一具消息也忘了問:方老大呢?方老大沒來,師父竟也不問,似乎將他忘在腦後了!難不成,師父知道他去了哪裏?或者是,不管去了哪裏,師父都不再理會他了?當然了,師父在想什麽隻有師父自己知道,方道士去了哪裏,也許方道士他自己也不知道。


    做好眼前事,無須過多計較,有一千個人,便有一千條道。


    莫問,莫問,走自己的路,就好。


    直到太陽西斜,霞光染紅天邊,方道士也沒有回來。


    春曰白晝漸長,時辰已是不早。


    方老大,究竟去了哪裏?莫不是給老虎吃了?或是給老鷹叼走了?


    想也不至於,可是等會兒天黑了,任他一個人在山裏轉悠,那可真的危險了!


    四兄弟心中擔憂,終是忍不住去問呂道長。


    呂道長麵無表情地說,你們最好盼著他,不要回來。


    這話說得比較狠,意思是,方道士在外麵還有一線生機,回來了那就是必死無疑!


    眼見師父如此絕情,四小道隻得黯然稱是。


    鍾聲響聲,飯時來到!


    有飯不吃,這不是方老大的作風!怕是真的出了岔子,子龍將軍姓命難保!


    怎麽辦?怎麽辦?四人急得團團亂轉,轉了幾圈實在等不及了,憂心忡忡結伴出去——


    沒辦法,先吃飯。


    進了齋堂,但見一人正自手拿把攥,旁若無人地據案大嚼!此人披頭散發麵目汙髒,此人袖邊衣上破皺淩亂,乍一看就是個叫花子跑進來了!人人離他八丈遠,眾道紛紛大皺眉頭,表情有厭有煩!此人大夥兒都認識,正是來此不久,以能吃見長,因欺師滅祖而聲名鵲起的,方道士!


    “老大,你怎成了這幅模樣?掉山溝子裏了麽?”袁世湊過頭去,悄聲問道。方老大打個哈哈,笑而不語。牛大誌笑道:“方道友,外麵好玩麽?”方道友點了點頭,接著大嚼。胡非凡打量半天,憋出一句:“呃,不錯,是條漢子!”方好漢歡喜道:“還是你有眼光,我告訴你,今兒我是差點兒回不……”


    “噓——”趙本麵色緊張,悄聲道:“你們小聲兒點,別人都瞅過來了!”方道士左右看看,點頭道:“回去說,先吃飯!”今天方老大心情不錯,再加上勞累了一天,飯菜吃起來那是格外地香!胡吃海塞自是可比,風卷殘雲亦不為過,當下吃了個五迷三道兒,直撐得連打七八飽隔兒!


    五個人出了齋堂,走在回去的路上。


    牛大誌小聲道:“我說,你回去時候小心點兒。”方殷笑道:“你是說呂老道罷,放心,我心裏有數兒!”說著想了想,又道:“今兒我出去,他沒說甚麽?”牛大誌苦笑道:“沒,沒說什麽。”趙本跟在後頭,歎道:“是沒說什麽,隻是我們問到你的時候,他的眼睛裏有一絲光,閃過!”袁世連連點頭:“是,是,我也看到了!”


    甚麽?光?方道士不明所以。


    是光,光亮的光,光明的光,三人你一句我一句他一句解釋,卻也不好形容。


    一人默默走在後麵,極其罕見地沒有開口,看上去似乎有心事。


    四人大為疑惑,連連追問之下,胡非凡終於極為鮮見地歎了一口氣,道:“我知道,那是——”


    殺機!


    四人愕然止步。


    “殺機?至於麽?”三人連連搖頭,表示不敢苟同。方老大就不一樣,方老大一臉無所謂:“殺雞?宰猴兒?”胡非凡仰天長歎一聲,沉聲道:“那種眼神我見過,這是用命換來的見識,你們聽好了:當年我老子用棒子杆兒抽我,我一時氣急,罵了他一句龜兒子,然後,後來,就見識過了!”有種!罵自家老子龜兒子,那你豈不是,好漢子!三人一時無語,方道士呆呆道:“後來呢?”


    “後來,棒子杆兒就換成扁擔了。”胡非凡黯然道。


    “再後來呢?”三人心驚肉跳,齊聲發問。


    “再後來,我也說不好,隻是聽我娘說我能夠活下來,是她燒了三天高香,連念三夜佛經——”一言至此,語聲低沉,胡非凡陷入了痛苦的回憶當中:“老天爺!”


    “果然。”


    “殺機!”


    “老大——”


    方老大咽口唾沫:“沒,沒事兒。”


    五人再度前行,氣氛化作壓抑。


    誰也不說話了,隻聽步聲輕輕,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殺殺!殺殺!殺殺!殺雞!猴兒看!方道士心下惴惴,如同揣了個水桶七上八下,四小道心有戚戚,似是有隻小耗子東抓西抓。沒辦法,該來的總會來,跑也沒處跑躲也躲不掉,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想東想西,院門已然近在眼前,是死是活,馬上就要見到分曉!


    如果世上會有奇跡,那不是千載難逢,也是百年不遇。但奇跡往往出現在意想不到的時候,譬如這一次。這一次五虎將千算萬算,趙子龍已經做好了英勇就義的準備,但,那人竟然放過了他!呂道長把自己關在房裏,沒有出來。直到五個人躡手躡腳回到房裏,呂道長也沒有出現。五虎上將聚在一起,用五張嘴說,用五個腦瓜子想,說來說去也是越說越糊塗,直想到頭暈腦漲哈欠連天,呂道長一直沒有出現。


    莫非,胡非凡是看錯了?


    莫非,四個人都看錯了?


    莫非,他那眼中的一絲淩厲光芒,並不是所謂的——


    殺機?


    是也好,不是也好,這一關總算是不明不白過去了。


    死也罷,不死也罷,這一天也算是糊裏糊塗過去了。


    方道士又困又乏,草草洗了把臉,便躺到床上睡覺去了。


    這一天下來挺樂嗬,四處遊蕩大開眼界,少年很快進入夢鄉,做的夢也是光怪陸離。


    夢會醒,天會亮,明天如何?


    明天,明天自是,接著玩兒!


    自由的腳步無法阻擋,不管旁人怎麽去想。自由的心靈衝破藩籬,無視他人說東說西。這是方道士的想法,這是一個人的自由。然而,當自由變作野火漫無邊際地焚燒,當自由化作洪水毫無目的地蔓延,亦會將心中那條無形的牢籠慢慢融於水火,而到那時正如沐掌教所說的,將會再也關不住那隻——


    心猿。


    非也非也,不問是有聞,不管非無教——


    心猿,心猿,心生之猿,以心化之。


    他出得去,隻因放他出去。他回得來,隻因讓他回來。


    用半條小命換來的見識,當知胡道士所言非虛。那是殺機,那一絲淩厲的,閃過眼中的光芒,正是殺機!呂道長要殺的,是藏在小徒心裏的那隻猿猴,如此方能去其頑姓劣姓,教他定下心來安分守己!而那隻心猿,不可以怒火焚之,以皮肉激之,那樣必使他凶姓大發,適得其反。須得用水一般的耐心,將他慢慢軟化,漸漸侵蝕。


    有心人會說,有心人會聽。


    一個長耳朵,兩個長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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