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道士就是一個矛盾的人,任何時候都是。


    想見的人見了,不想見的人也見了,最想見的人沒見。


    想說的話說了,不想說的話也說了,最想說的話沒說。


    最想去的地兒,最想見的人,隻有一個:三生峰,袁姑娘。


    在聽沐掌教囉裏囉嗦囉嗦完了以後,方道士下了上清峰,來到百草峰。


    直到天黑。


    猶豫了整整一個下午,還是沒去。


    三生峰下,有一個袁姑娘,說一句,我走了。三生峰上,還有一塊三生石,本待順便再去看看的。四聖峰上,還有一個蓮池,本待也想去轉一轉的。今年墨蓮開幾朵?三生石上可有人?傷心處,傷心人,睹物又思人,哎!不是不想去,而是不敢去,方道士根本從頭到尾都是一個膽小鬼,不敢麵對的還是不敢麵對。


    宿道長是這般說的,方道士也沒有意見。


    方道士木然道:“這是我的事,不用你來說。”


    宿道長端杯,笑邀:“來來來,但飲三杯,好離好散。”


    又月下,星滿天,兩個人,坐房前。


    桌上擺的三五幹果兩壺酒,一隻杯,說簡單也不簡單。


    此刻恍然如夢,那時就在眼前,來時好漢薛萬裏,去時道長宿長眠。


    方殷歎一口氣,舉著杯說:“幹!”


    那是以茶代酒,這回真正是酒,更有祝酒詞。宿道長有才,宿道長自有話說,宿道長說:“送你三句話,權當下酒菜。”方道士一飲而盡,自顧斟滿:“說!”


    第一句:多看,多想,謀定而後動。


    方道士點點頭,又幹一杯:“知道了。”


    第二句:少管閑事。


    方道士點點頭,又幹一杯:“什麽樣的事,算是閑事?”


    宿道長點點頭,道:“什麽樣的事,都是閑事。”


    此人神經病,腦子有問題,方道士懶得理他了,敷衍道:“還有一句。”


    宿道長歎道:“你都喝了三杯了,不說了。”方道士倒上酒,眼皮也不抬:“愛說不說,隨便你。”宿道長一口喝幹杯中酒,笑道:“我若說了,你便喝不下了。”方道士一般不理,端杯輕嗤:“切!”


    “我愛你。”


    方道士怔住,果然喝不下去了。


    怪人,怪語,方道士也不在乎。隻因為,心裏想到了,別的。


    宿道長哈哈大笑,又幹一杯,倒上:“如何?”


    方道士長出一口氣,深情注目真心說道:“我也愛你!”


    呂道長端著杯子,也喝不下去了。


    便在百草峰上,離別前的夜晚,月上柳梢頭的時候,二人終於互吐心聲表明心跡,成就了一段驚世駭俗的愛情故事。


    開開玩笑,無傷大雅,卻也衝淡了離愁。


    二人相視一笑,共盡杯中美酒。


    喝幹,倒上,月光下酒如眼眸一般清亮。


    卻是弦月,又如頑皮揚起的唇角,又如眼角淺淺的魚尾。


    宿道長之於方殷,完全就是一個大朋友,就像老薛一樣。方殷舍不得離開他,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方殷總是很輕鬆很快活。他是話不多,也是待人淡漠,似乎難以相處的樣子。但方殷知道,他,不是那樣的。他也會孤獨,他也會寂寞,他也需要有人陪伴,想說話的時候可以說上一說——


    方殷忽然想到,上清峰的老神仙。


    想必他也會像他一樣,在自己的夢裏,孤獨地活著。


    老死山中。


    “我會回來看你,真的。”方殷說一句,真心地說。


    “不看如何?看又如何?但使有心,即可。”宿道長麵色平淡,眼裏一般笑著。


    方殷低頭不語,一時又是沉默。


    “不早了,去睡罷。”宿道長當先起身,回屋,留下一句:“睡不著的話,就再想一想。”


    夜深了,人靜了。


    方殷沒有睡覺,方殷還在想著。


    宿道長問的是,來的這幾年,你得到了什麽,又失去了什麽。


    方道士當時想了一想,是說,我什麽都沒有得到,反而失去了很多。


    現在想一想,方殷似乎是得到了許多,根本就沒有失去什麽。


    睡不著,困也睡不著。


    門框上的道道白白刻痕月光之下極為刺目,一道一道又一道,衝淡了黑夜的顏色。


    太陽出來了。


    山裏的晨間,格外清新,格外美麗。


    鳥語花香,草木芬芳,濃鬱碧綠的枝葉與晶瑩剔透的露珠一起,折射出無數個美麗的新世界。天藍得就像一整塊大玻璃,雲白得就像一支支棉花糖,看那遠山,看那溪水,看那駿馬奔馳在遼闊的草原上!喜動顏色,極目遠望,一百零八站在大樹頂上激動大叫著:“快看!快看!九九你,快看啊!”


    九九,是一隻母猴。


    九九,就是一百零八的,對象。


    九九坐在樹下,搔首弄姿:“看甚麽看,看你那,傻樣兒!”


    一百零八三下兩下躥下樹來,湊過去,一臉認真說道:“九九,在我眼中你最美。”


    “一百零八,我都和你說過多少次了,哎!”九九幽幽一歎,皺起好看的眉頭:“人家喜歡的不是你,你就不要再纏著人家了。”一百零八一蹦三尺高,駭然叫道:“不!我不信!九九,你在騙我!你在騙我!”九九扭過頭去,麵無表情說道:“我愛的不是你,不是!你走開!”一百零八欲哭無淚,直急地抓耳撓腮。


    原來一百零八也很可憐,也有著自己的傷心事。


    然而一百零八就是一百零八,不同於任何人!一百零八氣急敗壞,指點怒吼道:“你!你!我對你有多麽好!你怎還是不領情,更這般對我!”九九沉默良久,終於回過頭來,正色說道:“關於愛情,你是不懂的,並不是你對我好我就要對你好,我也和你說過很多次,我隻當你是一個小弟弟。”


    原來九九也不是一百零八的對象,一百零八也隻是自以為。


    然而一百零八就是一百零八,硬是與眾不同!一百零八啪啪拍著胸脯,大聲叫道:“我是猴王,難道還配不上你?看我有衣服,看我有棍棒,看我威風又神氣,高頭大馬——”說著一指:“我來騎!”正自情緒激動豪情萬丈,轉頭卻見九九怔怔望著那處,自家伸手指點的方向,麵泛桃花,竟似癡了。


    那裏是一處廣袤的山穀,無數匹野馬風一般地馳騁其間,轟隆隆,轟隆隆,蹄聲陣陣如雷滾滾,直震得大地久久顫動!然而隻有一匹,是領頭那匹,比風還快遙遙在前!倏爾返身折回,瞬息又衝在前!那是青雲,那是青雲!矯健的身姿飄逸的鬃毛,正如一朵青色的雲,又如一麵揚起的旗幟,迎著風,盡情揮舞在天地之間!


    一百零八的心中,忽然就湧上一股,不詳之意!果然九九喃喃道:“你有衣穿,你有棍棒,你是稱王稱霸威風神氣,但你仍是一隻猴子。”一百零八愕然道:“那又怎樣?難道你不是一隻猴子?”九九點點頭,露齒一笑:“我是一個仙子,我要乘著風,駕著雲,和他一起飛舞在群山之巔。”


    原來真正與眾不同的不是一百零八,而是九九,九九愛上了一匹馬。


    然而一百零八不能理解,然而一百零八即使理解也沒有用,一百零八隻能哭了。


    一百零八傷心地哭著,以為自己又是一個悲劇。


    就像方道士,就像方老大。


    方殷來了。


    方殷沒有見到一百零八哭,隻見到它一臉晦氣坐在樹下,滿臉都是不高興:“吱吱!嘰吱!”方殷笑著上前,用手摸摸它的小腦袋:“哈哈,一百零八,你也在這裏啊!”隻一句話,便暴露了來意:他,根本就不是來找一百零八的。當然一百零八也不理他,一百零八眼皮也不抬,繼續怨天尤人哀歎命苦。


    九九不在,九九已經走了。


    九九是去找青雲了,想要對他說出自己心裏,一直想說的話。


    九九才是一個悲劇,九九以為自己是一個仙子,九九當然隻是一隻猴子。


    何況,又,愛上了一匹馬。


    樹下,青雲靜靜地立在方殷對麵,青雲早就看到他來了。


    隻一眼,方殷便已明白,青雲不會和他走。


    盡管方殷一直以來,心裏總是隱隱期待著,期待著它,終是放不下。


    一眼看到群馬翹首以盼,遠遠望過來,不再奔跑隻是低嘶,紛紛躁動不安。它們離不開青雲,青雲也離不開它們。青雲是有著自己的使命,不同於孑然一身的方殷,這裏是有著它的牽掛。青雲靜靜地,沉穩地,以兩隻烏黑的大眼睛看過來——


    既知心意,終於放下。


    “一百零八,我走了。”方殷笑著轉身,又摸了摸一百零八的頭。


    “吱!”一百零八很不高興,一百零八沒有心情,說話!


    “青雲,我走了。”方殷點頭一笑,整整衣衫,背了行囊大步而去。


    走走走,走走走,身後悄無聲息。


    走走走,走走走,方殷沒有回頭。


    便如來時一般,不知前路為何,山中尋徑但行,沿途崎嶇不平。不走山門,悄然離去,誰人還會記得小方子,上清曾經多了一個小道士。誰人贈我寶劍,誰人為我正名,誰人陪伴我幾度寒暑,誰人留與我未了的情。原來方殷真的,得到了許多,許多。不能忘,再也不能忘,方殷必將銘記心中。


    看的是,三生峰的方向,那裏有一個她。


    再不見,那一束烏黑的馬尾,那一抹亮麗的鵝黃。


    ——忘不掉,那便記著。


    上路!


    “希律律——”


    一聲長嘶入耳,久久響徹心中!


    驀然回首處,天光刺目旭曰升騰,海一般的藍天與白色流動的雲共襯之下,一道青影起於高高山坡,昂首揚蹄——


    時間倏爾靜止。畫麵在此定格。


    “我——會——回來——回來——回來——”報以一聲長嘯,方殷也很年輕。


    豪情衝天起,離愁去無蹤。


    待溯源,再追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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