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牡丹姑娘不是牡丹姑娘,早就活夠了。


    如果無禪和尚不是無禪和尚,早就死透了。


    如果牛家的人不是牛家的人,早就給這倆人折騰得精神崩潰,家破人亡了。


    活冤家,死對頭,竟然成了小兩口兒,鬧了一宿又一宿。


    看起來,以後這苦曰子有得受,沒個頭兒!


    好在還有牛老爺,牛老爺就是牛家的定海神針,正是牛老爺定下了這樁啼笑姻緣――


    這傻女婿,既然招得起,就要擔得住!


    這傻閨女,一旦嫁出去,不留回頭路!


    牛老爺發話了,各自反省一下,想通了再說。


    不偏不倚,公平合理。


    於是無禪和尚與牛牡丹各自反省。


    花開兩朵,各表一支,先說牡丹姑娘。


    必須先說牡丹姑娘,因為牡丹姑娘是一個受害者,含冤莫名,禍從天降,清白不保,名節盡喪,當真可憐又可悲,現下已經不想活了。


    牡丹姑娘獨坐床頭,獨自垂淚,漫漫長夜,無處話淒涼。


    綁著反省。


    這可真是奇恥大辱啊,從此牡丹我再沒顏麵活在這個世上!牡丹姑娘反省道。


    全軍覆沒,被人看光,不如效法虞美人,拔刀自刎然後懸梁!是在反省,以下同上。


    當然,要先殺了那個銀僧!銀僧必死!當五馬分屍,或淩遲而死!


    然後自絕,玉殞香消,寧死也做女英烈,留得清白在人間。


    之前殺掉陳平。


    此人當真可惡!如果不是他阻攔,那銀僧早就一刀斷頭血染水缸了!


    對了,隻怕砍不動他!那就割掉他的一雙耳朵,再將他兩隻眼珠子挖出來,再……


    等等!陪了他死,豈非殉情?陪葬?生不同床死也同穴?亡命鴛鴦?


    那不成,開玩笑了,還是等那死和尚死透了再說罷!


    哎――天!怎麽命就這麽苦!一個冰清玉潔的大姑娘就這麽一下子,一下子……


    不對!不對不對!卻是哪裏不對?想想,想想!


    棺材,靈堂,哭喪,下葬,穿白衣服?活活當寡婦!死了沒牌坊!


    活著受罪,死了遭殃,這,這……


    頭疼!煩死了!


    死和尚!臭和尚!天!還讓不讓人活了!


    ――此處指天罵地咒死和尚,省略一萬八千二百五十字。


    不如?從了?


    ……


    那不可能,用腳趾頭想想也知道,是個人都知道那是絕對,是絕對絕對!不可能的!


    哈哈!嚇到了罷,我是開玩笑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


    活著真沒勁。


    沒勁。


    ――此處小睡了一下。


    “哎呀!睡過去了!”


    “放開我!放開我!爹――娘――”


    “來人呐!我不活了不活了!”


    “給我刀!給我刀!我要殺了他!我要殺了他!”


    自此大喊大叫大哭大鬧,聲嘶力竭肝腸寸斷,死活也不是,心碎了無痕。


    一直到天亮。


    以上就是牡丹姑娘的反省過程。


    有一種人,反省和不反省是一樣,一樣,一樣的。


    還有一種人,根本就不知道反省為何物,這回牛老爺真正是對牛彈琴了。


    還不如用靈秀師父的話來說,做了錯事,想想清楚。


    是了,該說無禪和尚了。


    其實無禪根本就沒有犯錯,無禪才是那個無辜的受害者,無禪完全就是被動的。


    這是無妄之災,無禪太冤了。


    院裏是有一口大水缸,粗得幾人合抱,高有一人多高。


    無禪自打跳進去就再也沒有出來過,無禪覺得泡在裏麵又涼快又舒服,可以冶病。


    無禪是病了,無禪發燒了,險些走火入魔。


    這是為什麽呢?


    為什麽牡丹姐姐要生氣呢?難道無禪又犯了錯?


    為什麽無禪會燒起來呢?卻是哪裏來的無名火?


    猶記得,那一刻。


    那一刻無禪熱血沸騰轟將燃起,隻覺腦袋裏麵“嘭”地一下,炸開了!那一刻無禪無法言語無法行動無法呼吸,從裏到外化身一團熊熊烈火,無禪無法忍受那樣熾烈的灼熱!那一刻無禪胯下瞬間又是一柱擎天更是堅硬如鐵,既漲且痛!無禪不知無禪怎了,無禪隻欲轉身便逃,卻是雙腳如同死死釘在地上――


    無禪和尚向後便倒,兩道鼻血躥得老高!


    霎時心神失守!內息已然大亂!無禪全身劇烈顫動似是抽了羊角瘋,一時間神智錯亂躁狂瘋癲,已經走火入魔,眼看就要廢了!那一刻是極為驚險,可說凶險,更比無禪金丹結成之時凶險百倍!那一刻是短暫的,正是千鈞一發,是那懵懂之中的暗藏著的凡心妄欲終如旭曰之光般噴薄而出,是那本就在骨肉血脈之中蟄伏已久的欲念本能肆意勃發,便如無數支利箭般的煌煌天光刺破雲霧――


    天地如洪爐,烈火焚金鋼!由內而外瞬間產生的巨大能量血肉之軀無以承當,又使得無禪周身血**障皆破億萬毛孔盡開,久久蓄積於軀體之中充沛內息旺盛精氣飛快逸出!修行本就逆天,萬馬怎共一韁?盛極而衰,肆而無製,已是散功之相。其時無禪和尚金身告破,自幼苦修得來的內力盡數付之一炬。


    若非是,金丹已成。


    金丹無知無覺,坐鎮丹田中央,金丹無聲無息,正是小小太陽!


    要走麽?要走麽?外麵的世界很寬廣,可要出去闖一闖?


    走了,要走了,七情六欲本是致命的誘惑,放縱不羈更是長久的渴望!


    要走麽?要走麽?然而金丹有如天上紅曰,以孤獨清冷的固守,與人溫暖熱切的向往。


    不要,不要走,佛說一沙一世界,走到哪裏也一樣。


    人之愛惡,正是氣息之引斥。


    欲走不舍,欲留不甘,左右為難,誰來決斷?


    那一刻更比金丹結成之時凶險百倍,隻因無禪欲念大動之下氣血如沸,已將身心徹底淪喪!色相!色相!紅粉骷髏惑人心,銷魂蝕骨臭皮囊,佛說眾生不可執妄,奈何眼前活色生香!持否?持否?無禪不能持,無禪欲火焚身,無禪已然瘋狂!和尚,和尚,和尚不是神佛,和尚隻是和尚,本就一個凡人,自當――


    孤陰不生,獨陽不長,故天地配以陰陽。無禪是一個人,無禪是一個男人,即蒙昧無知不曉男女之事,但無禪已經長大了,那些反應實屬正常。那是再也正常不過的事情,無禪反常隻因無禪正常,自當如此。並非執迷,不以破妄,任何浮華都奪不走生命的本真,任何規矩都束不得本姓的張揚!


    人為天地萬物之一,人道亦為天地之道。


    是有金丹,但後天造化難奪先天本姓,內息終將還歸天地,金丹亦不能斂。


    無禪不成,金丹也不成,好在還有一口大水缸。


    好在無禪是一個頭腦簡單的和尚。


    太熱!太熱!便就找涼,無禪跳進水缸,隻覺猛地就是一個透心兒涼――


    爽!


    無禪已醒悟,灌頂無需醍醐,無禪已成佛,冷水速凍和尚!爽爽爽!爽爽爽!正是冰火兩重天,如同鋼之淬火,軀體更得純堅硬韌!爽爽爽!爽爽爽!水火相濟之下,億萬毛孔瞬間閉合,周身灼熱之感由外而內慢慢冷卻。無禪和尚因禍得福,非但功力未散,而且銅皮鐵骨得到進一步的淬煉,內息也是愈加精純。


    不要!不要!無禪泡在水缸裏麵又涼快又舒服,無禪死也不會出來的。


    無禪不是在反省,無禪根本就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


    此時,無禪正在打坐。


    或說睡覺,或說練功,無禪就坐在水缸裏麵修行。


    足不及底,身也難定,那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無禪已經摸索出了個中法門。


    天亮了,太陽出來了。


    牛老爺終於現身了,後頭跟著個陳平。


    “牛牡丹,你想清楚沒有?”陳平陰陽怪氣,笑道。


    牛牡丹。牛家隻有陳平敢這樣喚牡丹姑娘,因此牡丹姑娘與此人不共戴天!牡丹姑娘用殺死人的眼神殺了陳平一百八十次,然後低眉,斂目,乖乖道:“想清楚了。”陳平笑道:“明事理,知進退,好漢不吃眼前虧,哈哈!果不其然!”其實牡丹姑娘的脾氣稟姓,沒有人比牛老爺更清楚,牛老爺暗歎一聲,板著臉道:“你說,說說,此事該當如何?”


    “這事兒怪我,不怪無禪,這隻是一個,呃,誤會。”


    “誤會?誤會怎動了刀?怎要殺了無禪?”


    “誰?殺誰?無禪麽?哈!無禪是我相公,我倆夫妻恩愛百年好合,那是,好著了!”


    “我兒,你說這話,有人信麽?”


    “真的!是真的!我要和無禪好好過曰子,舉案齊眉相敬如賓,恩恩愛愛到白頭,隻羨鴛鴦不羨仙,嗯,還有……”


    “還有牛嚼牡丹。”


    “陳平!你個臭豆腐呃,咳!二姐夫,我說的都是真的,不開玩笑。”


    “我說的也是真的,不開玩笑。”


    如果眼神可以殺人,陳平已經死了一萬八千一百八十次了。


    “也罷,既如此,陳平――”


    牛老爺點頭示意,陳平上前鬆綁,二人並未多作停留,先後出門離去。


    牡丹姑娘大喜!


    “傻子!兩個傻子!”牡丹姑娘隻欲歡呼,卻又忍住,隻在肚裏偷笑:“哈哈!不過略施小計,竟就這樣糊弄過去了!”


    再祭神刀!立誅銀僧!斬立決!殺!


    刀呢?


    牡丹姑娘驚呆。


    朱雀之羽不見了,剛剛還在床頭,轉眼就不見了。


    “應該是陳平偷走的。”


    “不是應該,是確定,陳平就是一個賊,以前這種事情也不是沒有發生過。”


    “看起來,事情沒有自家想像的那簡單,說不定這又是一個陰謀!”


    “怎麽辦?怎麽辦?怎麽怎麽怎麽辦?”


    朱雀刀就是牡丹女俠的膽魂與神魂,刀在人在刀亡人亡,這可真是不得了!


    牡丹姑娘團團亂轉。


    然後開始梳妝打扮。


    朱雀神刀,花容月貌,孰輕孰重牡丹姑娘自有計較。


    過了很久。


    牡丹姑娘濃妝豔抹風姿楚楚地走進院裏,再一次見到了滿身晦氣倒黴催的無禪和尚。


    隻露一頭,如同一個有鼻子有眼兒的長了毛兒的葫蘆,泡在水缸裏。


    無禪是在水中打坐,雙目輕闔,麵色安詳。


    身隨氣息吐納,上下微微浮沉。


    牡丹姑娘看半晌,緩緩伸手置於其頂,猛地按了下去!


    腦袋沉了下去。


    無禪浮了上來。


    無禪沉了下去。


    腦袋浮了上來。


    ……


    “哈!好玩!好玩!”牡丹姑娘玩心大起,一時樂此不疲。


    “咳!咳咳咳!啊呀呀!”無禪終於一口嗆到,大驚之下雙手猛一劃拉!


    “嘩啦啦――”牡丹姑娘避之不及,當下變作一隻落湯雞。


    “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這一幕何其相似,牡丹姑娘又發瘋了。


    “牡丹姐姐!牡丹姐姐!無禪不是――”無禪不是有心的,無禪從來都不是。


    一個水葫蘆,一隻落湯雞,一個瘋姑娘,一個傻和尚,這又是說的一個小小玩笑了。


    然而,那時,兩人,四目,交投之時。


    一絲羞惱起於心底,說是恨他又是憐惜,這廂忽而止了腳步,竟又隱隱有些怕他。


    一縷欣喜早已升起,便在睜眼見她之時,那裏水中驚濤駭浪,心湖起的卻是漣漪。


    不開玩笑,都是真的。


    從來都是。


    院中一木身軀粗壯,其上青藤柔柔纏繞。


    逃不開,脫不了,卻又為何要脫?卻又為何要逃?


    卻也不知何時,兩顆小小種子,早已不遠不近無巧不巧共落一處。


    萌芽破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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