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到了這一年臘月大掃除的這天。早晨起來吃過飯,我們把屋裏需要往院子裏搬的東西往出搬時,我父親一掀他爹(我爺爺)生前睡的炕的坑席,看見死也找不到的兩個石碟並排放在光溜溜的炕的一頭。


    “石碟壓在炕席下,爺爺和爹發病都在晚上……”我父親一尋思,一下堅定了他爺爺和他爹變成那個樣子跟石蝶有關。


    為了我們不跟著擔驚受怕,我父親不動聲色地把兩個石碟拿起來放到院子裏一堆柴草後麵。


    晚上等我們都睡了後,他悄悄起來,在院子裏拿上石碟,到我爺爺生前住的屋子裏仔細研究起來。


    其實,這兩塊在家裏存在了幾十年的石頭我父親並不太熟悉,一來沒用處,二來不值錢。所以這麽多年,都是這扔扔那放放,他從來沒有仔仔細細看過。


    現在要仔細看了,不知道是知道了它是什麽東西,還是把氣氛搞得有些神秘,他心裏倒覺得有些緊張。不過並沒持續多長時間,因為在明亮的燈光下,在他眼裏兩個石蝶隻不過是兩塊普普通通的石頭。雖然形狀和一般的石頭不同,但圓石頭方石頭都是石頭。


    話是這樣說,我父親看的時候可不敢有絲毫的大意,他心裏默想著書上關於描述杜立巴石碟模樣的那短短幾句話對照著石碟一一辨認,石蝶的寬度、中心洞的直徑、從碟片邊緣旋繞至碟片中心洞的細小溝槽和上麵的神秘文字。


    看了半天,他覺得又像又不像。因為大概模樣倒是不差,但細微的地方似乎不一樣。尤其是神秘文字,他一個筆畫也沒看到。也許是磨損了,也許根本就是人們的想象。總之,我父親兩隻眼睛扒在上麵看得酸酸的,還是看了一個稀裏糊塗。


    折騰了大半個晚上,我父親有些累了,他揉揉眼睛,活動活動脖子,放下石蝶準備去睡覺。突然,可怕的事發生了,放在桌子上的石蝶竟然自己飛了起來。


    看見桌子上的石碟飛起來了,我父親鄭三金心差點從嗓子眼裏跳出來。


    兩塊石碟飛起來後並沒有飛走,而是浮在空中上下翻飛,一會重疊在一起,一會分開,仿佛兩隻翩翩起舞的蝴蝶。我父親半張著嘴巴,圓瞪著兩眼緊緊盯著它們。它們在桌子上方飛了一會,猛然以雷霆不及掩耳之勢飛向,或者說撞向自己。由於轉變得太快,我父親來不及逃跑,本能地抬起兩條手臂掩住自己麵門,順勢倒在了地上……過了好大一會,躺在地上的他才把兩隻手從臉上拿開,睜開眼睛看看空中,石碟不見了,他坐起來在身邊地上尋找也不見。


    四處找不到石碟,我父親才想起了自己的身體,這時腦袋後頭隱隱傳來疼痛,他用手一摸,摸見後腦勺上起了個包。知道是剛倒在地上時撞的,他一點不擔心。趕緊檢查身上其他部位,並無異樣,活動活動胳膊腿全好好的。


    見石碟沒傷害到自己,我父親長長出了口氣,翻身往起爬。站直身子,他愣住了:兩塊石碟好好的在桌子上放著。


    愣怔了一會,我父親伸手快速地在石碟上方撩了一下,嘴巴裏“嗨”了一聲。石碟沒反應,他又“嗨”了一聲,還沒反應。


    “奇了怪了!難道剛才是我眼花了不成?”


    這時我父親真是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想拿起石碟看看,又不敢,盯著看了一會,石碟一動不動,他隻好無可奈何地回去睡覺了。


    第二天早晨起來,我父親第一件事便是來看兩塊石碟,見它們還像昨天晚上一樣在桌子上放著,才稍微放下心來。


    “看來昨天晚上是我盯著它們看的時間太長了,產生的幻覺。”他心裏這樣想著,加上又是白天,便大著膽子把石碟拿起來放著在了炕一頭的立櫃頂上。


    轉眼過了年,家裏一切正常,我父親提著的心徹底放下了。同時對石碟的好奇心也出來了。於是,他有空沒空又看起來兩塊石碟。看來看去,看得石碟上的坑坑窪窪都爛熟於心了,也沒看出什麽名堂。有時他真希望能再次看見石碟飛起來,不過它們再也沒飛過。


    我父親每天擺弄石碟,閑的時候還不覺得咋地,開了春,地裏的活動了後,我母親有意見了。這一天,她踹門進了公公生前住的屋子,一手叉腰,一手指著鑽在屋子裏的鄭三金的鼻子說:“這日子你不準備過了還是咋地?家裏活不管,地裏不去,每天抱著兩塊破石頭,它是你娘老子,還是能生出金子銀子讓你還饑荒……”


    我母親劈頭蓋臉的一頓,噎得我父親眼一翻一翻說不出話來。這段時候,他鑽在這邊屋子裏,還以為她不知道自己在忙什麽呢,原來是掩耳盜鈴。


    “翻什麽翻,我說的不對?”我母親說著往跟前走,伸手來奪他手裏的石碟,“讓你一天抱著,看我不給你扔到茅坑裏。”


    “你瘋啦!?我又沒有說不幹活……”我父親兩手護著石蝶躲到一邊。


    “三金家的,爬犁給你送來了啊。”這時院裏傳來一聲喊。


    我母親剜了他一眼,出去了。我父親把石蝶放到櫃子頂上,想想又拿下來放在桌子抽屜裏,找了一把鎖鎖了起來。


    “嬸,三金過去拿就行了,沉沉的,你還送過來。”


    “我怕你們今個使,使完趕緊送過來了。”


    “地都整出來了?”


    “整出來了。”


    “……”


    聽著院子裏說話,我父親本來要出來,又怕我母親不給他留麵子,就等她走了才出來。


    有了這場鬧,我父親不敢再搞研究了。日子很快恢複到了從前。忙忙碌碌到了七月。核桃熟了,我家裏有兩樹。他頭一天摘了一樹,第二天摘另一樹的時候,從樹上掉了下來。還好樹不太高,樹下腐葉、雜草也起了一定的緩衝作用,掉下來並沒受什麽傷,不過腰在一個樹枝上擔了一下,有些疼。


    我父親爬起來,兩手錘著腰走到樹根坐下,背靠著樹幹歇了一會,覺得腰裏不疼了,便準備接著摘核桃。誰想到他剛站起來,褲子、褲衩就像脫離了樹枝的果子,麻溜地從腰上掉在了腳脖子上。


    感覺到褲子掉了,他以為武裝帶帶斷了,彎腰提褲子,一低頭看見自己兩條腿,頓時驚呆了。


    看見自己的雙腿變成了兩根失去光澤,失去豐潤、失去彈性、失去生機、失去健美的細細長長的帶骨腿肉幹,我父親怎麽也不敢相信是真的。但是他明白不管敢不敢相信,曾今在爺爺,後來又在父親身上發生的事都在自己身上發生了。


    竟管現實殘酷得讓人無法接受,但是我父親還是咬著牙接受了。他極力讓自己冷靜下來,舉目四望確定周圍沒人後脫下衣服檢查了身體,發現自己並不像爺爺和父親那樣全身都變成了幹,隻是腰部以下變成了幹,稍微感到些欣慰。


    查完身體,穿褲子時他覺得褲衩似乎沒穿著的必要了,便把它從褲子裏撤出來,隨手扔在一旁。提起褲子,按現有的腰圍調整好武裝帶的長度,係好,他像完成了一項重大的使命,兩手拍拍鬆鬆垮垮的褲子屁股部位,重新在核桃樹根坐下來。


    “要是有根煙抽就好了。”他習慣性地摸摸上衣口袋。那裏是他裝煙的地方,不過兒子考上大學後,就空著了。


    沒有煙抽,他伸手在身邊拽了一根草叼在嘴裏,往後仰仰身子靠到樹幹上,眼睛望著藍藍的天空:“到底是怎麽回事?”他想好好想一想,可大腦一片空白,什麽也無法思考。


    坐了一會,他站了起來,在樹下走了兩步試了試腿腳,覺得除了輕飄飄的並沒什麽不舒服,就撩開大步向家裏走去。一路上,有熟人跟他打招呼,他像沒看見似的隻顧往前走。


    院子裏,我母親正在拎著泔水桶喂豬。她看見我父親空著兩手大步流星回來了,感到奇怪,彎腰把泔水桶裏的食全倒在豬槽裏,放下空桶準備問他摘的核桃呢,回過頭發現人已經不見了。


    “他爸――”她喊著從豬圈邊屋子門口走,見我爺爺身前住的屋子門又開開了,氣不打一處來,“鄭三金,大天白日的你跟上鬼了還是咋地?”


    一腳邁進屋子,她看見我父親直挺挺躺在我爺爺身前睡的炕上,手裏拿著那兩塊破石頭,舉在空中看,更火了:“鄭三金,今個你給我說清楚,這日子你到底是過還是不過了?”


    我父親兩隻眼睛盯著石碟,像個雕塑一樣一動沒動。我母親見我父親對自己的話充耳不聞,撲上來要拚命,到了炕前,舞在空中的兩隻手僵住了。


    “他爸,你腿怎麽了?”她吃驚地望著我父親兩條塌陷得癟癟的褲腿。


    “跟爹一樣了……”


    聽見我父親這樣說,我母親撕心裂肺地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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