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傾軋(上)


    聽到隆裕喊自己名字,張之洞微微一凜,收斂了心思,伏地啟奏。


    “臣以為,袁世凱雖是漢臣,但對朝廷一片赤誠之心毋庸置疑,若是朝廷此時貿然將其斥退,臣恐怕天下人心不服,恐滿漢畛域愈深,終至上下離心,朝局無可收拾。皇上衝齡踐祚,主少國疑,值此多事之秋,若朝廷輕啟生殺黜徙之漸,開誅戮大臣之端,隻怕無人再肯為朝廷效力。此番言論,乃臣肺腑之言,臣非為袁氏計,實為朝局計,為社稷計。”


    張之洞連連頓首,心中不由一陣淒涼,這種時候,這幫少壯旗人親貴心裏所想的,竟然還是罷斥漢臣,若是養心殿裏的這番言論傳到袁世凱耳中,隻怕就算他無心造反,也絕不會再為朝廷賣命了。實際上,叫起之前,張之洞就拜訪了攝政王載灃,再三分析誅殺袁世凱的種種弊端,否則的話,此時的載灃也不會如此謹慎了,其實按照這位攝政王的意思,好殺了袁世凱,免得勢大難製。


    兵權,還是得掌握旗人手裏,這是朝廷一直以來為之努力的目標,雖然如今距離那個目標越來越遠,可旗人親貴仍孜孜不倦。


    回想起去年入京時的景象,張之洞愈發覺得這是一個陰謀,或許從那時起,旗人親貴便已開始謀劃剪除漢臣勢力了,而這很可能是出自慈禧太後的親自謀劃,調張之洞入京可謂“一箭雙雕”,一來可以使他遠離經營多年的湖廣地盤,以防尾大不掉,二來則可利用他的人望、資曆輔佐“政”,收拾人心,尤其是安撫那幫立憲派。


    自從日俄戰爭結束之後,國人中的“立憲”呼聲日高,士紳們看來,日本之所以以蕞爾小國之力接連戰勝中國、俄國,實是君主立憲的功勞,所以,這大清國要想不完蛋,隻有立憲一途可走,於是三番五次上書陳情,懇清朝廷君主立憲,設議院、頒憲法,仿效日本維變法,再加上庚子之後,八國聯軍將清廷剝得精光,赤條條的站世人麵前,是個人都看得出,這個朝廷已是虛弱已極,再不變法的話,就隻有死路一條了,以上這兩條促使清廷開始實施“政”,興學堂、辦實業、理戶籍、釘門牌……種種措施,一時眼花繚亂,頗給人耳目一的感覺。


    但這幫旗人親貴搞的所謂“政”是怎麽回事,張之洞早已洞若觀火,政是假,奪權是真,尤其是慈禧死後,這幫旗人親貴是上竄下跳,急著抓權,像慶王、那桐那幫老家夥還安分點,但像小恭王那樣的進少壯親貴卻是毫無顧忌的四處搶權,扛著“政”的旗子謀著自己的私利,他們的那點伎倆騙得了天下人、騙得了立憲派,可卻騙不了袁世凱,也騙不了他張之洞。


    其實小恭王那幫人看來,擋住他們路的不僅僅隻是漢臣,還有慶王那幫“老朽”,不過目前大敵當年,他們暫時還顧不上內鬥,先把漢臣排擠出去再說。


    睜眼看看,自從同治年間開始的“漢臣督撫半天下”的局麵現已是麵目全非,近幾年,朝廷任封疆大吏多半都是旗人,漢臣們好不容易靠著剿滅“發撚”為自己爭來的權利眼看著就要被這幫什麽都不懂、卻偏偏什麽都想要的旗人親貴奪去,不要說旁人,便是他張之洞心裏也是十分不服,可笑的是,就天下人心散、跳梁之徒四處亂蹦的時候,這幫旗人親貴卻還做著他們那“寧贈友邦,不與家奴”的白日夢,硬生生將自己給孤立起來。


    天下難收拾的就是人心,人心一散,任你是天潢貴胄,也無力回天。


    這天下,還是得靠漢臣治理,旗人,不成!


    “張中堂所言,未免過於托大了些。袁世凱非人臣之像,這誰都知道,當年庚子之變,朝廷三番五次詔他入京勤王,可他就是左推右拖,等到洋兵快殺到京城了,才假惺惺的派人來說山東地麵不太平,不能進京,這樣的人,怎可當得上‘忠臣’二字?若非當年有人保他,戊戌年的時候就該把他的頂戴給去了。”肅親王善耆看了張之洞一眼,大搖其頭。當年戊戌變法,袁世凱出首告密,出賣了維派,後來朝廷清算,有禦史參了一本,說袁世凱首鼠兩端,應該查辦,但慈禧的肱骨重臣榮祿卻站出來說“袁世凱是我安插去的臥底”,於是袁世凱才得以有驚無險,袁世凱是否真是榮祿安插到維派的臥底沒人知道,但從那之後,他袁世凱袁項城一路飛黃騰達卻是事實,這其中的鬥爭是多麽的驚險,恐怕隻有當事人才知道。


    “那肅王的意思是?”隆裕太後問道。


    “靜觀其變!”善耆說道,抬起手麵前畫了個圈。“袁世凱若是聰明,接到通電後自會上折子請罪,到時朝廷好言相慰,但不動他,給他個差使,將他圈京城,哪裏也不許他去,他的北洋軍得派人看緊了,隻要袁世凱朝廷手裏,諒北洋軍也不敢輕舉妄動。”


    “此乃老成謀國之論,奴才附議。”載灃叩首說道。


    “臣亦附議。”張之洞說道。


    “給袁世凱差事?”溥偉頗為不滿。“不殺他已是朝廷優容,還給他個差事?給他差事,那王士珍、段祺瑞、馮國璋是不是也要給些差事?連九江的叛軍都說他們是人才,是不是人才我不知道,可他們都是袁世凱一手提拔的。”


    “是啊,給袁世凱個什麽差事?要不,叫他去監督陵工?”隆裕問道。


    “奴才以為,既然陸軍部大臣出缺,不如就叫袁世凱兼領陸軍部大臣,軍機的位子也給他留著。”善耆看了鐵良一眼。“當然,這不是實缺,兵還得朝廷派人看著,隻叫袁世凱頂著陸軍部大臣的名頭坐鎮,好叫北洋軍上上下下安心,甘為朝廷驅使。至於王士珍、段祺瑞、馮國璋等人,雖是袁世凱一手提拔,但如今都是高官厚祿,錦衣玉食,未必敢推袁世凱為謀主。”


    “此議甚妙,奴才附議。另外,兩江總督的缺也得快補上,端方現已為朝廷忠,兩江向為東南財賦重地,不可無人主持。此外,軍隊開拔、進擊都要銀子,現國帑空虛,各地賦稅、厘捐又緩不濟急,朝廷還需向洋人借款,以應軍需,借款就要抵押,朝廷可抵押的東西不多了,眼下就隻有鹽稅、鐵路兩項洋人看得上眼,雖說這兩樣東西都是燙手山芋,但朝廷此時也顧不得許多了。”


    “此乃救時之策,奴才附議。”


    “既然你們都說附議,那麽……”隆裕太後正欲拍板定奪,卻聽外頭一個太監高喊:“軍機大臣、外務部尚書、路政督辦袁世凱遞牌子,恭請聖安!”


    “袁世凱?他……他來做什麽?沒叫他的起啊。”隆裕臉色一變。


    “回太後,袁世凱脫了官服,一身布袍,雙手反綁,跪宮門前號啕大哭,奴才旁邊勸了幾句,袁世凱是泣不成聲,直說自己有負聖恩,對不起先帝的栽培,對不起大清國的列祖列宗,萬死不辭其罪,他說自己大權握,雖有薄功,但亦是重謗纏身,為了政的事情得罪的人太多,本來想甩手不幹的,可一想到朝廷厚恩,又不得不硬著頭皮幹下去……”


    那太監站殿外羅嗦了半天,養心殿裏的小恭王忍不住罵道:“小德張!你個狗奴才。太後是問你袁世凱來做什麽,不是問你他給了你多少銀子替他說好話!再羅嗦半句,你以為祖宗家法是擺設麽?”


    “卟嗵!”


    殿外那太監跪下磕了幾個響頭,這才說道:“袁世凱是來請罪的,他說出門之前已留了遺折,若是皇上和太後要他死,他絕無半點怨言,隻望朝廷看他為朝廷忠多年的份上,給他個全屍,也不要滅了他袁家香火,免得將來沒人上墳守墓。說得是淒淒慘慘,聞者落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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