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遠東狂人


    日上三竿,街上變得暖和起來。


    莫理循拉開窗簾,將那扇緊閉的窗戶輕輕推開,站窗後深深的吸了幾口鮮空氣,抬起手揉了揉太陽穴,用那雙因熬夜而變得通紅的眼睛旅館對麵的那條街道上掃來掃去。


    那條街道叫做“歆生路”,是漢口華界與英國租界的交界線,街道的南邊是華界,北邊就是英國租界,漢口的國中之國,這裏,中國的法律不起任何作用,這裏是英國人的地盤,一切都由英國人說了算。


    作為澳大利亞人,擁有英國國籍的莫理循毫不猶豫的選擇了英租界作為自己的落腳點,這座不起眼的小旅館就是他此次武漢之行的安樂窩,不論華界發生什麽事情,至少這裏是安全的,而且由於緊挨著華界,所以他能第一時間看見華界發生的變化。


    現的歆生路和以前比起來有很大的變化,首先,路的租界這邊布滿了荷槍實彈的英國士兵,陸軍、水兵甚至是巡捕,沿著街道一溜兒排開,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挑槍尖上的刺刀陽光下閃著寒光;其次,路的華界那邊擠著一群一群的中國人,他們手舉橫幅、標語,沿著這條並不寬闊的馬路緩緩行進,一路走一路高喊口號,顯得群情激憤,而且還不時與路邊警戒的英國士兵發生肢體衝突,一些中國士兵則站路邊,戴著“鐵血共和”的臂章,扛著同樣上了刺刀的步槍,警惕的注視著街對麵那些英國士兵,一副隨時都會衝過去支援同胞的架勢,現場的氣氛可以說相當緊張。


    之所以會出現這種景象,對峙雙方各持一辭,英國租界當局認為是共和軍挑釁先,英**隊隻是為了自衛,而共和軍方麵則堅持認為是英國人挑起了這一切,對於中英兩國關係的緊張狀態,英國政府必須負責,因為正是英國政府引起了中**民的憤怒,如果不是英國首相威脅要啟動英日同盟條約中的“義務”的話,事態不會變得如此不可收拾。


    “打倒英國佬!”


    “英國殖民者滾出中國!”


    “還我主權!還我國土!”


    “團結起來,外爭國權,內懲國賊!”


    街上的中國人發出憤怒的呐喊,雖然他們來自於不同的社會階層,平時未必看得起對方,但現這個時刻,至少他們心中有一個共同的目標:為中華崛起而呐喊!


    莫理循走回書桌邊,打開橡木煙盒,從裏麵挑了一根正宗的古巴雪茄,順手又從壁爐上拿了盒火柴,然後走回窗邊,一邊點著火,一邊繼續觀察著街上那些憤怒的中國人。


    他看來,中國人的憤怒是完全有理由的,因為就前幾天,英國首相阿斯奎斯英國上院公然叫囂,聲稱:如果中華民國政府不能很好的平息因中日蘄州衝突而導致的長江流域亂局的話,那麽英國政府將啟動英日同盟條約中的軍事義務,出動軍隊和軍艦,協助日本軍隊“維持”中國局勢,如有必要的話,英國甚至還會重審視清室讓國退位問題,考慮重扶持清室統治中國。


    可以想見,這番毫無顧忌的沙文主義講話被報界添油加醋的宣揚出來之後會造成什麽樣的影響了,尤其對於中華革命共和軍治下的湖北軍民來說,扶持清室複位就等於是與共和為敵,不要說共和軍的將領們不答應,就是那些吃過“共和饅頭”的百姓也絕不會同意,所以,一場大規模的反英運動就這麽挑起來了。


    前幾天英租界外示威的人不過一兩萬人,而現已經增加到了四五萬人,而且有越來越多的趨勢,白天還是客氣的,一到晚上,各商店的夥計下了工,就與碼頭苦力一同加入示威人群,呐喊助威,順便也喝上一碗“熱心人士”免費提供的熱粥。


    值得慶幸的是,這一次中國人並沒有英國租界出入口設立軍事監視哨,雖然抗議的中國人越來越多,但至少租界的商業秩序沒有被打亂,顯然,中國人的鬥爭藝術又提高了一個台階,許多外國記者看來,中國人反對的是英國政府,而不是英國商人。


    莫理循優雅的吐了個煙圈,居高臨下俯視著街上的那些中國百姓,雖然他不能肯定這些人是否真如那傳聞中一樣每天可以軍政府領取微薄的報酬,但作為大英帝國大的一個自治領的臣民,他卻知道英國首相的那番講話不過是虛張聲勢而已。


    自從南非的英布戰爭結束之後,大英帝國的擴張實際上已經到了頂點,國力已不能允許約翰牛的軍隊再肆無忌憚的遠東橫行了,德國的威脅以及歐洲局勢的日趨緊張,迫使這個日不落帝國必須收攏力量,全力應付來自中歐大陸的挑戰,不然的話,又怎麽會允許澳大利亞實現自治?又怎麽能夠容忍南非布爾人進入政府?英國甚至還允許澳大利亞擁有自己的海軍力量,這以前是簡直不可想象的,唯一的解釋就是,英國確實已走到了強盛的頂點,再往後就是下坡路了。


    中國有句古語,“物極必反,盛極必衰”,用來形容現的大英帝國再也合適不過,這樣一個大工業時代,衡量國力的重要標誌就是工廠的數量,這上麵,英國不僅比不過美國,甚至也比不過德國,如果不是仗著殖民地眾多的緣故,恐怕這個帝國早就支撐不下去了。


    國外,來自德國的挑戰越來越明顯,英國不得不將假想敵從美國換為德國,全力以赴建設海軍力量,與德國皇帝的海軍軍備競賽幾乎耗幹了英國的國力;國內,崛起的工黨勢力已開始影響政府的決策,雖然目前仍是保守黨與自由黨輪流坐莊,但誰都知道,一個選票決定一切的時代,誰掌握了工人,誰就掌握了選票,誰就有可能掌握政府,工黨的上台隻是一個時間問題,而他們吸引選票的重要手段就是不斷的許諾改善工人待遇,這不僅會引起企業主的不滿,造成資本外逃,也會進一步掏空英國的國庫。內因與外因雙管齊下的必然結果就是,現的英國已無法單獨抗衡整個世界,它不得不改變過去那種孤立主義傾向,全力拉攏歐洲的同盟夥伴,並將主要的軍事力量集中歐洲和近東,以應付隨時可能爆發的歐洲衝突。


    這一切就決定了這樣一個基本事實:至少近期內,英國絕不可能出兵遠東,英國賴以生存的海軍力量也絕不可能為了日本利益而派往中國。所以,英國首相上院所講的那番話僅僅隻是一次恫嚇,意圖也很簡單,那就是通過恫嚇迫使中國人屈服,就像以前對清朝政府做的那樣,不戰而屈人之兵。


    英國首相的恫嚇似乎起了一點作用,那番講話一傳回中國,立刻將北方的袁世凱政府嚇得雞飛狗跳,沒有什麽威脅能比英國政府的威脅嚇人的了,這個時代,如果英國政府自認自己是世界第二,那麽就沒人敢說自己的國家是世界第一,除非是瘋子,所以,幾乎所有的華外國記者都一致認為,中國人肯定會屈服,就連莫理循也不例外。


    但讓他們大跌眼鏡的是,雖然袁世凱臨時政府和南方的製憲會議先後表示出“和解”的誠意,但是,湖北軍政府依然是一副不進油鹽的架勢,共和軍的總司令趙北是報紙上公開宣稱:如果英國佬想打仗,那麽,就打吧,你要戰,便作戰!就連這場戰爭的名義他都想好了,叫做“鴉片戰爭”。


    危言聳聽。


    用中國的民諺來形容,這叫“茅坑裏的石頭”,又叫“王八吃秤砣”,誰也不知道那位總司令是怎麽想的,洋人們看來,他要麽是一個狂熱的愛國者,要麽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狂人,不可理喻。


    趙北也因此得了一個綽號:遠東狂人。


    這個時代,膽敢橫挑大英帝國的人不是狂人又是什麽?


    為了弄清楚這位遠東狂人到底有多麽瘋狂,外國記者紛紛購買火車票、船票,從四麵八方趕到武漢,想認真的探究一下這位共和軍的總司令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物,是否真如傳聞中的那樣,是一個土匪頭子般的革命首領?


    不必置疑,英國首相先生的那番沙文主義的演講不僅沒有嚇住這位總司令,反而進一步提高了他的知名度,他的風頭已經蓋過了北方的袁世凱大總統。


    根據估計,現的華外國記者中,至少有一大半人都武漢,或者正趕往武漢的路上,各大報紙也都連篇累牘的對蘄州事變進行跟蹤報道,支持英國立場的報紙努力尋找著對共和軍不利的證據,反對英國立場的報紙則努力尋找著對英國不利的證據,但不管哪一方的報紙,它們的報道總是離不開共和軍的那位靈魂人物。


    “總司令”這個詞已成了整個中國乃至遠東聞的焦點,中英之間的紛爭是第二焦點,至於挑起蘄州事變的日本人,反而成了陪襯,隻有美國報紙仍拿日本人的野蠻做文章。


    作為《泰晤士報》的駐京記者,莫理循也第一時間動身南下,乘火車來到武漢,住進了這家小旅館,以一個普通記者的身份觀察著這裏的一舉一動,試圖找出共和軍對英強硬態度的來源。


    經過兩天的仔細觀察,莫理循很快得出結論:共和軍的總司令趙北絕不是一個瘋子,他治理下的湖北雖然還看不到經濟的繁榮景象,但是,他所製定的那些政措施已很好的說明了一切,從地方自治到清理厘金,從修理堤防到整頓社會秩序,這些措施不是一個瘋子可以想得到的,而且,那些活動於鄉村的“武裝工作隊”和活躍軍隊、社會上的“時政宣講員”是神來之筆,莫理循對此佩服得五體投地。


    作為一個中國生活了近五年的外國人,莫理循站旁觀者的角度上曾經認真審視過這個國家的幽暗角落,他發現這個國家的落後根源於鄉村的落後,那種落後是全方位的,要想拯救這個國家,就必須先拯救它的鄉村,但遺憾的是,除了趙北之外,幾乎沒有人認識到這一點,無論是北方的袁世凱還是南方的革命派,他們都一致認為隻要鄉紳們投身實業和洋務,就能拯救自己的祖國,隻要取得洋人支持,就能使這個國家走向富強,所以,他們注定要仰人鼻息,當洋人發怒的時候,也就是他們跪下求饒的時候,想明白了這一點,也就找到了共和軍強硬態度的原因。


    或許這就是那位“遠東狂人”膽敢橫挑英國的信心所,因為他並不仰仗洋人,或許他需要洋人的幫助,但這並不代表他會跪洋人麵前乞討,他的信念隻有一個:力量來自國民,自信來自自尊!


    但僅靠自尊和那些衣衫襤褸的百姓,真能使這個垂危的國家重振作嗎?對此,莫理循持謹慎悲觀態度,畢竟,這個國家已經落後得太遠了,除非發生奇跡,否則,它將繼續落後下去,直到世界舊秩序重洗牌的那一天,或許會有人來拯救它的。


    “可憐的人們,但願你們真能拿到那些微薄的報酬,至少可以使你們看上去不那麽麵黃肌瘦。”


    站窗前,莫理循以白人的高傲俯視著那些示威的中國人,將手裏的那支雪茄摁滅窗台上,然後走回書桌,坐椅子上,繼續著那篇修改了一夜的聞稿。


    “……作為一個缺乏政治眼光的首相,阿斯奎斯先生顯然不恰當的時候發表了一通不恰當的演講,它使大英帝國的光輝形象蒙受了一點灰塵,雖然這點灰塵對大英帝國來講不值一提,但誰能保證阿斯奎斯先生能將那點灰塵清掃出去呢?畢竟,作為一個中產階級出身的前任財政大臣,他所擅長的隻是財政問題,他甚至不了解《英日同盟》條約的適用範圍,他之所以當上首相,隻不過是因為班納曼首相的不幸去世,而並不是因為他得到了臣民的信任,作為自由黨中的著名溫和派,阿斯奎斯先生這一次的強硬表演顯然是不合時宜的,或許,他的本意隻是為了向黨內的激進派表明自己的立場,以便穩住首相的位子,而並不是真的打算派兵到遠東幹涉革命,否則的話,很難解釋他為什麽要突然轉變溫和的立場。


    作為一個中國通,我可以很肯定的說,現的中國革命絕不是一次傳統的改朝換代,而是一場狂飆突進的式革命,它與奧斯曼帝國爆發的革命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它們均由外國的蠻橫引起,而且都是由軍人主導的。


    值得注意的是,主持這次革命的靈魂人物既不是前滿清大臣袁世凱先生,也不是南方革命的精神領袖孫中山博士,而是湖北都督趙北將軍,從革命一開始,這位‘遠東狂人’就以他那超越同時代國人的眼光指導著革命的方向,他不僅看到了袁世凱先生的政治雄心,同時也看出了大英帝國的外強中幹,看清了國際政治的激烈爭鬥……


    這位自封為總司令的軍事強人的指導下,中國很有可能走上一條獨特的強國之路,這條道路或許不是我們可以推想出的,但可以肯定的一點是,外國政府的施壓不會對這位趙總司令產生任何影響,反而會使他抓住一切機會,用他那獨特的宣傳手段和謀略,將中國激進的青年人和知識分子團結到他的身邊去,他們或許會使用任何手段、抓住任何機會帶領中國走向富強,這需要多少年的努力呢?十年,二十年,還是五十年?沒人能夠回答,畢竟這個時代是強權的時代,遊戲規則由列強製定,弱國隻能這個規則之內行動,任何越界的行為列強看來都是不可容忍的,這場東方式的革命隨時都可能遭到外來幹涉,此次中日之爭就是一個明證,顯然,日本比英國不願看到中國的崛起。


    雖然所有的列強都不希望看到這個古老的東方國家再次崛起於強國之林,但不可否認的是,由於列強之間的齟齬和鬥爭,他們對這個東方國家的聯合控製已經失靈,此時此刻,或許隻有‘瓜分’才能滿足列強們的控製欲,但問題是,前不久的巴爾幹危機表明,‘瓜分’一事上列強們顯然各有打算,如果有任何利益上的分配不均,都可能引起一場大規模的戰爭。


    但是戰爭帶來的巨大破壞也使各國的政治家們不得不慎重對待國際糾紛,因為誰也不知道下一場戰爭會以什麽樣的方式進行,是美國內戰式的持久戰還是普法戰爭式的速決戰?沒人能夠回答。所以,現的歐洲是和平的,但這和平能持續多久?誰也不知道。協約國和同盟國的各自建立就是歐洲強國對現的歐洲和平好的詮釋,歐洲強國試圖用這種威懾的方式維持歐洲脆弱的和平,維持對敵人的信心。


    微妙的歐洲形勢,尷尬的歐洲和平。


    總司令看清了歐洲強國的尷尬處境,所以他果斷的出手了,這位遠東狂人的領導下,中國能夠走向革命者們所希望的道路嗎?讓我們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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