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阿甘正傳》寫的是一個美國天才白癡的傳奇經曆,主人公阿甘十六歲之前都在白癡學校學穿衣服係鞋帶,之後居然因為體育特長進入中學大學讀書,被迫參軍越戰榮獲勳章,受到美國總統接見,參加過中美乒乓球外交,上過太空,下棋贏了國際大師……最後養蝦成為巨富,也終於如願以償娶了最心愛的女人珍妮。


    我第一次如此認真的完全出於興趣讀一本書,我看懂了,並且把這本書從頭到尾看完了,阿甘成為吳優以外,我最崇拜的人。


    有了吳優的提綱,爸媽加班加點督促我複習,我終於在高一結束的時候,讓各科成績都及了格。隻要能順利升高二,我爸媽就別無他求,所以在學習上我的壓力要比別的同學輕許多。


    期末考完,我拿著書和筆記本去還給吳優。


    “書你看完了嗎?”吳優像從前那樣溫柔地問我。


    我點頭:“很好看啊。”


    “看懂了嗎?”


    “看懂了,阿甘好幸福!”我微笑著回答,“我要是能像他那樣和我喜歡的人在一起該有多好!”


    吳優也笑了,笑得憂傷:“你還是不懂。或許你可以成為阿甘,但是我永遠不是你的珍妮。”


    “為什麽?他們雖然不是時時刻刻在一起,但是因為彼此相愛,最終還會團圓。咱們是不是也會這樣?”


    “誰告訴你的?傻瓜!”吳優故作瀟灑地轉過身,“他們是一男一女,我們同為男子,你斷了這個念頭吧。”


    “咱們小時指樹為證發過誓的,等那樹開花了我們長大了就去結婚。”


    吳優的身影頓了一下,聲音有些哽咽淒涼,但是他沒有回頭:“那是一棵鬆樹,永遠也不會開花。”


    為什麽?我不明白!也許以我的智商永遠也不會明白。


    高二文理分班,我爸媽是理工出身,為了便於輔導我的學習,就讓我選了理科。年級大調整重新分成了七個班,五個理科班,兩個文科班。


    吳優和他的女友仍然在一班,仍然那樣的耀眼,他們學習成績優異,在校內公開男女朋友關係老師也不幹涉。


    而我被調到一個陌生的班級五班,繼續及格邊緣地奮鬥。


    那時候數學課大家最頭痛的複雜三角函數方程計算,是我唯一拿手的,曾經一度在老師剛剛寫下題目的時候就能說出答案,而且我的解題方法總是比老師講的簡單,以至於那位數學老師私下裏找我談話,商量著與我合寫教案。


    化學物理就比較慘淡了,高中物理我完全聽不懂,題目理解錯誤,公式就會用錯,永遠解不出答案。雖說我爸媽是學化工的,我媽還當過大學裏的化學教授,但是對我也束手無策,我除了能背出元素周期表,其他的簡直一塌糊塗。我媽懷疑我上化學實驗課的時候會搞出爆炸事故,事實上老師吃過幾次虧,絕對不敢再讓我靠近危險化學品。


    語文英語政治曆史這些偏文的科目,死記硬背暫時還可以抵擋住。我爸抱怨當初還不如讓我念文科,我媽說文科將來要寫長篇大論的文章,或者分析莫名其妙的曆史事件哲學原理,他們做不來,怎麽輔導我?


    在重點高中,大家為了考大學拚命學習,老師和同學們對成績不好的向來是忽略加鄙視。而我完全沒有自覺,不感到壓力和自卑,其實是一貫如此,早已麻木。再說沒有吳優,我還有張靜、陳峰、胡為、劉斌,我有這麽多朋友,我不會孤單。在他們中間我會暫時忘掉我是個白癡。


    如此又過了一年,期末考試之前,吳優仍然丟給我一本複習提綱,卻一句話也沒對我說。我以為他對我如此冷漠,我早已習慣,不會傷心難過,事實上在他轉身離去後,我的雙眼模糊,我的胸口堵塞。


    如果吳優不給我複習提綱,我或許會留級。那樣我們將來就更沒有機會在一起,他應該很清楚這一點的,卻為何總是給我希望?就像一個賭徒,每次都輸錢,不想賭了莊家卻仍借錢給他下場,到頭來賭徒不僅輸得精光,還欠下還不完的債。


    但是我心甘情願,我無法抗拒這種誘惑,我需要他的複習提綱,我需要這一點渺茫的希望。


    然而高三來臨了。在重點中學,高三就意味著漫無邊際的題海,持續不斷的測驗,對於我來說,再沒有閑心顧及別的。甚至加課、輔導班讓我抽不出時間參加哥們兒聚會,社團活動。


    那時班裏有一本班日誌,按學號輪流,每人負責記一天內發生的事情,本來是為了督促學習,監督學風。傳到我手裏,我很迷茫,一天發生的事情好多,而且沒有合適的應試作文供抄襲,我媽提示我,可以將課文或者詩詞改些字,隨便寫點湊數,反正不交老師不判分數不影響升學。


    於是,我套用詩詞,編了一段:《臨江仙?快了,周末》。


    英文好似機關槍,不盡題記本上。教室裏外人茫忙。數學物理,篇子各數張。眼望老師頭發木,腦中政治早忘。大不列顛使心傷。歸家心切,明日又斷腸。


    結果從我這篇開始,嚴肅的班日誌變了味道,成為大家抒發情感,胡亂宣泄的去處,班主任想禁也禁不了的禁書。


    記得班裏有個愛寫小說的女生,模仿魯迅的文章寫下經典的《記念高三五班考生 》傳為佳話,風靡全班。引全文如下:


    公元一九九八年三月三日——也就是國立北京第W中學西校高三學生為迎接高考而忍受非人折磨的某天課,我神遊天外,夢見太上老君,前來問我道:“小姐可曾為高三五班考生寫了一點什麽沒有?”我說有。他卻正告我:“小姐還是再寫一點吧,臨考諸生還很愛看小姐的文章。”


    這是我知道的,凡我所寫的文章,大概是因為往往有始無終之故罷,看者一向就甚為寥落,然而在這樣的生活艱難中,毅然堅持看完了《末日傳奇》的就有高三五班的眾考生。我也早覺得有寫一點東西的必要了,這雖然與教師不相幹,但在同學,卻大抵隻能如此而已。倘都能相信真的所謂“教育質量”,那自然可以得到更大的安慰——但是,現在,卻隻能如此而已。


    可是我實在無話可說。我隻覺得所住的並非人間。六科幾百份卷子,洋溢在我的周圍。使我艱於呼吸視聽,哪裏還能有什麽言語?長歌當哭,是必須在痛定之後的。而此後幾個所謂資深教師的陰險的論調,尤使我覺得悲涼;以我的最大衰痛顯示於非人間,使它們快意於我的苦痛,就將這作為應考者菲薄的作品,奉獻於眾讀者眼前。


    真的猛士,敢於直麵慘淡的人生,敢於正視累累的卷子。這是怎樣的誤用痛者和幸福者?然而教育又常常為毀人設計,以過量的習題,來磨滅創造性的能力,僅使留下麻木的軀殼和微漠的悲哀。在這麻木的軀殼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給人暫得偷生,維持著這似人非人的世界。我不知道這樣的世界何時是一個盡頭!我們還在這樣的世上活著,我也早覺得有寫一點東西的必要了。離七月高考還有125天,恐怖的大王快要降臨了吧,我正有寫一點東西的必要了。


    嗚呼!幸耶?悲夫!


    原來聰明人的煩惱更多,都出離憤怒了,我不禁有點沾沾自喜。(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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