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唐貞觀十四年,一場雨把江州的大街小巷飄了個透兒。


    正值暮春季節,這場雨來得恰到好處。春雨過後,大地上的生機蓬勃煥發。瀲灩的陽光下,翠綠的柳葉舒展,含著晶瑩的露水隨風輕擺。


    大街上的行人也漸漸多了起來,布衣攢動處,一座名為金山寺的廟宇坐落在旁。


    常言道,好山好水都讓廟給占盡了。可這座金山寺,背不靠山,身不沾水,坐落在了這熙攘集市的附近,也算得上是廟中的異類。


    不過,好在這江州的寺廟,本身就隻有兩座,廟以稀為貴,雖沒有了靈山秀水的庇護,但這金山寺的香火倒也還算興旺。


    莊嚴肅穆的寺廟中,無論是和尚還是香客,他們或跪拜、或禱念,眼神和姿態都透著一股虔誠的勁兒。


    唐真的眼神和姿態,此刻也是虔誠的。


    作為金山寺的高僧,他的步子沉穩極了,雖然對於空氣中那濃烈的香火味道有些不滿,卻成功地將那種不滿掩飾成了一絲恰到好處的清高。


    眉清目秀的唐真手持錫杖,雙手相合,噌亮的後腦勺上一眼望去,隱隱約約間甚至能看到――“得道高僧”這四個大字了。


    就這樣緩緩地前行著,清澈的瞳孔無悲無喜,恍若隔世之人,穿越氤氳煙塵,穿越虔誠香客。速度是如此的勻速而平靜,就連僧袍的衣角都未曾被掀動一分。


    “那就是玄奘大師吧,模樣可真俊秀呀,如果不是和尚那該多好。這樣的話,本姑娘就是搶也要把他搶回來!”


    一個身材豐滿的女子抬起頭,眼神瞬間變得更加狂熱且虔誠了。隻是,她的眼中卻早已沒了佛影,取而代之的則是某個清秀的側臉。


    “可惜啊……玄奘大師一心向佛,又豈是我們這種凡俗女子能夠打動的了的……”


    “若玄奘大師不是僧人,小女子願意終日暖床疊被,侍奉一生。”


    抬眸望向唐真翩然離去的背影,幾個前來求簽的大家閨秀低頭小聲討論著,美麗的臉龐上紛紛泛起惋惜的神色,清澈的眼中更是多了幾絲傷感和迷離。


    世人皆說,萬物之中,唯有得不到之物才是最勾人心魂的。男人如此,女人亦是如此。可按照大唐律例,一日為僧,便隻能終生為僧,不得還俗。於是,唐真已然變成了天下女人最不可能得到的男人。


    再加上他出名的俊秀皮囊,便又成了最勾天下女人心魂的男人。正因為如此,這金山寺,最不缺的就是心漸懷春的女香客。


    隻可惜,這樣的一個男人,他同時也是個僧人。


    似乎已經注定,這一生,就算佳人紅顏們蜂擁而至,唐真也隻能將蠢蠢欲動的心掙紮著按下,然後幽幽長歎一聲:阿彌陀佛。


    到最後,成為獨存於午夜之中,天下女子心裏的那一抹曖昧身影。


    隻是被人意淫總沒有意淫別人來得酣暢淋漓,就算是得道的高僧,若是知曉自己紅塵緣厚,恐怕心中也會搖曳起一個大膽的念頭――放下袈裟,立地成狼!


    更何況,唐真本質上壓根就算不上一個得道高僧!


    所以,他現在很憤怒,極其憤怒!


    憤怒的原因簡單而樸實――那些佳人們的話語全都落入了某人的耳中,外表純潔內心卻悶騷至骨的他此刻就如同一隻饑餓了一萬年的惡狼,睜的看著一群肥嫩的羔羊義憤填膺地朝自己奉獻嬌軀,但無論是狼還是羔羊,都被一條叫做大唐律例的枷鎖牢牢鎖住,無法踏出最後的一步!


    最終,羔羊不甘,卻隻能繼續成為羔羊,而惡狼,更是乖乖地變成了一隻“人畜無害”的牧羊犬。


    在所有人的目光無法觸及的地方,唐真將滿腔的憤怒轉化成了動力,腳步不再翩躚,而是快速地邁起,背上的布包甩動,全然不顧形象地朝著禪院走去。


    咿呀一響,推開那扇紅褐色的房門,唐真趕緊閃身鑽了進去,然後又迅速地將門合上。


    終於回到了住處!


    “呼!”


    將門反瑣之後,唐真整個人虛脫般地長長吐出一口濁氣,將肩頭的一個布包隨意一扔,全然不複瀟灑翩然的模樣,而是精疲力竭地栽倒在了硬榻上。


    要道貌,卻不岸然。這種恰到好處的拿捏,可是一件極其幸苦的體力活!


    “這也太坑爹了吧!”


    過了許久,禪房中的那個家夥才費力地翻過身來,嘴中不滿地叫喚著――明明是得道高僧的打扮,可表情,卻更像一個被逼良為娼的怨婦!


    等叫喚夠了,他才緩緩地坐起身子,將一旁的布包用腳尖勾了過來,然後伸手放在膝蓋處打開……


    “什麽老天爺保佑,我去他大爺的!”


    看著裏麵安靜躺著的兩樣物品,又摸了摸手感極佳的光溜頭頂,唐真如今終於確定一件事情。


    那就是,自己――真的穿越了!


    對了,在這個世界,別人都叫他玄奘大師。


    是的,完全沒有搞錯,就是那個玄奘。如果名字隻是一個巧合的話。那麽,大唐年間,從小父母不詳,出家金山寺,師從法明和尚……


    這些呼之欲出的記憶,早已經打消了唐真的最後一點懷疑!


    自己原本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大學生而已,因為學校安排在博物館裏實習,不小心碰到了一串佛珠,卻發生了如此離奇的穿越。


    未免也太狗血了吧!


    人世間最大的悲劇,莫過於一個血氣方剛的猛少年一眨眼便成為了一個必須吃齋念佛、不近女色的呆和尚。


    更讓唐真感到痛心疾首的是,那條身為罪魁禍首的佛珠,竟然極不負責任地――消失了!


    如果細細算來,他也隻不過穿越三天兩夜而已。或許是因為來自那個科技發達意識超前的世界,所以他確認這件事情也隻是用了三天兩夜而已。


    此刻唐真腦中考慮最多的問題就是:這個世界,真的會有那滿天仙佛,魑魅妖鬼?而自己,在未來的某年某月,將會驚絕天下,成為大唐帝王的禦弟?然後,在某日某天收下那幾位本領通天的徒弟,踏上無盡艱苦的取經之路?


    雖然經曆了穿越,但是唐真已經將自己渾身上下包括胸毛腿毛都細細檢查了一遍,遺憾地確認自己除了模樣俊俏一些之外,並沒有任何特殊的能力。


    所以,他的內心隻是掙紮了一瞬間,便毅然決定不再去考慮那操丨蛋的未來。


    在這個世界中的生活已然掀開了細微的一隅,而唐真卻依然覺得自己被動極了,如同那香爐中柔細的青煙,明明極想著在地麵處多留戀一些光景,卻偏偏無法自控地嫋嫋上升,最後消散在了空氣中。


    唐真自然不是那青煙,但他已經嚐試過了一次從空氣中消散的滋味。而且,那滋味他發誓再也不想嚐試第二次了!


    在世人眼中,認為死亡或許隻是一個結果。但早已經“死”過一次的某人知道,從死亡開始到發生的那短短一瞬之間,卻是那麽的漫長遙遠,那麽的孤獨寂寞。


    就好像是被孤獨地埋葬了一片被世人遺忘的泥土中,即便是那極為短暫的瞬間卻也如同千萬年甚至更長久的時光。在絕對的孤寂和黑暗之中,就算你是天生耀眼的明珠,也會被時間折磨地黯淡無光。


    到了那時候,無論你是冠絕天下的驕子還是普通至極的士卒,終究隻會奔潰成一個不折不扣瘋子。


    一個迷茫無知,癡傻期待著任何聲響的瘋子。


    哪怕是一片落葉掉落在了這片泥土的上方,被人踩踏地粉身碎骨的尖叫。


    哪怕是一場細雨柔風在這片泥土的上方輕輕拂過,發出悉嗦的低吟淺笑。


    無論是怎樣的聲音,那時候都會變成天籟動聽的仙音。


    可惜的是,唐真知道,在死亡開始到綻放的那一瞬間,也絕對不會容許有任何動靜和聲音降臨。


    甚至,連時間都沒有。


    死亡就是死亡,隻有無盡的痛苦和孤獨在掙紮和綻放。


    唐真畏懼死亡,所以,就算是如今他穿越成了那個永遠無法還俗的和尚,他也依然小心翼翼地扮演著自己的角色。在人前,甚至在人後,化作那慈悲為懷的得道高僧,邁著風清雲淡卻極其腰酸腿疼的步子……


    不過,這也並不代表唐真會這樣任由命運擺弄下去。否則,他也不會伸手去解開膝頭的布包。


    唐真緩緩解開活結,整個碎藍色的布包便如同一朵藍色的花朵,向四方綻放。隻不過,或許是沉澱了太多的時光,在每一片花瓣上,都被歲月胡亂塗抹上了一大堆無序的淺白。粗粗看去,藍色的花朵顯得有些枯萎。


    可惜,在他手指靈巧地操控下,就算是時光的痕跡也無力阻止這朵花兒徹底綻放的結局。


    當碎藍色的布角盡情瀉下,那段深藏了十幾年的秘密終於展現在了他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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