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樹,性陰,也就時常引得許多鬼物在一旁流連。


    槐字,拆開來,左邊為木,右邊為鬼,這說明了一切。


    那棵古槐生長在蘭若寺已經有千年之久。


    某一日,一個老僧突然出現在這方山穀,在穀中走了一遭之後,他忽然拈花微笑,從此,在這裏定居下來。從那以後,他一手一腳親自建下了這座蘭若寺,不用神通,不假他人。寺廟建下的那一刻,他才發現院內有一棵槐樹的樹苗破土而出。凝視許久,雖然發現這棵槐樹的存在不在自己規劃之中,老僧依舊不曾將其移開,而是勤加照顧,時常澆水施肥,關懷有加。


    每一日,老僧都要在殿前台階上誦經講法。


    不時有飛禽飛來,滿寺皆是;又有走獸竄來,安靜聆聽;那棵槐樹也就在木魚聲、破缽聲、誦經聲中苗壯成長。不知不覺間,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年華如水,那棵槐樹也就變成了參天大樹,被佛法熏陶的它也產生了靈性。


    那時,它還隻是靈,而非妖。


    靈和妖一樣,兩者都有靈性,都產生了自我的意識,對於世間萬物皆有自己獨特的看法,也就是說,它們和人區別已經不大了。


    唯一有所區別的是欲望。


    靈的欲望還是偏於本身,雖然秉承著物競天擇優勝劣汰的規則,對外物的需求隻需保持生存的程度即可,始終淡漠而安靜;妖則不同,妖的欲望更為強烈,情感也更為熾熱,更近於人,和人一樣,善惡皆有,錯綜複雜。


    古槐之所以成為妖,還是那種極端仇恨人類的妖,原因很簡單。


    他恨一個人。


    某一日,一個白衣劍客單人獨劍飄然而來,那人見到山穀前寫著蘭若寺的石碑,立刻勃然色變。


    “邪門歪道,人人得而誅之……”


    隱隱地,古槐聽到了這聲巨喝,那聲巨喝像是從九天之上傳來一般,像是它最為害怕的雷劫,那聲音震散了它才滋生不久的自我神識,讓它陷入了昏迷之中,沉入了無邊的黑暗,難以自拔。


    那是它第一次感受到了恐懼。


    醒來後,蘭若寺變了模樣。


    圍牆傾斜、房屋垮塌、野草叢生、蛛網遍布……那個讓它產生靈識的老僧渺然無蹤,在那一刻,它第一次明白了什麽悲傷。


    後來,它發現老僧肉身已毀,唯一留在人間的是一顆金光燦燦的舍利子,那顆舍利子正巧融在它的身體裏麵,閃閃發光。從舍利子那裏,它得到了老僧的傳承,同時也接收到了一段信息,關於那場大戰的信息。它知道那個白衣劍客乃是北離劍門的柳宗元,一個唯劍而已的劍瘋子、一次發誓要鏟除天下所有旁門左道妖魔邪鬼的妄人……


    隨著舍利子留在槐樹體內的還有一道劍氣。


    一道殺氣凜然的劍氣,每時每刻都在折磨它,讓它幻覺叢生,隻覺得自己生活在血海滔滔之中,幸而有舍利子裏麵的佛門功法支撐,它才勉強支撐下來。


    某一日,蘭若寺闖進了幾個趕山客,有人在樹下撒尿。原本,它就對柳宗元的同類恨之入骨,隻是,因為常年受到佛法熏陶,殺生對他而言終究讓它感覺有些不妥。不過,那時候它已經被柳宗元劍氣中留下的血煞之氣影響了。怒火攻心之下,它發動從老僧那裏學會的陣法,將那幾個趕山客吞下肚,將那些家夥變成了一坨肥料。


    那種感覺很是神奇。


    它第一次覺得老僧所說的那些佛門道理和廢話差不多。


    也第一次覺得柳宗元留下的血煞之氣並非折磨,隻要你不與其對抗,隻要你心安理得地接受,那玩意其實是一種恩賜。


    它喜歡上了吞噬人類的感覺。


    它吞下的不僅是人類的肉體,還有他們的記憶、他們的知識、他們的所見所聞、他們的無限欲望……


    它覺得自己這才是真正的活著。


    這個時候,古槐也就變成了妖。


    那個時候,它每天每夜每時每刻都在期待著有人能夠進入蘭若寺,讓它再次感覺那種滋味。某一日,果然來了一個不速之客,那家夥是那群趕山客的主人,一路循著蹤跡跟了過來。於是,槐妖急不可耐地設下陣法,想要將那廝吞入肚中。


    可惜,這是一個很難消化的硬骨頭。


    那是一個踏入玄宮境的武者,而且,並非那些靠著藥物推上去的家夥,也不是沒有經過實戰的大宗門嫡傳弟子,那是一個身經百戰意誌堅決的強悍人物……與之交鋒,槐妖使出渾身劫數,終究對其無可奈何。


    當然,要想製服槐妖,那人也力有不逮。


    生死廝殺,鹿死誰手尚未可知,最終的結果很有可能是兩敗俱傷。


    兩者都有所顧忌,這場架也就打不下去,最後,也隻能坐下來喝茶講數。


    武者姓鍾――鍾家的老祖宗鍾祥明,已經一百多歲的玄宮境武者,還差一個機緣便能踏入衝竅境的武道高人。


    那時候,鍾祥明正在橫山某地進行一個大計劃,需要陣法師的幫助,隻是,鍾家並沒有精通陣法的子弟,因為保密的緣故,也不能大張旗鼓地征募陣法師,一直以來,這都是困擾鍾祥明的難題。


    而槐妖從老僧那裏得來的陣法知識正是鍾祥明所需要的,偏偏槐妖無法離開蘭若寺,也就不擔心它能否保密了。


    正巧,鍾祥明也有槐妖所需要的東西。


    蘭若寺地處大山之中,周遭難見人蹤,幾百年以來,踏入蘭若寺的人也就那麽幾個而已,槐妖想要守株待兔,無疑緣木求魚。


    鍾祥明應承槐妖,每隔一段時間便會送一些人來,以此來換取槐妖的幫助。


    前麵說過了,杜海濤就是兩者之間的其中一個聯絡人。


    其實,以前槐妖雖然痛恨人類,卻並不像如今這般喜怒無常,之所以變成這樣還是受到了那些被它當成肥料的人類神魂的影響。無數人的記憶交織在一起,加上柳宗元那道血煞之氣的影響,它的神智沒有徹底錯亂,還多虧了老僧留下的那顆舍利子。可惜,這廝對於老僧所講的佛門道理呲之以鼻,也就無法修煉佛門心法,不然,也不會像現在這樣。


    它一心鑽研的始終是老僧留下的陣法神通。


    若是老僧還活著,肯定會暗自搖頭,這不是買櫝還珠的那個蠢貨麽?


    其實,槐妖也知道這樣下去不妥,可是它沉迷於食人的快感之中難以自拔,已經上癮了,要讓它放棄絕對不可能。


    後來,它從某個吞噬的人那裏學到了一門本事,養鬼之術。


    於是,它將那些肥料的神魂變成了聽從自己指揮的小鬼,如此,雖然還是受到了那些神魂的影響,情況卻比以前好多了。


    那些爭先恐後向地麵飛去的青白色虛影便是槐妖養的小鬼。


    這些小鬼已經失去了活著時的記憶,唯一保留的隻有無邊無際的痛苦和仇恨,它們最喜歡的便是看著以往的同類受苦。


    到了地麵之後,小鬼們身上的青白色光芒立刻消失了,變成了人類肉眼無法看見的無形無質的虛影。因為無形、因為無質,它們自然無法給人帶來物理上的傷害,然而,這些小家夥有點類似於域外天魔,能夠影響目標人物的情緒、牽動目標人物的欲望、擾亂目標人物的心誌……最後,使得目標人物精神錯亂,走火入魔。


    派出小鬼,槐妖就是想看到這一幕。


    困在蘭若寺,看著別人受折磨,這是它為數不多的樂趣之一。


    地窟裏的杜海濤等人能夠通過水鏡清楚地瞧見那些小鬼,也能聽到那些小鬼邪惡的嬉笑聲。水鏡中,沈燕西和花月影仍然在盤膝而坐調息運氣,似乎對漂浮自己四周的小鬼們一無所知。


    那些小鬼嘰嘰喳喳地散發著聲波,像是在爭吵著什麽,看起來,應該是對由誰先下手有異議。


    槐妖桀桀地笑著,樂不可支,像是在看一場好戲。


    不一會,那些小鬼似乎商量出了一個結果,由一個看上去比較壯實的小鬼先動手。它在沈燕西和花月影之間盤旋片刻,有些猶豫,最後,它不知怎麽想的,目標人物選定了沈燕西。很快,他來到沈燕西身前,怪嘯一聲,朝著沈燕西麵門撲去。


    它的目標是沈燕西眉間的泥丸宮。


    當它行動時,其他那些小鬼排成了一個縱隊,準備隨在它後麵相繼而入。


    就在它堪堪撲到沈燕西麵前,沈燕西突然睜開了眼睛。


    那一刻,就像他眉間處多了一隻豎著的眼睛,眼神冷漠無情,凜然不可侵犯。


    “咄!”


    他輕喝一聲。


    聲音在殿內回蕩,震得房梁上的塵埃簌簌而落。


    聲音化作一道無形的聲波劍一般劈了出去,正好劈在那個小鬼的虛影之上,頓時,小鬼發出一聲尖厲的慘叫,虛影被劈成了兩半截,隨後,像水麵上漂浮的小小泡沫一般消失於無形,聲劍不曾有絲毫停留,仍然向前飛去。


    小鬼排成的縱隊立刻散開,各自向四周飛去。


    它們的反應不可謂不快,卻逃不過聲劍的速度,就像糖葫蘆一般被聲劍竄在一起,隨後,像一串鞭炮一般發出一陣輕響,乒乒乓乓地響了一陣,然後,變成一縷青煙在空中漂浮片刻,最終,消失不見。


    在消失前,它們顯露了身形。


    花月影睜開眼之後,正好瞧見了這一幕,她微微張著嘴,杏眼圓睜,又露出了讓沈燕西覺得很萌的表情。


    這個時候,沈燕西可沒有欣賞的心情,他的神情非常鄭重。


    “啊!”


    杜海濤同樣張著嘴,莫名驚詫。


    “他怎麽可能?”


    姓沈的小子怎麽可能瞧見這些小鬼?


    還真他媽的見鬼了!


    “老祖,幹掉他!那小子太可惡了,一定要幹掉他……”


    楊子驊發出刺耳的尖叫。


    沈燕西留給他的羞辱不可謂不深刻,他對沈燕西的仇恨同樣深刻無比,看見沈燕西突然大發神威,他心中可謂五味雜陳,驚恐之下,也就忍不住驚惶出聲。


    “閉嘴!”


    槐妖喝了一聲,它的身形停在半空中,仔細一看,似乎在微微顫抖,看起來,像是有什麽影響了它,讓它激動無比。


    “有意思,有意思……”


    它桀桀笑著。


    笑聲落下之後,杜海濤小心翼翼地說道。


    “老祖,接下來怎麽辦?”


    “怎麽辦?”


    槐妖拉長了聲音。


    “自然要陪這小子好好玩玩……”說到這裏,它瞄了杜海濤一眼。“你小子打的什麽主意,老祖我一清二楚,是不是想先行一步?”


    “老祖慧眼如炬,小的佩服!”


    杜海濤諂笑著,整張臉笑得疊成了一個肉團。


    “來吧!”


    槐妖用手一招,一個玉版不知從何處出現,來到了杜海濤身前。


    “這上麵記著那個大陣的好幾個變化以及應對之法,告訴姓鍾的,老祖我算是對得住他了,還有幾步,那個大陣就要被破開了……讓他記得他說過的話,給我找一個適合老祖的肉身來,這鬼地方,老祖已經待夠了!若是他不守承諾,後果自負……”


    “是!是!小的一定將話帶到。”


    杜海濤連連點頭,將玉版收入懷中。


    他早就不想在這個鬼地方待下去了,不過,他不敢露出欣喜之色,將玉版收下之後,他仍然保持著恭謹的姿態,小心翼翼地問道。


    “老祖,你還有什麽吩咐?”


    “滾蛋吧!”


    槐妖沒好氣地揮揮手。


    下一刻,杜海濤的身子變成了一道光影,閃爍了幾下,消失了。


    槐妖轉過身,瞧著那麵水鏡。


    水鏡中,沈燕西在和花月影小聲地說著什麽,他抽出長劍,大踏步走出廢殿,花月影緊隨其後,水鏡的畫麵緊緊跟上,並沒有失去那兩人的身影。


    兩人來到了院內,來到了那棵參天的古槐前。


    看樣子,沈燕西想對古槐下手。


    “這才對嘛!”


    槐妖得意的笑著。


    “能夠找到正主,看來,不是什麽蠢貨……桀桀,小子,你越聰明越好,越能幹老祖就越滿意,你是我的,我的!誰也搶不走,你一定是我的……”


    (長輩過壽,親戚雲集,隻能一更,嗯,四千字大章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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