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來自遙遠的山穀, 更如是一望不見終點的穹頂, 一道冷淡從容的聲音陡然間在這偌大的墓室中響起。


    “……酹月!”晚歌倏然站直了身體,抓著沐槿衣肩膀的雙手青筋凸起。


    玉棺中,那女人終於慢慢睜開了雙眼, 一雙澄澈如水的冰瞳冷冷地望著她,一如千年以前。


    “酹月……”晚歌薄唇輕顫, 眼底情潮湧動,終於, 定格成難以形容的狂喜。“你醒了!”


    她幽幽注視著她, 不過片刻,緩緩坐起。身下玉棺倏然分裂成一堆碎片,而室內的魔藤更是被一大片陡然升起的白色柔光包圍, 血色唰唰退去, 眨眼間已然變成了普通的綠色藤蔓。


    藍婧等人被摔在了地上。一聲痛哼後,唐勤之手扶斷臂起身, 目光銳利地望著麵前容色沉靜, 眼底無波的女人,明明是沐槿衣的模樣,卻又分明不是她。


    胸口那千斤巨石般的壓力消失了,藍婧也悠悠醒轉,一眼便看到沐槿衣站在身前不遠處, 她一怔,驀地伸出手去:“槿槿”


    “蠢貨。”晚歌放肆地笑著,“你且看清楚, 她到底是誰!”


    藍婧一呆,卻見麵前的“沐槿衣”果然一臉平靜地望著她,不淡漠疏冷,卻也毫無溫暖親切,渾然是對待陌生人一般的神情與眼神。她意識到了什麽,心口一痛,眼淚頓時奪眶而出:“槿槿……你……你真的……”餘下的話盡都哽在了喉間而無法問出,怎麽也不願相信這惡魔當真成功了,她真的……殺死了槿槿。


    “你還真是一點也沒有變。”


    “你也是。”


    依稀熟悉的聲音,曾在心底徘徊千年的淡然與肅穆,此刻一瞬間湧上心頭。晚歌雙目一眨不眨地跟隨著她,她知道,她真的成功了,從那女人睜開雙眼的第一個瞬間,從她淡漠隱忍的那一聲“放手”,她知道,她的酹月……終於回來了。


    藍婧絕望俯首,不忍再看那空有沐槿衣容貌的身體,卻不妨,一雙玲瓏赤足緩緩停在眼前。她一怔,緩緩抬眸,一張微涼的手掌驀地覆上額心。“你……”察覺到一股暖流自額心湧入,很快通達四肢,方才那重創的疼痛與酸麻消失殆盡,她忍不住再次望向那熟悉的臉龐,鴉羽沉沉,在眼底投落下兩道淡淡光影,薄唇微抿,連兩側嘴角自然的勾起都是那樣地觸動她的心。“槿槿……”她貪戀地喊著,明知不可為,卻仍是執著地探出手指,卻在距離那清麗容顏仍有半掌距離之外便被看不見的氣障阻隔,生生蜷成了一團。


    白軼仍在痛苦地低嚎著,而那雙赤足隨後停在了他的身前。靜靜看了一眼,她皺眉回身:“為什麽要這麽做?”


    聳聳肩。“不打算先和我敘敘舊麽?”


    額心一點凝光忽隱忽現,酹月仰頭望天,那巨大的黑色身影已然蔓延至頭頂,她凝神傾聽了數秒,神色愈發肅穆。“你我早已陌路。”


    晚歌臉色沉下:“這麽多久未見,酹月,我不想與你爭吵。”


    酹月淡淡接口:“你處心積慮逼我現世,莫不是昔年一戰,你輸得不服?”


    “是,我不服。”晚歌喉間苦澀。“我不服,我對你千般用心,抵不過一次算計。我不服,我與你甜蜜過往,拚不齊千年回憶。我更不服,我對你愛似烈火,你卻心如止水,情如暖灰。”


    酹月麵容未改,連眼底的神色都不曾有絲毫晃動。晚歌看得心痛,這痛意隨即便蔓延了全身。“倒不如當日一刀殺了我,也好過這樣的痛苦折磨。你……好狠的心。”


    “心?”酹月似是聽到了什麽極好笑的事,眼底一絲冷光劃過,“你也配講心。”


    晚歌一呆,就見她走到先前懸置玉棺的結界前,手臂輕輕一揮,原先消失的魔弓再次出現了,卻是牢牢地嵌在一塊形狀古怪的黑石上。那黑石形如惡鬼,雕得栩栩如生,大張的利齒下牢牢含著魔弓,身上刻滿了符咒。


    酹月伸出手去,手指輕輕搭在了魔弓上。


    “酹月,別碰。”晚歌皺眉上前。“你方才蘇醒,此時妄動靈力,怕會傷了你。”


    這不屬於她的身體竟能完好地承載她的靈魂與靈力,不必多想也必然知道這喪心病狂的女人當真是處心積慮找到了她千年來唯一的轉世。手指輕輕撫上了魔弓,毫不在意那不斷流動的黑光炙傷了她,她更不能容忍的是身後那陡然間暖起來的氣息她,抱住了她。


    “放手。”


    “我不會再放開你。”晚歌執拗地說,渾不在意外頭天崩地裂,此時此刻她眼底心上隻餘麵前這女子而已。將臉頰埋入了她的後頸,貪婪地吸取著她的氣息,淡淡的,裹著周身旋動的細微氣流,宛如溪水滌蕩過般的清透,可以嗅到藥草混合了沉木氣味的幽香。恍如,初見。心底被不知名的情緒填地滿滿,竟連鼻息都微微阻塞了。她這才後知後覺意識到,原來,她在流淚。“酹月,我……好想你。”


    “別動”意識到她的掙紮,晚歌驀地加重了力道。“別動,讓我好好抱抱你。”


    一手已然抓住了魔弓,毫不在意掌心溢出的紅色液體。酹月催動靈力壓製著魔弓與頭頂黑影的呼應,卻聽晚歌說到了這樣一句,她微微怔忡又瞬間回神,隻冷冷繃緊身子,又重複一遍:“放手。”


    “我不。”晚歌固執地咬牙。“我費勁心思,總算再見到你,要我放手,除非你殺了我。”


    酹月驀地轉身,容色冷硬如石:“我淨化邪祟之後,你當我還會放過蓄謀滅世的你?”


    她掌心的血液刺痛她的眼睛,晚歌劈手去奪,卻被她天生的靈力彈開,魔弓的黑暗力量與聖女的靈力交錯在一起,迸發出如同閃電般的流刃,嗤一聲劃破了她的臉頰。她毫不在意地抬手拭去血漬,討好地笑笑:“你不必如此,我召喚魔王降世,並非為實現野心,不過是”


    “不過是為逼我出現,好實現你另一個野心。”


    她話未說完便被酹月打斷,她冰冷的眼神刀子一般刺痛了她的心。晚歌不怒反笑。“是。”


    “你聽到麽,外頭多少亡魂在哭喊,多少人流離失所,又有多少人即將死去。而這一切,不過是為了成全你的野心。”眼前的臉龐雖已不是記憶裏的模樣,可那如出一轍的眼神卻仍是令她感到不安,年輕稚嫩的容顏,卻滿是妖魅而陰沉,有什麽她不欲神思的火熱在跳動。


    “若非你狠心待我,我又何必如此?”晚歌眼露凶光,卻又強行壓了下去。“你可知這千年來我有多苦?我反複輪回找你,卻始終一無所獲,我不願相信你當真狠心至此,直到我耗盡了最後一絲生魂酹月,你總怪我自私,可曾想過,先放手的那個人,你,才是當真自私!你若不放開我,我情願與你一同長眠墓底,我不會痛苦,更不會不甘,隻要你在我身邊,我魂飛魄散也無怨無悔。可是你呢?你呢?!”眼淚流了下來,她雙目通紅,嘴唇發顫,一雙手死死攥在身側,強忍住掐住她頸子的衝動。“你連死,都不肯讓我死在你身邊!你推我出去,你讓我痛苦終生,你用這樣的絕情來告訴我,我對你來說什麽也不是!”


    酹月沉默不語,晚歌心頭煩亂,喉如火燒,仿佛立刻便要吐出血來。“我為什麽不配講心?我對別人冷酷無情,可對你,從來情深十分。你呢?你又是怎麽對我的?我再黑心,對你也總有一絲光明,你卻拿著天下人來與我衡量對比,那些人,稱你一聲聖女,不過是哄你獻身大義,你就真當自己是救苦救難的活菩薩了?嗬,真是可笑!”


    “說完了?”酹月靜靜開口。


    “沒有。”晚歌一怔,賭氣叫道。


    酹月低垂雙眼,眼底容色終於有些難言的晃動。這變化落在晚歌眼底,她頓如是抓住了什麽希望,一步上前:“酹月,這麽多年了,我隻想問你一句,你到底……愛過我沒有?”


    “嗬。”


    “你冷笑什麽!你又想說,我這種人不配講愛,是不是?”晚歌通紅著雙眼,怒衝衝地甩手。“我為什麽不配?我再壞,我也比這世間大多數人更懂得什麽是愛!可你呢,你呢?你懂什麽是愛嗎?別用那種令人厭惡的眼神看著我,我不是跪在你腳下的愚民!”


    酹月沉默了,再望向她時,眼底隱隱有了些複雜的悲憫。


    “不要這樣看著我。”晚歌陰下臉,一字一字地說。


    “這麽多年了。”


    晚歌一怔,“酹月……”


    “你心中的戾氣,依然沒有化解。”酹月忽然念咒,周身爆發出一陣強大的白光,那魔弓的黑光在她手中忽隱忽現。


    “我心中的情愛,也一樣不會化解。”晚歌倔烈地說。“隻要你一句話,我馬上毀了這魔弓,助你阻止魔王降世,讓這世界恢複前一刻的太平模樣。”


    “先殺再救?”酹月淡淡接口,語帶譏嘲。“不,我不需要,倘若這是你用以證明初心的方式,那麽,我的做法也必與千年前一樣。”


    晚歌一呆,驀地意識到了什麽。“你又想以身殉道?”


    酹月不答,隻默默加快了念咒的速度,周身靈光爆漲,那魔弓陡然間劇烈震顫起來,伴隨著外間天崩地裂的巨響,頭頂黑影陡然間爆發出驚雷般的怒吼


    “殺了她!”


    晚歌心頭突突一跳。眼前的酹月,雖然容顏已改,可那眼底沉靜,身周聖光,無不與當年景象如出一轍。她的心,她的選擇,也無不語當年一般,深深刺痛她心。她忽地冷笑退後,卻又腳下生根。“你的菩薩心真好……真好!”


    酹月並不看她,靜靜念咒的模樣忽然安詳地讓她害怕。仿佛她是天上的神祗,不過片刻時間就要回去天界。


    “果然博愛之人,最是無情。你曾舍給我的那些美好回憶,原來,都不過是你的菩薩心腸嗎?嗬……嗬嗬……”她口唇發青,身子更是劇烈地顫抖著。“你的心透徹幹淨,卻也少了一絲人性。我竟不知,原來這麽多年都是愛上了一具泥塑木雕,我要你做一個女人,會哭會笑會嫉妒會去愛的女人,而你,卻偏要做神。”


    酹月仍是靜默,隻周身靈光忽然黯淡些許。掌心流出的鮮血被晚歌拂在指尖,滾燙的觸碰,轉眼成冰冷。


    “你的菩薩心真狠……真狠!”晚歌忽地大叫。


    “菩薩……心?”酹月終於應了她,卻是重複了這樣一句讓她深惡痛絕的話。


    “難道不是?”她的鎮定影響了晚歌,她又隱隱抓住了一絲模糊的希望。


    “你殺了那樣多的人,卻來質問我的菩薩心腸?”酹月驀地握緊了魔弓,任憑皮肉翻飛,鮮血崩流。


    “我殺再多人,也不願傷你分毫。可你,卻寧願為了他人,傷我徹骨。”晚歌恨恨道。


    “你殺人造孽,卻將源頭推在我的身上。這就是口中所謂對我的一絲光明?”


    過於冷靜犀利的態度刺傷了晚歌,她咬牙道:“當然是因為你,當年我本已打算收手,可你卻不給我回頭的機會。是你逼得我走投無路,是你,逼得我千年來作繭自縛。如今你卻要擺脫幹係麽?你休想。”驀地上前,她輕輕攥住了她一綹烏黑長發,在指尖細細卷弄。“你是我的,酹月,你的每一寸骨肉,你的每一根發絲,都是我的。”


    酹月一怔,卻不怒發笑。“睜開眼睛看清楚,我的每一寸骨肉,每一根發絲,可還是我?”


    “你……”


    “我早已在千年前便已死去,你強行逼我出世,更霸占她人身體,你以為這樣子的我還是我自己?”


    “……”


    “你看看清楚。”手指的鮮血隨她拂過臉頰的動作,一滴悠悠懸在了眼下,似落未落。“這張臉,這雙眼,可還是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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