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在院中移動。


    傳音鏡中一片死寂,自寧青青傳音過去已有數個時辰,謝無妄全無反應。


    她的心髒隱秘地揪著疼痛,似一陣陣陰雨,綿密細碎,無休無止。


    給個痛快也比這般軟刀子割肉要好受些。


    日影西斜,星鬥滲入夜幕中,月也漸漸爬到桂樹的枝葉之間。


    她僵成了一座雕像,隻靜靜地等著他的消息。


    她用盡了全部意誌力,才忍住沒有再次給他傳音。她不願去想他,但是記憶卻不停地湧上來,他的精湛、他的強勢、他唇角攻擊性十足的輕笑,他微眯的暗沉長眸,他的氣息他的溫度……他的一切,都在淩遲她的心。


    她悲哀地發現,關於謝無妄的記憶幾乎都在床榻之間。他到玉梨苑來,目的總是那麽明確。


    日升月落。


    她捱了整整三日。


    這三日,好像走完了一生,轉動眼睛時,她感覺自己的眼珠就像是木頭刻出來的。


    玉梨仙木製成的屋子似乎越來越冷,要將她連人帶心凍死在這裏。


    她蜷了起來,茫茫天地間,好像隻剩下她一個……不,不對,她還有師父,還有師兄師姐們!從小,大家言傳身教告訴她,自己對別人好,別人也會對自己好。可是在謝無妄這裏,似乎不是這樣的……


    她猛地抓住傳音鏡,就像溺水者抓到了一根稻草。


    手指劃到東南方位的硬質紋理上,她注入靈力,向她的師父、青城劍派掌門寧天璽傳信。


    “師父,我想家……”


    原以為自己已經徹底麻木了,沒想到剛開口喚一聲師父,情緒陡然找到了出口,眼淚決堤,短短一句話未說完,竟打起了哭嗝。


    她不是孤身一人,青城劍派的師父和師兄師姐們永遠不會拋棄她,她隨時都可以回去,每天換一個人抱著哭,直到情傷痊愈為止。


    這麽想著,心中的委屈更是盡數化成淚水,奔湧而出。


    知道被人愛著,才會肆無忌憚地委屈。


    許久,她哭完一場,打著嗝擦幹了淚,抹開糊在臉上的發絲,隨手摸過傳音鏡,很自然地將手指探向鏡心,準備讀取師父的回音。


    “咦?”


    鏡心一片死寂,並無絲毫靈力波動。


    “原來傳音鏡壞了啊。”她恍然大悟。


    糟老頭子不可能不回她消息。


    她將八角青銅鏡置於掌心,沉浸心神,蕩出水波一般柔和均衡的五行靈力,嚐試與這件法寶共鳴。


    瑩潤的白色光芒在鏡麵來回卷動。


    半晌,寧青青收回靈力,搖了搖頭。


    她隻能與高階的靈器法寶共鳴。傳音鏡等級太低,修不了。


    她這天賦當真是一言難盡,修行奇慢不說,還挑三揀四嫌棄人家低階法寶。


    她歎了口氣,拿著傳音鏡站了起來:“找誰修……”


    動作驀地一頓,她愣在原地。


    仿佛有一道閃電照亮了昏昧,她忽然清晰地意識到,在與謝無妄的這段關係中,她的處境究竟多麽糟糕。


    謝無妄不給她回複,她能在心中找到一百個理由。而師父不給她回複,她第一時間便認定是傳音鏡壞了。


    其實怎麽會不明白呢,誰在意她,誰不在意她,一目了然。


    無需刻意去找,處處都是他不愛她的證據。


    心髒一下一下抽著疼,疼到幾乎喘不過氣。


    恍恍惚惚之間,瞥見微光一閃。


    寧青青怔然望去。


    竟是傳音鏡亮了起來。


    沒壞嗎?


    她的頭皮一陣發麻,心髒失控地亂跳,陡然探出手,卻在手指觸到鏡心的前一瞬間蜷了回來。


    ‘不,肯定不是他,是師父。’


    她深吸一口氣,定了定神,將靈力注入鏡心。


    “小青兒!”一個咆哮般的女聲傳出來,震得鏡麵簌簌搖晃,“糟老頭子重塑劍骨成功啦!”


    是青城劍派的二師姐,武霞綺。整個門派就她嗓門最大。


    糟老頭子?重塑劍骨?


    寧青青怔了好一會兒沒反應過來。糟老頭子過得那麽頹廢,其實是因為早年與妖獸搏鬥時毀傷了劍骨,從此動不得劍氣。劍骨之傷傷在根本,就連天下醫修之首、藥王穀穀主也說無力回天。


    糟老頭子早已放棄了修行,每天混吃等死。


    怎會突然……


    寧青青感覺自己重新活了回來,她興奮地攥住傳音鏡,還沒來得及回複,便見鏡心又一次閃過靈力微光。


    武霞綺的大嗓門響徹玉梨苑:“劍靈髓這種神物,用在糟老頭子身上可真是浪費了啊,雖然他是咱師父,但咱們有一說一,治他,委實是糟蹋了道君的好東西,還勞動道君親自出手替他塑骨……小青兒呀,你吹的怕不是枕旁風,而是龍卷風吧!”


    寧青青的心跳狠狠頓了一下,手指輕顫,幾乎拿不穩傳音鏡。


    她難以置信地注入靈力,傳音過去:“二師姐,你講清楚一點。誰?什麽時候?師父如何?”


    武霞綺很快就有了回複:“三日前,道君大半夜帶著劍靈髓從昆侖趕過來,親自動手給師父重塑劍骨,耗時整整三日。方才師父劍骨已成,人還得昏迷些日子。對了,道君說你受了小傷無法同行,沒大礙吧?”


    “我沒事,我沒事,我會盡快回去看你們……”她帶上了哭腔。


    武霞綺的聲音十分嫌棄:“多大人了還哭!回頭好好向道君道謝,別像個小娃兒一樣隻會撒嬌!”


    寧青青:“……知道了。”


    放下傳音鏡之後,她的心絞成了一團亂麻。


    她錯怪謝無妄了。


    雲水淼宿在乾元殿的那一夜,謝無妄去了昆侖,取劍靈髓到青城山替師父塑骨。


    他不是要傷害她,而是要贈她一個天大的驚喜。


    在她給他傳音說那些決絕的話時,他已經開始給師父重塑劍骨了,自然無法回複。


    寧青青掩住唇,眼淚又一次決了堤。


    師父在修為全盛時,不過也隻是化神期劍修而已,謝無妄這麽做,自然不是因為什麽利益,而是為了她。


    一時之間,心頭湧上千頭萬緒,堵得喉嚨又酸又苦。


    他這般有心,又豈是真不在意她?


    她怔怔想了許久,一點點想通透了。


    他天性冷情,又是唯我獨尊的道君,不願囿於情情愛愛也是理所應當。這世間,人的性情有千種萬種,哪來什麽十全十美?


    他說不愛,可是三百年待她如一,隻守著她,這難道不比什麽甜言蜜語海誓山盟更加可靠嗎?


    她好像真的錯了。她不該著急,不該逼他。


    兩個人在一起,明明是歡愉甜蜜的。


    一片淚光中,她慢慢揚起了笑臉。


    她替糟老頭子高興,也替自己高興。


    隻是那段絕情的傳音……已經收不回來了!


    寧青青捂住了發燙的臉頰,嗚嗚哀鳴著倒進床榻裏滾了幾個圈。


    傳音鏡又一次亮了起來。


    這一回,鏡中飄出的是謝無妄的聲音——


    “你幹淨的夫君,月圓之夜回。”


    一字一頓,牙縫間明顯咬著冷笑。


    她的心,抽悸成了軟軟一團。


    月圓之日晃眼即至。


    寧青青一大早坐立不安。她到回廊左側的小廚房裏給他做了香酥銀魚絲和脆青豆,用文火溫著酒,自己回到偏室的靈池仔細沐浴,然後換上了他喜歡的雲霧紗。


    姣好的身段包裹在如雲如霧的紗裳之中,若隱若現,烏發鬆鬆蓬在腦後,襯得雪頸更加纖長。


    今夜會發生什麽,自不必說。


    她的心髒像是泡在了沸騰的熱鍋裏,撲通撲通,上上下下。


    在她順著回廊繞到第十三圈的時候,那道頎長玉立的身影無聲落進院中,黑眸沉沉瞥過來,用目光肆無忌憚地侵犯了一遍她特意為他準備的可餐秀色。


    她被他的眸光灼得輕輕一顫,笑容略微有一點局促:“夫君回來了。”


    “嗯。”


    她繞出回廊,赤足踏進庭院。


    院中種著一株大桂樹,地上泥塵鬆軟微涼,雲霧紗在夜風中輕輕翻飛,謝無妄微挑著眉看她。


    今夜月華四溢,銀白的光芒灑落到他的身上,驟然變得黯淡,淪為這位謫仙的陪襯。他平素隻穿黑或白,今日是黑袍,襯得臉龐更加冷白。


    她迎上去,微垂著頭站在他的身前。他身上依舊是幹淨純粹的冷香,伴著他的溫度和氣息侵襲過來,令她心驚膽顫。


    她急急牽住他一隻手,返身帶他走向屋中。


    “夫君辛苦了。我備了酒菜,先用些吧。”


    他用一聲略沉的呼吸作答。


    灼灼目光落在她雪白纖長的後頸上,她知道今夜那裏必定要受他偏愛。


    進入屋中,他將那幾分侵略欲藏進了深不可測的眸底,麵上隻餘雲淡風輕。


    他好整以暇地半倚著窗榻,微仰著頭,等她將酒菜端來。


    暖黃的光芒在她的臉頰上柔柔氤氳開,她看起來氣色極好,像一潭溫暖的,讓人甘心溺斃其中的春水。


    她置好玉碟酒盞和筷箸,軟身坐到他的對麵,兩個人舉杯對飲,不提先前種種不快。


    “若不是我受了傷,此次便能與夫君一道回青城山了。”她遺憾地說。


    這是在隱晦地向他表示歉意。若是沒有受傷,就不會傳音向他撒嬌,進而存著些許怨氣跑到乾元殿去‘偷聽’他說話,自找苦吃之後,還不依不饒,逼問他的真心。


    和他這樣心機深沉的人說話,隻需要點一點便足夠了。他知道她是什麽意思。


    心底仿佛有個幽幽的聲音問自己——‘我真的錯了嗎?’


    在危險的情緒死灰複燃之前,她及時打住,眨了眨眼,等他反應。


    他挑了下眉梢,接下她的示好:“三日後帶你去。”


    “為何要三日?”她下意識問道。


    他的眸色深了少許,目光定在她的唇上,嗓音染上了喑啞,意味深長:“你說呢?夫人。”


    寧青青呼吸一滯,垂下了頭。要……要整整三日嗎?


    臉頰騰起一陣熱意。


    他的手越過案桌,覆住她的手背。


    手很大,修長五指扣住她,灼熱而強勢。她垂下頭,看不見自己的手,隻看見他那玉般的膚色,以及竹一般分明的骨節。賞心悅目的男人的手,卻讓她有種被深淵吞沒的窒息感。


    身體不自覺地顫了顫,驟急的呼吸和染上紅暈的雙頰,令他心情大好。


    “可有好好想我?”低沉悅耳的聲音毫不掩飾地浸滿啞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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