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中,謝無妄從傳音鏡裏飄出來的聲音異常涼薄。


    寧青青沒想到他會回複,也沒想到乍然聽見他的聲音,她的心髒竟還會酸痛難當。


    她虛弱地咳嗽起來。


    章天寶的額頭滲滿了冷汗,苦笑不迭:“夫人您這是何苦哇!小的有眼不識泰山,傷著了夫人,這可真是萬死難贖啊!”


    “颯——”


    一道清亮的劍光劃破夜空,佝僂的身軀轟隆一聲落在了寧青青麵前,巨大的酒葫蘆險些甩到她的臉上。


    寧天璽到了。


    青城劍派眾人陸續趕到,將寧青青護在正中,個個擺出準備拚命的表情。


    “誤會!誤會啊!”章天寶雙手直搖,抬腳去踹身邊的屬下,“舞刀弄劍做什麽,還不給我收了!通通收了!寧掌門,你聽我解釋!聽我解釋!這事兒,真是誤會呀!”


    兩位師姐一左一右攙住寧青青。


    她雙眼一黑,暈了過去。


    寧青青醒來時,看見帳頂悠悠轉了兩圈,然後漸漸在眼前穩固下來。


    床邊坐著一道纖細柔弱的身影,背對著她,正在輕聲向另一個人詢問她的身體狀況。


    寧青青難以置信地眨了眨眼睛。


    這道身影,怎麽看都是二師姐武霞綺——嗓門最大、脾氣最爆的那一位。


    為了不擾她休息,二師姐竟能這般壓著性子低聲說話?寧青青不禁有些熱淚盈眶。


    “二師姐……”


    武霞綺陡然回頭,驚喜地張開了嘴巴。正要說話,卻不知想到了什麽,猛地抿住唇,憋了下,壓著嗓門輕聲細氣地說:“身體怎麽樣,小青兒?你睡了整整兩日,可有不適?”


    寧青青後背一陣酥麻,見鬼一般瞪著武霞綺。


    這怕不是被奪舍了!


    難怪這次回來總覺得少了點什麽,原是少了武霞綺的大嗓門。


    從音波震鳥到小鳥依人,不知道二師姐究竟經曆了什麽。


    木輪聲響起。


    寧青青循聲望去,雙眼不自覺地一亮。


    原來屋中還有另外一人。他坐在輪椅上,身著青衫,麵色較常人要蒼白些,身形也要瘦削些,一雙淺棕色的桃花眼清澈得可以照出人影,俊秀的鼻梁和嘴唇,渾身上下道不盡斯文。


    風度翩翩,溫潤如玉,說的便是這樣的人。


    武霞綺輕聲細氣地介紹:“這位是藥王穀少穀主,音朝鳳。師父重塑劍骨之後,便一直是他照看著。這兩日也是他在給你治傷。多虧少穀主在這裏,小青兒你才能這麽快痊愈。”


    藥王穀修醫道、藥道,醫者仁心,在仙門中是最受歡迎的門派。藥王穀穀主與寧天璽是故交,這次寧天璽重塑劍骨,穀主親自看診過後,留下少穀主常住青城山助他調養,可謂誠意十足。


    “多謝少穀主。”


    寧青青偷瞥了武霞綺一眼,看著她飛紅的雙頰、躲閃的視線,寧青青忽然便明白了自家二師姐嗓音失常的緣由。


    二師姐喜歡上了這位少穀主。為了一個人,斂著性子,變得不像原本的自己。


    寧青青心頭五味雜陳。


    “淮陰山的章天寶章洞主送來了不少珍稀藥材。”音朝鳳道,“你師兄師姐們不放心讓你用章洞主的東西,全便宜了我——既懷疑那藥材有問題,自然不好意思賣給我,隻能白送。”


    年輕男子的聲音溫柔清澈,很好聽。笑起來好看極了,眼睛和唇角都彎著,讓人不自覺地心生好感。聽他說話的語氣,也是個坦蕩爽快的人,著實討人喜歡。


    難怪把武霞綺這朵喇叭花都變成了含羞草。


    說笑之後,音朝鳳正色說起了醫囑:“寧道友靈力透支過度,心脈又受了震蕩傷害,問題可大也可小。按時服藥靜心調養的話,百日便能恢複如初。切記切記,萬萬不可心緒震動太大,否則有心火熾茂之危。”


    心火熾茂,嚴重了便是走火入魔。


    這位年輕的醫者已看出來她心中淤積了太多的負-麵情愫。


    “我明白。多謝少穀主。”寧青青頷首。


    她既醒來,音朝鳳便無需再守著。他先天體弱,這兩日也熬得夠嗆,抬手揉了揉黑眼圈,他推著輪椅,吱呀呀挪向外頭。


    到了門口,他下意識地側了下頭。


    門外的陽光灑在他的青衫上,他背著光,側顏輪廓雋秀無雙。


    動了動唇,似乎想說什麽卻沒說,默了片刻後,他微微垂頭溫雅地笑了笑,然後再不停留,滾著木輪離開了竹屋。


    “是個很溫柔的人呢。”武霞綺感慨萬千。


    寧青青點點頭,愣怔片刻,忽然便笑了。


    從前當真是一葉障目,以為這世上除了謝無妄之外,再無好男兒。


    想到謝無妄,她神色微滯,遲疑著開口:“謝無妄他……來過嗎?”


    “並未。”武霞綺麵露同情。


    寧青青不禁蹙了眉。她倒是沒有自作多情地以為他會來探望受傷的她,隻是,他既知道她手中有章天寶行凶的證據,為何竟無動於衷?


    難不成,他當真無條件信任章天寶?


    “小師妹已將物證交到師父手中了吧?”寧青青問道。


    武霞綺點點頭:“那半截斷簪上的竹葉紋異常精致,並非市麵上的尋常手工,應是一條很重要的線索!”


    寧青青開心之餘,難免有些忐忑擔憂。


    “近日定要加強防備,注意安全。”她惴惴道。


    武霞綺笑起來:“小青兒啊,你可真是白跟了道君這麽多年!非但沒有半點囂張跋扈,怎麽反倒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樣子?我們的竹葉青哪去啦?”


    寧青青忍不住反唇相譏:“你在少穀主麵前大小聲試試?”


    武霞綺狠狠一噎,俏麗的臉蛋霎時通紅。


    她跑了,沒回頭。


    這一整日,都沒人再來。


    寧青青本以為自己醒來之後,師父和其他師兄師姐都會輪番過來探望,沒想到接下來一連幾日,除了按時送藥過來的悶葫蘆八師兄之外,她竟是一個人也沒能見著。


    連武霞綺也沒有再出現。


    “應是忙著查那簪子的事情吧……”


    寧青青失神地望著帳頂。


    其實,她本來也沒有自己以為的那麽重要。


    天聖宮。


    玉梨苑。


    女子癡癡地凝望著那道令人目眩神迷的身影。整個世間最為至高無上的男子,竟還生了這麽一副好皮囊。


    她不明白,他分明已為了她,把那個沒什麽存在感的道侶趕下了山,可是為何這麽久過去了,他卻依舊對自己不冷不熱?


    與他說話,他都會淡笑著簡單地回應,偶爾也會把目光投在她身上,黑眸深邃,似探究、似琢磨。可是每每她借故往他身上貼,他總會輕飄飄地掠開。


    短短幾日,她已摔了七八跤,卻連他一片衣角都摸不著。


    為了能來到他的身邊,她聽從義父的吩咐,讓繡娘在自己額心繡了紅梅,一針一針,多痛啊!付出那麽大的代價,總不能換個兩手空空吧?


    再這麽拖下去,等到那個道侶回來,事情隻會更加糟糕——一定要快點讓道君嚐到自己的滋味才行,多年專為男人精心調-教出來的身子,隻要他碰上一次,必定能叫他食髓知味。


    就差那麽一點!便能成為人上之人!


    她銀牙暗咬,目光漸漸落到了窗中的男人身前。


    他難得回院子,每次回來,大半時候都在看那盆蘑菇!


    若是……若是……若是沒有它,他的目光是不是就會一直落在自己身上呢?


    念頭一起,便如百爪撓心。


    她緩緩抬起頭,發現今日的陽光異常燦爛。


    蘑菇那種東西,經不得曬吧?


    她斂著眸,讓自己看起來更加恭順。


    看著男人踏出正屋,她急急迎上前去,柔弱體貼地開口:“道君,夫人還不回來麽?要不然妾身去向夫人好生賠個不是,讓夫人消消氣,別再與道君鬧別扭了。這般下去,不是要讓天下人恥笑麽,多損道君的顏麵哪。”


    “莫要多事。”他溫柔含笑,語氣也無不妥,但不知為什麽,三伏天裏,竟讓她莫名打了個寒顫。


    “是。”她溫順地垂下頭,露出白皙的後頸,以及背上大片肌膚。


    他卻一瞬也未駐足,徑自離去。


    若是旁日,她少不得要失望委屈,不過今日看著他遠去,她卻是興奮地掐住了掌心,壓下劇烈閃爍的眸光。


    倘若沒了蘑菇,他放在掌心把玩的,便該是自己的好身段了……


    隻是,那蘑菇在正屋。


    前幾日,她曾試著穿上一件半透明的衣裳,悄悄接近正屋,想要爬到他的床榻上。


    不想才到門口,便被他似笑非笑地攔了下來,當時他語氣溫和,開玩笑一般說,踏進去會死。


    這個男人的心思她不敢仔細琢磨,雖然並不覺得進去就會死,但她知道忤逆他不會有什麽好結果,便沒敢以身試法。


    今日,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白玉山道盡頭,腦海中翻騰的念頭越來越強烈,根本按捺不住。


    她的心髒怦怦亂跳,趁他不在,快速潛入正屋,伸出顫抖的手,捧住那隻玉盆。隻是悄悄曬一曬,一定不會被發現的。


    “簌簌!”


    這朵蘑菇仿佛知道自己黴運當頭,整個帽子瑟縮起來,幾乎貼到了杆杆上。


    “總憋著,要憋壞的呀!”她輕笑著,將它捧了起來,嬌俏地旋了個身,“小蘑菇,我帶你去曬曬太陽!”


    一回頭,便見陰影兜頭罩下。


    她險些撞在了他的身上。


    “道、道、道君……”


    他溫柔地笑了笑,垂眸看她。


    “我口出之言,便是律法。”他不緊不慢地道,“不要踏進正屋,違令,當誅。怎就不放在心上。”


    他的語氣毫無波瀾,就像在念誦一段刻在石碑上的,很無聊的字。


    廣袖一動,蘑菇落回他的掌心。


    “道君!”她花容失色,心跳凝滯。


    他轉身,平靜地將蘑菇放回原處。


    “簌簌!”它得意地展開了菌帽。


    可怕的直覺攫住了女子的心髒,她不假思索,將身上的紗衫猛地褪去,露出玉雪般的身子,嬌呼一聲:“道君饒命!奴什麽都可以做,什麽都可以!奴的身子,是精心……”


    他回眸,望了她一眼。


    就像在看一截毫無生氣的木頭。


    下一瞬,連人帶衣裳消失在烈焰之中。


    有那麽一會兒,玉梨苑靜得像塚。


    謝無妄眉目不動,傳來了浮屠子,令他把整個庭院仔細清潔幹淨,不得留下半絲異味。


    堂堂右前使憂鬱地挪著圓滾滾的身軀,開始了掃灑工作。


    很快,他便發現這院中少了個人。


    清潔完庭院,聰明的浮屠子掂著胖手湊到了謝無妄麵前,把自己的臉笑成了一隻圓圓的金元寶。


    “道君,還有什麽事兒要吩咐屬下去做?”


    謝無妄漠然瞥了他一眼:“莫要多事,跑到青城山說些不該說的話。”


    浮屠子立刻作揖勸道:“道君哪,屬下覺著,該是時候接夫人回來啦,少了夫人,這院子都沒活氣兒!再說夫人受了傷,可經不起遷宗的折騰啊。道君與夫人鶼鰈情深,為那些子人與事別扭著,實不值當!”


    謝無妄淡淡一哂,聲音輕飄飄地浮起來,如月光般寒涼:“用玉梨木養了三百年的小東西,都醃入味了,棄掉可惜,沒什麽情不情深。”


    “是是是,那屬下這便動身前往青城山啦?”


    “急什麽。”謝無妄眸光冷淡。


    頓了片刻,才緩聲道:“明日再去。”


    “……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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