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雅間後,因為德茂年長又有前清封爵,馬丙篤和薩雲飛一個是假冒藥商,一個是說書藝人,所以就不用讓坐,共推德茂坐了首位,二人左右陪著坐下。在夥計倒茶遞手巾的空檔,薩雲飛介紹起了這座泰豐樓的來曆,原來這座看似平常的酒樓卻是京城中名聲極響的八大樓之一,同治年間就已經開門,以齊魯風味聞名四九城,名菜有沙鍋魚翅、燴烏魚蛋、蔥燒海參、醬汁魚、鍋燒雞等,尤以一品鍋最為著名。當然因為價格的原因,實際上最受歡迎的是酸辣雞絲湯,幾乎所有來泰豐樓的客人都會要上一碗,在酒足飯飽之後,喝上幾口酸辣湯,十分的解膩祛酒。從前清起就是王公大臣的常來之處,後來民風開化,有錢的商人們也在此銷金,民國初年,孫中山攜夫人宋慶齡曾經慕名前來,後麵袁世凱、蔣介石、何應欽、宋哲元等黨政要人,以及當時商界、銀行界的頭麵人物,也以經常出入泰豐樓為榮。


    德茂雖然家底見薄,但外出請飯還是經常性的,因為家裏十幾個好手藝的廚子已經養不起了,外出用餐反而能節省不少,於是把個八大樓是挨個兒的轉著吃,每家酒樓都十分熟悉這位要麵子、肯賞錢的老公爺,但見德茂來那是尤其殷勤。


    德茂也不點菜,讓夥計自行安排,夥計也是知道德茂家境底細的,麵子上雖然巴結十足,但實際安排菜肴時並不讓德茂多花錢,細水長流才是好生意。


    馬丙篤讚歎道:“德爺果然好記性,連個小夥記的名字也記得分明,不過這小立背兒是什麽意思,我可沒聽懂啊。”


    德茂更樂了:“唐老弟,小立背兒就是個北京城的口頭語兒,隻用來叫小夥計兒,不過你還別說,這個詞兒我還真琢磨過,張震的《驀山溪》裏有句‘小立背秋千,空悵望、娉婷韻度’不過那是背對秋千,恐怕和小夥計兒沒關係了。”


    馬丙篤湊熱鬧說道:“楊無咎的《生查子》裏也有個‘小立背西風,又是重門掩’可是這滿腔閨怨的味道,更不似酒樓所用。”


    薩雲飛聽得茶水都噴了出來,邊咳邊說:“德公爺,您可別再逗唐老板了,說話都象您這樣兒,我們說書誰還聽啊!”


    德茂玩笑被戳破卻沒有不好意思,大咧咧指著雅間的雕花木門說:“唐老弟,這小立背兒就是個地方,席間小夥計兒不能走,必須得呆在這屋裏,可是站在哪兒呢?門背後唄!開門通傳取菜什麽的方便,客人也能隨叫隨到,所以就叫成個小立背兒了!”


    馬丙篤聽明白也覺得有趣,北平風俗果然不同,連跑堂夥計都有專用詞,不過想到這兩天遇到的飯店和茶樓夥計,一個個精神飽滿、可意侍候的靈巧模樣,的確無愧於“小立背兒”這個稱呼。


    菜上酒滿,自然有一場你敬我還的熱鬧,三人各自說些趣事軼聞,不過還是以德茂所說的皇家秘聞最多,曆代清帝的事還有些避諱不能講,與政治軍事有關的更沒有談資,所以說的多是回憶王候府第的日常生活,畢竟德茂這種降等世襲的王公沒有參政聽政權,隻有每年三大節和特殊喜慶時參加大朝儀時才能一睹龍顏,其他時間就看皇帝的恩旨了,不過府裏的女眷卻能時常進宮陪著皇後或太皇太後說話聊天,從這個渠道間接探聽到些宮廷風聲,避免了成為政治上的瞎子。


    說完這些,德茂借著酒勁有些感歎:“有道是金陵王氣黯然收,我看這北京城的王氣也收了,完嘍!”


    馬丙篤寬慰道:“德爺,要說王氣嘛,西安城不是收得更早?滄海變遷,總有往來成古今的一天。”


    德茂還有些執著:“老弟,你們西安不一樣啊,周秦漢唐哪個不是雄才大略的朝代,這北京城從前明朱棣改都後就沒消停過,韃靼、瓦剌輪番折騰,後來我世祖入關,滿蒙一體,徹底消了北患,聖祖高宗又成了盛世,那可是萬國來朝啊,怎麽短短二百年,英法聯軍就打進了北京,咱大清沒出什麽錯兒啊?”


    古人朝代更遷的話題今人沒少說過,薩雲飛更是天天以此為業,可是真正遇到這更迭當事者,卻不好開口說什麽了,滿清腐朽有目共睹,國弱兵貧怎能不招人侵占。


    馬丙篤想想,也直言道:“今天我與二位相逢於萍水,卻是十分投機,現在我的眼裏二位既不是公爺、也不是先生,而是兄長,既是對兄長,我就仗著性子胡說幾句吧。說實話,十幾年前我還在西安城遊行過,也喊過打倒封建殘孽、打倒帝國列強的口號,可是那時真的不懂什麽是封建什麽是列強,隻知道滿清大官就是封建、洋人就是列強。後來所謂的革命一波三折,各省督軍們互相打著羅圈兒仗,都說對方是軍閥,有很多省督的作為還不如清廷撫藩呢,可是既使軍閥們這樣折騰,百姓們卻不願清帝複辟,袁世凱想當皇帝也當成了早死鬼,我想,世界確實變了,任你手中再有槍有炮,但與曆史發展作對,還是一樣要被淹沒。


    封建不完全是壞事,封建二字本身就不錯,為朝廷立下大功了可得封地建國,如同現在獎錢賞地一樣,但為什麽這兩個字成了人人打倒的對象呢?就是因為封來封去都是自家的事情,百姓無地可封,無國可去,考取功名搏個出身的畢竟少之又少,沒有吃食當然要造反了,當年亡明的李闖,不就是因為失去驛卒的差使沒有活路才鋌而走險的,而崇禎裁撤驛站是為了減少朝廷負擔,當時負擔是少了,可是朝廷隻是簡單的把這些人轟出去,沒有可安身的地方,不反怎麽辦?


    前清的事就更簡單了,德爺久在國公府,雖無參治民政的機會,但想必也聽說過,天下大事的決斷絕非皇帝一人所能做的,小吏依靠官員,官員依靠皇帝,皇帝怎麽辦?遇到有責任的賢臣良相,還能支撐一段時間,若是遇到鑽營謀利之輩做了軍機宰輔,那後果可想而之,縱然是賢臣良相經世治國,還要有個四方太平的時候,李鴻章大人不可不謂人中翹楚,是前清百年難遇的良相,可是同樣抵不過八國槍炮,所以才有了開辦洋務,以夷製夷的事情。


    德爺、薩先生,竊以為封建阻礙我中國發展,原因有二,其一,一國之內士農工商各階層皆有之,然廟堂之上隻聞士子之聲,其他階層得不到任何利益,當然不會支持了,而歐美各國的軍政大事並非由皇帝總統一人決斷,議會才是真正決策的發起者,內閣僅僅執行而已,民間各階層均在議會中能找到本階層的代表,可以反映本階層的聲音,所以言路暢達,不會積深民怨導致不可收拾的結局。


    其二,中國的封建讓百姓過於奴化,這可是走了曆史的倒退路,我聽說前清時任你再大的官員商人,見到主子也要跪下請安,哪怕這個主子已經是編席賣酒的小販,也得依規矩任他喝罵,還有個漢民抬旗籍的說法,表麵上是榮譽,實際上抬了旗籍就徹底成了奴才,西方各國早已經鼓吹人人平等,我們這裏還在主奴有序,這樣一群主子領著奴才的國家,不思學習,不尚平等,一心粉飾太平安享榮華。當初皇太極和今天日本人占領北平後的所作所為沒有什麽分別,同樣在搶奪民財,禁錮自由,更會奴化國人,可想日本人以後的結果是什麽了。”


    其實馬丙篤說的這些自戊戌維新以後宮廷朝野都有議論,隻不過德茂身在局中,雖然有點意識但始終無人點破,以前總認為革命黨是篡逆,而對朝廷的腐朽僅僅理解為吏治敗壞上,並沒有更深層次的什麽認識,今天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呆怔良久陷入思考。


    而薩雲飛接觸的消息更多,大多是江湖路數,真真假假極難辯解,雖然自己可以把中國的曆史從春秋一直講到清末,但那隻是人雲亦雲,還有很多是為了響應聽眾而編造附會的野史,對於馬丙篤說的這些也是第一次聽說,同樣沉入了思索之中。


    雅間裏頓時沉寂下來,須臾,德茂一聲長歎打破平靜:“唉,唐老弟所言字字珠璣,確實是掏心窩子的話,這一番見識要是早有個五十年,大清國運也不至於這般模樣。不過天下大勢必也是分分合合的,風雲際會英雄起,值此國難之時,以唐老弟高才屈身於藥號實在可惜,雖然我沒有什麽權力,但在南京方麵還有些人情瓜葛,唐老弟若肯出山從政,我還是能說上兩句話的。”


    馬丙篤起身婉拒:“德爺不怪罪就難得了,唐某還敢奢求什麽青雲梯縱,這亂世之中一來圖個保命安身,二來能得個堂前盡孝,再不濟家中還有些許薄田勉強度日,聞達諸侯是從未想過的,德爺美意在下心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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