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府中——


    寧芷正喝著那尚好的女兒紅,是西蠻小國進貢的,府裏堆了很多,曾經她倒也喝過低劣一些的女兒紅,那時是寒冬裏受了寒,也不知曲卿臣從哪裏弄來的酒,喝了便覺得胸口火辣辣的,但也著實暖了很多。一股寒氣就趁著那酒水下肚化解了大半。


    想到這兒,壇子中的酒去了大半,不稍一個時辰,堆在桌子上的幾壇酒就都見了底兒。喝了酒的寧芷整個人暈乎乎的,素來壓製的內力似也被酒勁兒衝去了大半,再加上此時的她意誌已有些模糊,體內那龐大的內力沒了主人硬生生的壓製,似脫了韁的野馬,奔騰開來。


    一個縱身,女子到了書房,拿了桌子上的凝月琴,便運氣飛出了府邸。此時天色已晚,一輪皎月懸掛於長空之上,偶有風吹過,刮起女子輕薄的群裳沙沙作響。


    也許是人喝多了,總是格外執拗於心裏的某些執念,於是,順著那些殘影,便有了自己的意識。寧芷半夢半醒之間向著那皇城附近的紫竹林掠去。那裏曾有一段她今生最美好的回憶。


    不知是不是累了,尋了一塊石頭便坐了下來。


    抬起頭,迷蒙的雙眼透著幾分癡迷,歪著腦袋想了想,隨即試弄了幾個琴音便彈了起來,所彈之曲不是別的,正是那天皇宴之上,曲卿臣與贏流月蕭瑟和鳴的曲子。


    寧芷歪著頭,似頑童一般,調試著琴弦,起初沒什麽章法,似是不懂琴音之人,可是隨著指上的手法越來越快,那天贏流月與曲卿臣所奏之曲便宛然在這片紫竹林上空盤旋不散。


    那日。贏流月的曲子實屬上乘之作。先由婉約纏綿之意起,再轉蒼崎激揚,兩人蕭瑟和鳴,一追,一隨。相隨相伴,好一對才子佳人。


    隻是,寧芷知道,那琴聲中始終少了些什麽,乃是一首曲子真正的曲魂。這也難怪,贏流月乃當朝權相的嫡女,打從出生就養在閨閣之中,何曾見過真正的戰場是什麽樣子,但寧芷卻是不同,她十四歲那年就女扮男裝跟在曲卿臣身後。


    屍體,她跟她踏過,刀子,她跟他挨過,就連人,她也跟他殺過。


    一將成,萬古枯。


    多少英魂最終落得埋骨他鄉的結果。


    這些,她都是親眼看到的,如同那些年,他跟她在一起相濡以沫的日子,都是用刀一點一點刻在心尖上的,豈是說忘就能夠忘記的。


    因此,那日的曲子,一直都是曲卿臣的簫聲占了上方,生生壓製住琴音。如同涇渭分明的兩個境界,卻是怎樣也合不到一起的。隻是男子手持碧玉簫,嘴角帶笑地望著那紅衣撫琴女子的樣子,卻始終徘徊在她腦海之中不論如何也不肯散去……“啊臣。犯調,那天到了最後你竟然吹了犯調……”


    呢喃之音一出,女子的眼神霎時清亮起來,她揚起手,琴聲陡然轉高。


    如孤雁長空,滕旋萬裏亦不頹然。


    似萬馬奔騰,錚錚鐵蹄踏遍滄海亦不倦怠。


    縱橫九州,睥睨滄海。其氣勢可穿雲霄,通碧海。


    琴聲再次轉低,猶如鍾聲恢弘,號角長鳴。淒婉之情似那萬千將士的屍體遍布城池,血染山河。手法一轉,由三弦轉四弦,最後三指齊齊掃過琴弦。爭鳴之聲越發激揚……


    就連遠在紫竹林百丈外的曲卿臣亦是聽到了。當然,這也跟他一身超凡卓絕的武功是分不開的,聽力與眼力皆是不同於常人。


    當最後一個掃弦如銀瓶乍暖一般迸射開來,他便猛一縱身,拋下身邊的藍允和蘇毅奔了過來。到了十丈開外的距離,忽地駐了腳,放佛怕驚了這琴音一般,止住了前進的步伐。


    待那琴音越發淒涼哀婉之時,曲卿臣掏出腰間的碧玉簫,放在唇下,合著琴音,吹了起來……


    寧芷聽聞這簫聲,渾身一震,手指不不由得顫抖開來,隻是片刻,便穩住了心神,原本哀婉幽怨的琴音隨著簫聲從新回到那遼闊嗜血的戰場。戰鼓鳴,破釜甑,殺將頭,斬仇敵。一撩一撥皆是一副活生生的戰役。


    而簫聲也不甘弱勢,低沉悠遠,卻凝重渾厚,似那漫山遍野的皚皚白骨,那冥冥屍場的傷馬嘶鳴,又如那高崗上英雄們最終的嘯吟之聲,那荒塚野鬼的哀啼之音。


    大漠、滄州、雲靄、蠻荒。


    兩人在這四宇之內互相追逐,激鬥,百轉千回。竟是堪堪相平。


    最終,曲罷。雙雙收手。


    良久之後,曲卿臣仍是維持著一個姿勢,不曾動過,而那張喜怒向來不行於色的臉上不禁露出一抹悸動之色。


    他左手緊緊握住碧玉簫,似要把它捏碎了一般。


    不知過了多久,男子才轉為平靜,一張臉,一雙眼,仍是跟最初一般,看不出任何不同。


    他抬起步伐,向那彈琴之人走去。


    而此時的寧芷,酒已醒了大半,見男子向此處走來,迅速一個縱身,幾個躲閃之間,竟藏入了那滄龍泉水之中。


    曲卿臣到了地方之時,寧芷早已不知了方蹤。男子眉頭緊鎖,正要起身去尋,忽聽一聲“曲將軍”從後方傳來。他轉過身便看到婀娜嫋嫋的贏流月手抱著一張琴走了過來。


    曲卿臣的目光凝在那琴上許久,才把目光移開轉向那抱著琴的女子。


    淡綠的翠煙衫,外披一件毛澤光亮的尚好狐裘,一雙皓腕露出雪白若凝脂般的肌膚,氣若幽蘭,尤其是那雙眼,帶著三分媚態,三分女兒家的嬌羞,笑意盈盈地看向麵前的曲卿臣。“剛剛可是將軍所吹?”女子的聲音霎是好聽,如黃鸝一般清脆悅耳。


    “正是在下。”曲卿臣道。聲音不高不低,聽不出任何情緒。


    “原來剛剛與小女子琴簫和鳴的是曲將軍。”說著臉頰上嫣紅之色更濃了幾分,接著又道,“那日在皇宴上,與將軍合奏了一曲之後方覺曲中少了一味兒,始終是無法和上將軍的簫音,回去之後流月反思很久,原是少了一抹真正的蕭殺之氣,許是流月不曾上過戰場,無法真正領會其中意味,那日之後,我找了爹爹手下一些九死一生之人,那些人大部分都是參過軍的,聽聞了一些戰場上的事跡。之後重新揣摩演練數遍,想著哪天再與將軍合奏一番,沒想到今日卻遂了這願。”(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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