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遙以自虞。


    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獨居。


    言我朝往而暮來兮,飲食樂而忘人。


    心慊移而不省故兮,交得意而相親。


    ……”


    門外傳來一清柔動聽女聲,我側耳細聽,才發現她頌的竟是《長門賦》。


    現在的長門殿已經變得像賦中所述的冷宮一般蕭索了。可能是覺得一個廢後排場不必那麽大,啞婢逐漸減至四名,在這兩年間,除了竇太主來過的那一次,再無人問津。


    不知今日突然在此悠悠念賦的又是何人?


    我徐徐推開門。


    院內白色梔子花成串,枝繁葉茂,芬香四溢,斑駁的葉影透過陽光灑在樹下兩名婷婷玉立的陌生女子身上,不見啞婢蹤影。


    已逢初夏,天氣漸漸炎熱,這兩名女子的打扮卻頗為神秘,不僅身穿絳色披風,更頭戴遮麵黑紗鬥立,令人看不出相貌身材。


    其中一名女子見我開門,款步上前,溫和笑詢:“不請客人進去嗎?”其聲曼妙綺麗,正是剛才唱賦之人。


    我略一思忖,側身讓過,事到如今,我又有什麽好顧忌的呢?


    女子微微頜首,翩然而入。


    身後那名大概是她的侍女,沒有跟隨入內,待我倆進入後,便乖覺的動手將門掩上。


    屋內悄然無聲,隻餘我和她靜靜站著。


    那女子輕輕摘下鬥立。


    我看清她的麵容,不禁錯愕。


    “阿嬌姐沒有看錯,妹妹正是衛子夫。”那美貌少婦泛起動人笑靨,麗色頓生。


    我鎮定下來,笑道:“娘娘大駕光臨,阿嬌有失遠迎!”視線一掃,又說:“何必站著,不如坐坐吧!”


    她欠身道謝,優雅入坐,我跽坐於她對麵,為她斟茶,客氣問:“不知娘娘到此,有何貴幹?”


    她並不答話,隻是細細打量我,良久卻幽幽歎了口氣,“阿嬌姐真是得天獨厚,這些年我們都老了,阿嬌姐卻依然嬌豔如昔。”


    我心裏咯噔一下。


    其實我也早已發現了自己的不妥之處,恐怕是穿過來時哪裏出了問題……輕輕放下水壺,當下搪塞強笑:“娘娘說笑了,娘娘天人之姿,豈是阿嬌這樣的罪人可及。”


    她仍在自憐,失落的說:“唉,多番生育,子夫顏色已大不如前……”


    “三位公主,一位皇子,那是娘娘好福氣。”我連忙舉茶遞過,不想在這話題上打轉。


    她赧然一笑,一雙碧波妙目誠懇投向我,關切的問:“阿嬌姐在此是否還能習慣?”


    我微愣,笑了笑:“事已至此,習慣和不習慣又有什麽區別呢?”


    她眼中水光盈盈,似無限同情,“妹妹也知姐姐受了委屈,是被太後冤枉!”


    我隻覺茶水苦澀,慢慢放下杯子,漫聲說:“誰讓阿嬌愚鈍,命該如此。”


    就這麽一個人人都看得出的低級騙局,讓我被判了“無期徒刑”。


    她搖了搖頭,神情不以為然,似為我不平,細聲道:“姐姐也不必太難過,太後自詡機敏過人,但誣蠱一事,卻實在是做得不夠明智,如此明目張膽的陷害姐姐,才會導致了田蚡那樣的下場。”


    我微微一笑,不予置評。


    田蚡之事,竇太主曾特地派人遞消息告訴我,說她將收集到的證據叫人散布,使田蚡和淮南王密謀造反一事遮無可遮,皇帝震怒,下令徹查,田蚡恐懼過度,竟然瘋了,令人生疑的是他瘋之前竟然寫了一封奏折,願將多年所收刮的民脂民膏全部上交!


    王家元氣大傷,太後因此大病了一場。劉陵也受到牽連,以間諜罪被秘密處死。


    平心而論,弄到這種結果,王家並沾到什麽便宜!


    隻是衛子夫一弱質女子,居然也能有這等見識……


    望著那纖纖玉指輕撫杯沿,表情怡然自得的她,腦海裏閃過種種蛛絲馬跡,忽然令我有了一個石破天開的想法……如今王竇兩敗俱傷,最大的得益者莫過是衛家,難道這幕後推手竟然是她?


    見我久久凝目而視,她慢慢變得有些不自然,局促笑嗔:“姐姐為何這樣看著妹妹?”


    我決定試她一試,曬然一笑,閑閑道:“沒什麽,隻是在想,娘娘可要好好把握機會了。”


    子夫“唔”了一聲,隨即領悟到我話中機鋒,呆了一呆,連忙搖手,惶惶笑道:“姐姐切莫誤會了!”


    我喝了口水,淡淡一笑。


    “子夫隻是一介小女子,有什麽能耐可以如此翻雲覆雨呢?”


    她仔細觀察我神色,知我不信,想了半響,似下定決心,低頭淺笑:“也罷,對姐姐我也沒有什麽好隱瞞的……隻怕你們都怪錯人了吧!”


    “哦?”我漫不經心的垂下眼簾。


    她明眸忽閃,緩緩笑著分析給我聽:“姐姐,竇家雖勢不如前,但根基深厚,朝中影響仍不容小覷。而王家就不用說了,田國舅一向跋扈,連陛下他也未必放在眼裏……無奈是自家親戚……”


    “如今他們自相纏鬥,兩敗俱傷,得益最大的,怎麽會是我一個小小的後宮嬪妃?”她嫣然一笑,又說:“嗬嗬,當日巫蠱之禍,太後確是想要鏟除你,但那多半隻是有欠考慮的一時衝動,真正欲拔掉竇家勢力的另有其人……”


    她放輕聲音,小心翼翼道:“隻不過他不便自己出麵吧!姐姐自己想想,是不是這麽回事?”


    砰!


    我霍然明白她話中之意,一下站起身,失翻茶杯,濺得衣裙盡濕。


    “呀,小心!”她連忙幫我撿起茶杯,遞過絲絹。


    我卻隻顧怔怔望著她,忘記接過。


    沒錯,除了他,還有誰有能力造成今天這樣的局麵?王竇相煎,受益最大的無疑就是他!


    她這番話說得絲絲入扣,合情合理,深想癡了,隻感遍體生寒。


    一樁樁,一件件事情慢慢浮現在眼前。


    王太後一時蠢血沸騰,用誣蠱陷害於我,他趁機火上澆油,使之激怒了竇太主,隨即又放任田蚡和王太後為所欲為,將灌夫事件鬧大,揭露出遺旨之秘,不僅動搖了王太後在朝中影響,更致使竇嬰滿門抄斬,竇家不甘示弱,反擊田蚡和淮南王勾結一事…


    若不是他有心操縱暗中推動,怎麽會弄到這種慘烈地步!


    這一血戰,竇家皇後之位被廢,又失去了朝上最大的*山魏其侯竇嬰,而王家也是一樣,田蚡瘋了,財產全部充公,王太後斷了這一臂,恐怕從此無法再幹涉政事。順便又令淮南王劉安折翼親女劉陵,等於對他的陰謀進行了嚴重警告!


    更可怕的是,他根本沒有正麵出現,隻是借力打力,輕輕鬆鬆坐收了漁翁之利,可笑被他設計的這幾家,皆以為是敵手歹毒,為了保全自己,還不得不比以往更加他,依附他!


    真正才領教到,什麽叫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王太後和竇太主顯然已非善男信女,皆為心智過人之輩,如此用盡心機手段,互挖傷疤,拚得你死我活,卻不料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全中了那高高在上的至親骨肉圈套。


    他本可以救竇嬰一命,也可以放田蚡一馬,但他沒有,他隻是冷眼旁觀,不動聲色的的抓住機會,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一石三鳥,將反對力量盡數化為烏有,心腹大患或死或傷,大權全部集中到手,且在朝中起到了敲山震虎之用,再也沒人有能力有膽量與他作對。


    如今的他究竟心機深沉到何種地步?竟然可以這樣冷血的對付自己的親人!


    我不敢再深想,按捺心中恐懼,失神坐下。


    “姐姐,你怎麽了?”衛子夫擔憂的望著我,“唉,害姐姐恐慌至此,是妹妹罪過!”


    我努力平定心緒,隻覺渾身已是冷汗濕透,勉強笑道:“那還要恭喜娘娘了,因此得福!”這其中自然少不了她的推波助瀾。


    她並不否認,濃睫低垂,臉上笑意一閃而過:“是,陛下確實倚重了衛家!”


    沒想到她承認得如此幹脆,我反而語塞。


    “隻是……”她忽又蛾眉緊蹙,容光暗淡了幾分,“隻是沒想到如今又陡生了故變!”她頓了頓,麵有極難之色,似考慮了許久,終於抬起星眸懇求望向我,咬了咬唇,道:“實不相瞞,子夫今日來,是有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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