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妥了寫書和辦報社的事兒後,葉知秋告辭走了。前麵路口就有電車,郭淳並未去送,也沒有離開紅房子西餐館的意思,而是叫來一杯咖啡,又燃起一根香煙,目光透過嫋嫋的煙霧和玻璃窗,看著德文醫學院的大門口。


    他現在明白了,自己鬼使神差的選擇了紅房子西餐館,是因為深心裏還惦記著朱兆怡,對她的愧疚沒有因為她要出洋的消息而減輕,而是越來越濃重,濃得用水化不開,重的壓在心頭沉甸甸的,令他有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


    一個個、一群群學生或步行,或騎著洋派的自行車進入醫學院大門……郭淳看在眼裏,可腦中浮現出來的,卻是朱兆怡明媚的微笑,嘴角的酒窩,抬手撩起散時的優雅……


    來了!兆怡出現了!她看到了路邊的車,她向餐館這邊看了一眼,卻以更快的步伐走向大門。


    郭淳猛地起身,膝蓋重重地磕在桌角上。“嘩啦”一聲響,咖啡杯倒了,褐色的咖啡泄了一桌子,煙灰缸裏的煙灰也撒了出來,把暗紅色的格子餐布搞得一片狼藉。膝蓋處傳來一陣麻木,隨即是灼熱的痛感,疼痛讓郭淳恢複了理智,看著朱兆怡的背影沒入大門之後,他頹然坐下,心道:見了又如何?自己能給兆怡什麽?唉……相見不如不見!


    “嗚——嗚——!”維克多利亞出兩聲高亢的咆哮,變箱出“哢”的一聲悶響,快空轉的輪胎出刺耳的尖叫,冒出一陣青煙之後帶著車身如離弦之箭般飛馳而去。


    邁爾西愛路上,慈愛裏停工了,看守工地的老頭牽著一條本地的土狗在圍牆邊溜達;對麵的中華城“水晶宮”進度飛快,鋼筋鐵骨和混凝土框架已經搭建到三樓,十多個工人抬著一棵頗大的榕樹挪向一個挖好的大坑;美麗的花園a區,繪製著廣告的圍牆留了一道大門,透過大門可以見到百貨大樓的基腳深坑……


    “嘎——!”又一聲尖利的長嘯,bsp;經過泄後已經平複心緒的郭淳下車,“篷”的一聲撞上車門,站在路旁又燃起一根煙,細細打量建設中的邁爾西愛路。


    慈愛裏必須拆,標誌性的、十二層的磐石大廈必須出現在蒲石路口!水晶宮和磐石大廈將是邁爾西愛路中段的核心。北段則是“新新百貨大樓”,這幢九層建築將極大的提升整個路段的商業潛力,而在新新百貨大樓斜對麵的巨籟達路口,將有一座屬於中華城乃至整個路段的、占地兩百畝的公園,規劃中的命名是——複興公園。公園旁邊,將是通向中華城縱深地段的道路,作為項目內築路,磐石和新地聯合擁有這條路的命名權。邁爾西愛路南端,就是拉斐德路口上,一幢比新新百貨規模還要宏偉的百貨大樓正在設計中。在郭淳的構想中,這幢百貨大樓是“貨賣堆山”的體現,是磐石擁有絕對控製權的、以開架式銷售模式經營的新式百貨公司……


    南邊天空中傳來“嗡嗡”聲,一個小黑點出現在天際,越來越近、越來越大,那是一架飛機。郭淳抬頭看去,雙層機翼下繪著紅黃藍白黑五色橫條——中華民國的國旗!


    飛機在空中擺動了兩下翅膀,然後向右旋轉,掉頭南飛。


    是朱迎生!肯定是他從空中看到了路邊的車子,得意的在天上打招呼呢!郭淳向天揮了揮手,在內心裏無聲的大吼:“朱迎生,你丫的下來啊!”


    機場——飛機——訓練學校!那家夥是在故意提醒自己呢!郭淳跳上車,呼嘯而去。


    磐石公司三樓董事長室裏早就等著三位客人,由沈會濤陪著。


    “百裏先生,你們來了,正好!”郭淳打了招呼,向沈會濤一瞪眼,說:“文則,你也想聽聽那些個打仗流血的事兒?”


    “你!”沈會濤沒想到郭淳一來就攆自己走,氣急之下冷哼一聲,又故意笑道:“正是,你不回來也沒什麽打緊的,我和百裏先生談得很好,很好!”


    蔣百裏笑著看了看鬥嘴的二人,拉起身邊的年輕人,揚手招呼郭淳:“小淳,這位是我的學生,莊重、莊子新,湖北宜昌人,保定軍校畢業,民國五年曾隨我去雲南輔佐蔡鬆坡將軍、參加護國戰爭。我護送鬆坡去日本後,他留在駐川滇軍趙又新部任作戰參謀。”


    “郭先生,你好!”


    莊重年約三十,一米七左右的身板經過長期的軍旅生活顯得很是結實、有力,圓而呈古銅色的臉盤上,濃眉大眼和略厚的嘴唇組合出厚重、堅韌的風采。


    郭淳與莊重緊握了手,覺出對方的手骨粗大、頗有勁道,虎口處的老繭有些硌人,乃微笑道:“莊先生是個用槍好手啊!歡迎,歡迎!”


    莊重圓臉一紅,略一遲疑才道:“敗軍之將無路可走,幸得恩師召喚,特來投奔郭先生,莊重願追隨郭先生和恩師,為國家之統一而戰!”


    “好,好,請坐。”


    蔣百裏等兩人入座了,伸手在莊重的肩膀上拍了拍,說:“子新是鬆坡和我離開四川之前,特意囑咐他留下的,卷入四川內戰也是迫不得已。他是我的得意弟子,眼界寬闊、思維縝密、性格堅韌,可惜不受趙又新重視,反倒因為厭倦內戰,又是湖北人,屢屢被趙部軍官排擠。嗯……想那趙又新本是辛亥元勳,如能聽子新之言,絕不至於身死亂軍之中的結局!子新,你說說吧,鄂西的事兒。”


    “是!”莊重起身立正後又就座,向郭淳說道:“此次職部經三峽出川,在宜昌老家居留半月有餘,正好聽說了一個消息。革命前輩藍天蔚、黎天才、吳醒漢三位將軍在鄂西拉起了一支隊伍,接受孫先生的領導,設靖國聯軍鄂西司令部。前番四川內戰,三位將軍受川滇黔靖國聯軍總司令唐繼堯之命率部進川襄助呂、石青陽的實業團軍隊,卻不料實業團迅戰敗,藍將軍立足不住乃率部回歸鄂西。又受廣東驅桂之戰勝利消息的鼓舞,決意以弱勢之兵力進攻鄂督王占元所部,奪取武漢。職部聞訊前去勸阻未果,又急著與恩師合會,隻得前來上海再謀辦法。”


    藍天蔚?是誰?郭淳根本就沒聽過這名字。


    蔣百裏看出來了,接過莊重的話,解說道:“藍將軍是早期的士官三傑之一,算來還是我的學長前輩,他一直忠實地追隨孫先生,不像我,總是想走捷徑,依靠那些軍閥們實現統一。嗬嗬,藍將軍的精神可嘉啊!可是他以六千弱旅孤軍進攻王占元所部十萬大軍,實屬不智,必須加以勸說阻止。我已經修書一封命馮鎮南和黃毅送去,自忖未必見效,小淳,你想想其中因由即知。”


    郭淳略一思索就明白了蔣百裏的意思。


    鄂西乃是山區,窮山惡水之間的產出根本就不足以維持、壯大一支軍隊。因而藍天蔚拉起隊伍之後就需要解決這個燃眉之急,就不得不對兩湖巡閱使王占元控製下的湖北動手,名義上是為了革命,實質上還是為了生存。如果沒有解決生存問題,藍天蔚所部就隻能冒險一戰了!


    戰?王占元麾下有北洋第二師和湖北省軍三個師及數個混成旅,憑藍天蔚不過六千人槍的隊伍能啃動?顯然不可能,結果隻能是在慘敗之後被王占元趁勢追擊,反倒失去鄂西根本之地。屆時,留給藍天蔚部隊的隻能是退向川東一條路,可四川剛剛穩定下來,防區製已經成型,誰也不願意讓一支外軍跑到自己地盤上來搶食,加之藍天蔚前番受唐繼堯之命企圖進攻熊克武,此時的川軍當然會予以迎頭痛擊了!這就造成一個事實上的兩麵夾擊,藍天蔚是想不敗都難呐!


    “先生的意思是……”


    “明天,張旅長不是要回四川嗎?”蔣百裏從郭淳的眼神中已經得到了答案,會心的笑道:“我打算帶隨張旅長一道,順道去鄂西拜見藍將軍,然後去四川拜會熊大帥。不過,此行還差兩樣東西。”


    郭淳點頭道:“先生稍等。文則,恩世從匯理銀行回來沒有?讓他取二十萬大洋的支票來。”等沈會濤離開後,郭淳說:“今晚我再和張旅長深談一次,一定要想辦法保住藍將軍這支武力,保住鄂西這塊地盤。”


    “還有。”蔣百裏突然抱歉地笑了笑,說:“你的訂婚宴會我不能參加了,我還要提醒你,辦完訂婚的事情後盡快南下拜謁孫先生,請孫先生出麵給藍將軍去信,勸阻其盲動之念。”


    郭淳心想,百裏先生剛剛從安徽回來就又要不辭辛勞的去四川,不行,這樣的寶貝疙瘩可不能累著了!再說江灣那邊的複旦新校舍建設得很快,用於軍訓的場地已經平整出來,隻要租界當局一通過,華資工廠護廠隊、青年國民軍的徒手訓練就可以展開,軍校就可以籌建招生,等軍火一到……


    “先生,四川可以遲一點再去,藍將軍那邊,我看還是麻煩莊先生陪同張旅長跑一趟……”


    “不!”蔣百裏堅決的一擺手,說:“此事非我不可!毋庸再議,就這麽決定了。莊重留在上海跟你一段時間,他需要好好革新一下思想。再則,各校的軍訓排需要一位合格的軍官來教練,軍校的籌組事宜也需要專人負責。此事,勤扶(鄧大年)和子新能幫到你。”


    “是!”鄧大年和莊重起身領命。


    郭淳想了想,示意鄧、莊二人坐下後,說:“先生,您有幾成把握穩住藍將軍?至少在得到孫先生的指令之前,藍將軍的部隊不能輕舉妄動。如果沒有把握的話,我倒是有一個想法,與其苦勸之,不如放任之。等他吃了苦頭沒有出路了,我們再伸出援手,我們這就是雪中送炭,藍將軍肯定是感激都來不及,今後在鄂西部隊整編問題上就好說話了。”


    蔣百裏想了想,問:“鄂西部隊也算是革命軍隊,損失了可惜。想當初,鬆坡以喉疾赴上海居留哈同花園時,曾對我說,軍隊乃是國家的血氣,軍隊損一分則國家精血損一分,切記!切記!”


    郭淳知道蔡鍔從四川去日本就醫時,曾經在愛儷園小住,也從蔣百裏這番話中,能夠理解一代愛國名將的情懷。可是,此一時彼一時,如今的中國是非流血不可以統一的了!他想了想,說:“鄂西靖國聯軍目前是服從於孫先生,可它也是別人手裏的軍隊!如果不接受我們的改編和指揮,這樣的軍隊再多也沒用,說不定今後還可能反目成仇、刀兵相見,不如不救;如果接受我們的改編和指揮,就算隻有一個連也是寶貝,也是今後展的基礎,就值得我們去救。百裏先生,您說是嗎?”


    莊重身陷四川內戰多年,深知其中的奧妙,聽郭淳一說,忙出聲附和:“先生,郭先生說的有道理。挽救一支部隊就要獲得絕對的控製權,否則就與養虎為患無異。四川混戰多年,那些牆頭草、見風倒的旅長、團長多了去,見誰勢大就倒向誰,今天被你救了,明天就對你下黑手!川軍戰力為何如此低劣,這也是重要的原因之一。”


    蔣百裏轉向鄧大年,問:“勤扶,你的意見呢?”


    鄧大年看了郭淳一眼,點頭道:“職部以為,郭先生說的有道理。”


    蔣百裏嗬嗬一笑,指點著郭淳道:“我聽朱兆年說過,你當初找我就是要討教孫子兵法在商場上運用,如今看來,你是把商場這一套運用到戰場上來了!你說的不錯,我們需要的不是一個難以駕馭的盟友,而是受我們切實控製的,聽從改編和指揮的忠實部隊!好吧,我們分頭行動,我明日就西去漢口看風色,想來王占元還是會殷勤招待我的!你這邊盡快與孫先生聯係,最好能拿到孫先生的授權,對鄂西靖國聯軍的改編、指揮權!有把握嗎?”


    郭淳嘿嘿一笑,隨即正色道:“現在沒把握,等王占元把鄂西部隊擊敗之後,把握就有了。但是,先生您要保證王占元不能把藍將軍打得太狠,從而失去控製鄂西地盤的能力。”


    蔣百裏笑道:“這就要張衝張將軍出力了,隻要川軍熊克武部往宜昌方向略略一動彈就行。”


    幾人計議停當,蔣百裏先回東亞旅社收拾行裝,郭淳安排好鄧、莊二人後,轉身鑽進街對麵的上海證劵物品交易所,在恒泰號找到陳果夫,請他給廣州的孫先生了一封電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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