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宮(曉渠) 9


    回京城以後,葉知秋並未與洪煜回宮,直接到葉文治的府上,小住三兩天,卻隻字沒提德馨皇貴妃的事。文治對他依舊無微不至,隻是偶爾談著話,會默默看得出神,就是這兩年的時間,他長得與他父親,是愈發神似了。


    這日葉文治不在,宮裏吳越滿著人送來急信兒,說宮裏出事,要他趕快回去。知秋一驚,不知出了什麽亂子,連忙起身回宮。剛進了宣華門,大概就有小太監跑去報信,以至知秋剛邁進院,連於海還未來得及跟他說話,吳越滿已經趕過來。出事的竟然是仁喜!


    “就頂是給捉奸在床!”吳越滿低聲跟他匯報,“對方是個男人!跳窗跑跑了,沒逮到。”


    知秋不用想也知道那男的是誰。早在前幾天就覺得鍾衛不對勁,怕是越要離開,要走了,越是舍不得,倒是犯下欺君之罪。可依鍾衛的性子,不可能那麽孬地扔下仁喜不管。


    “估計是仁喜跟他說,捉一對就百口莫辯,跑一個倒還打馬虎眼!”吳越滿把他的心思疑惑看得清楚,“可剛做完那事,一驗身就啥也瞞不住了!”


    他說著,湊近知秋耳邊,“那男的我給扣了,依他那性子,肯定要跑到萬歲爺招個徹底。宮裏人都知道他跟大人的交情,逮住他也就逮到大人的小辮子。您看怎麽處置?”


    知秋沒想到吳越滿竟把鍾衛這事看得這麽準,也幸虧他如此做了,否則麻煩隻會越惹越大。


    “這事皇上已經知道了?”


    “捉奸的人不是奴才手下,再說,這事太大,奴才瞞不住,也沒膽子瞞。”


    “仁喜現在人在哪兒?”


    “暫時關在奴才那呢!好歹不會讓他吃什麽皮肉之苦,可大人,這宮裏的主子多了去,不管哪宮娘娘來要人,奴才,奴才可是守不了多久!”


    知秋隻覺得頭裏亂糟糟一團,越是想理順,越是亂得厲害,他飛快尋思著,這事容不得拖,一旦仁喜轉到宗人府,就算自己能救出他,頂多也隻剩半條命。


    “你把仁喜帶到我這裏,還不至於有人敢從我這裏搶人。他,他你先關著別放,給外人知道跟仁喜的是他,我就當是你放出去的消息。”


    “奴才不敢!”


    “去吧!”葉知秋見吳越滿要走,又加了一句,“公公今天幫的忙,知秋記在心裏。”


    “奴才應當的!”


    吳越滿前腳剛走,葉知秋也不做半點停留,連衣服也來不及換,著便服便要去見洪煜,於海閃出身攔住了他:“大人,這事您不能管!”


    知秋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卻未理他的話,繼續往外走。


    於海“撲通”跪在他身後,懇求道:“這是欺君之罪啊,大人,您這一去,挑明了說仁喜這事您早知道,萬歲爺不僅不會再信任您,還會怨恨您瞞著他呀!大人,該狠心的時候,還是得放狠心,否則,您如何自保?”


    知秋忽然覺得麵前紅漆的大門,血淋淋一片模糊,喉間莫名酸痛起來。不該管,管不了,可……可是,不能不管。“於海,你若真向著我,待會兒仁喜給人送過來,你無論如何也要把他留在這裏,直到我回來,不管誰來要人,都不能交出去。”


    “大人……”於海將本來要說出的話生咽了回去,他明白,盡管這人看起來好說話,可若鐵了心要做什麽,沒人攔得住,隻好由他去,“您就聽奴才一句,就算您是非去不可,也等萬歲爺消了氣,現在氣頭上,反倒適得其反。”


    正說著,吳越滿已遣了幾個親信,將仁喜送了過來,想必是怕在他那裏出了事,擔帶不了,所以一聽葉知秋應允,便迫不及待把人交出,省心。知秋見仁喜看上去確沒什麽不妥,叫人送到一處空著的廂房裏,囑咐於海出去打聽,自己跟著進了仁喜的房間。


    兩人平日極少見麵,也不曾有過深談。知秋知道仁喜對自己沒有好感,而他對仁喜的回避,卻是說不清楚,或許是仁喜跟洪煜的關係,多多少少,讓他有些不自在。即使在這種窘迫絕境,仁喜也沒示弱,隨意瞥來的一眼,並無太多感情。


    知秋也無心去數落他們的衝動,宮裏這事多的是,他們兩個可能也不隻一次兩次,這次忽然給捉到,不管是因為倒黴還是中了人的圈套,責備也不能挽回。略微尋思了一會兒,知秋對他說:


    “你暫時呆在這兒,我去想想辦法。”


    仁喜此時低垂著眼,聲音沉甸甸,短短問了一句:“你保得住他麽?”


    知秋心猛地一揪,平時嘴上口口聲聲抱怨鍾衛沒能耐,性命攸關的時刻,仁喜想的仍舊是鍾衛!


    “這宮裏知道他是誰的,不隻我一個……”


    “我明白,可那些知道的人,都歸你所用吧?”鍾衛為人,仁喜非常了解,盡管軟弱,為了他卻能命也不要。如今了無聲息,定是葉知秋的親信怕他被人拿來利用,在萬歲爺麵前挑撥,所以關起來等葉知秋回宮再做定奪,也許早被人滅口了也不一定,“你……莫非是真的想幫我們?”


    此話一出,葉知秋終明白,仁喜並不認為自己真心想救他們,他在心中嗤笑一聲,看來這後宮之中,竟沒一個人相信自己:“我若有將鍾衛滅口的心,見都不會見你。”


    仁喜眉間籠罩難以琢磨的神態,漸漸深刻起來,眼睛裏蒙上一層濕潤:“後宮裏,好心不長命,落井下石才是人人都懂的本領。我若是你,將兩個都殺了,在萬歲爺麵前隻要咬定事先不知道,別人再怎麽諂言中傷,萬歲爺也隻會相信你。如今這一番,你又是何苦?”


    “你可知皇上為何向來信我?”知秋轉目看著仁喜,“因為皇上知道,無論如何,我不會騙他。”


    仁喜無言,抬眸對上知秋雙目,他沒有忽略那裏沉重的負擔,他知道葉知秋心裏並沒有底,想也沒想地說道:“你覺得萬歲爺會為了你,放棄帝王的尊嚴?”


    “不試又不死心吧?”仁喜見知秋不回答,又繼續說下去,“萬歲爺的男人,死活都跟畜牲一樣,你那顆心,給誰都比給萬歲爺強!”


    “我不是皇上的男人,也不會妄想將他占為己有。”葉知秋忽然打斷了仁喜,麵色如水,卻被一顆微不足道的小石子,擊開圈圈漣漪,“我是他的肱股之臣,助他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為皇上鞠躬盡瘁,永不言悔!”


    兩人同時禁聲,屋裏頓時安靜下來,隻剩各自的心事,卻是一刻沉似一刻,都向那無底深淵墮落下去。


    “我會盡力,你等我消息。”


    知秋結束了兩人間的對話,推門走了出去,天冷下來,出門時看見路邊掛著霜的殘枝敗葉,那是一條日日要走的路,今日顯得格外漫長。


    仁喜從門縫裏,目送著葉知秋的身影出了朱紅的大門。那一刻,他忽然相信,鍾衛的命或許是保得住。肱股之臣……是一條路走不通,迫不得已給自己另辟之徑吧?明知不可為,卻還情不自禁,葉府三公子的智慧,不過如此!可至少,他能夠,也敢於光明磊落地麵對萬歲爺;至少,他維護著自己的真心,不被權利蒙了塵。滿朝文武,浩瀚後宮……哪有一個人敢說自己真心為了萬歲爺?


    在想到自己剛進宮,是連萬歲爺的頭發都沒見過,真心,又怎會留給一個素未謀麵的人?那時隻有鍾衛護著自己,愛著自己……若不是因為那些奴才狗眼看人低,激怒了他的好勝心,削尖了頭想辦法擠上萬歲爺的龍床……想必現在又是另一番光景。仁喜無奈地冷笑出聲,世上無公平,而我們都要遵守,願賭服輸的規則。


    平時常見的地方都沒洪煜的影子,在禦書房的大太監的婉轉暗示下,葉知秋想起一個地方,皇宮,乃至京城最高點,“東來亭”。果然在,迎風而立,背影裏帶股孤寂的蒼茫。聽見他前來的腳步聲,洪煜沒轉身,低沉說道:“朕可是等了大半天,你總算來了。”


    葉知秋有些猶豫,慢步上前,再緩緩地跪了下去,卻沒有如平常樣地請安,默默跪著,不作聲。本來等著他說話的洪煜,卻被突如其來的沉默打個正著,隻得問:“你來找朕,有什麽事?”


    “便是為了皇上心中想的那事。”


    “怎麽葉大人你讀人心思的功夫是越發長進,朕這會兒想的是什麽,也瞞不過你?”


    其實,洪煜按兵不動,一直等他回宮,見仁喜,再來這裏……葉知秋就已經猜到,洪煜不過是想親耳聽自己證實,仁喜這事,他早就知情,而幫著欺瞞而已。這讓知秋分外為難,從小到大,都有大哥在幫襯著,他並是個擅長爭取自己所想所要的人。


    “皇上……請皇上放他一條生路!”


    “哼,”洪煜冷笑道,“你明知道你大哥,姐姐若知道這事,絕不會允許你插手,還是一意孤行!你跟仁喜有這麽深的交情?還是你,你早就知道仁喜私通的人是誰,而他正是你要寧願忤逆兄姊也要維護的人?是不是?知秋,嗯?今天朕就要你親口把那個名字說出來,你告訴朕,他是誰?”


    “皇上!”知秋有些慌張地抬頭,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陰沉天色裏的寒冷,身體微微抖起來,“臣知情不報,甘願受罰。請,請皇上放他們……”


    “你果然知道!”洪煜猝然倒退兩步,倚靠在紅漆欄杆上,顯得頹然而無力,“他們跟朕說,朕還不信,以為是他們又在誹謗你。”


    葉知秋從沒見過這樣挫敗的洪煜,低垂著總是高昂的頭顱,雙手無助地試著抓牢身後的欄杆,卻一次次失了準頭。


    “仁喜微不足道,放了他,過段時間便風消雲散,沒人會記得他。對皇上來說,隻是不值得珍藏,又易於忘卻的一段記憶,對仁喜卻是一輩子!您是仁慈聖主,一句話,便可決定他的一生!勞請皇上開恩,饒了仁喜!臣的錯,願接受任何懲罰!”


    洪煜聽到這忽然激動起來,象是一隻迷茫的鷹,撲了過來,遮住一片灰暗的天。


    “你對得起朕對你的信任嗎?他是誰?是誰?你為了袒護他,寧可辜負朕對你的一片真心!”洪煜揪住知秋衣服前襟,狠狠揔到自己跟前,怒目圓睜,居高臨下地盯著平日小心翼翼揣在心中的臉龐,“口口聲聲讓朕罰你?你不該罰嗎?真當朕不舍得?”


    說著高高掄起手臂。葉知秋躲也不躲,倒微微向上揚著自己的臉。洪煜隻覺得心中的火氣鬱積著,控製起來不僅艱難,還會引起來曆不明的隱痛。可他高舉的手,無論如何卻是打不下去,心裏的恨和懊惱,漸漸握緊了拳,用力砸在自己胸口,聲音悲痛欲絕:


    “朕一直以為,不管發生什麽,至少還有你,不會欺騙朕,背叛朕,原來,是朕誤會了吧!”洪煜自嘲的一笑,於葉知秋竟象是鈍箭穿心,因為緩慢,更顯得疼痛漫長,“江山萬裏,朕隻要你胸口巴掌大的方寸,你,你都不肯給嗎?”


    以為會是秋雨連綿的天,卻無端飄下了雪花,輕飄飄地,落在臉上無聲融化,是一片冰涼……然而,雪花會有溫度嗎?如果不會,那剛剛落在自己臉頰上的滾燙的兩顆,是……葉知秋怔怔地望著洪煜,他的眼,是濕潤的。


    “皇上對臣太好,臣所做一切,都是報答皇上!”


    “報答完,你便不跟朕好了?那朕得不停對你好,讓你報答不完才行!”


    “一言為定!”


    崢崢話語在耳,新鮮往事如昨,難道這烏糟糟的後宮,所有的純淨和簡單都存在得格外短暫?洪煜的喉嚨上下聳動,似是狠咽下一股酸痛,無比絕決地甩袖轉身離去。身體交錯間,惹來的一陣細微的風,激起無辜散落的輕雪……


    葉知秋在最後一刻抬手,捉住他寬長的一截袖袍,聲音低淺,卻飽含著深厚的感情,他輕輕叫了一聲:“洪煜……”


    本來毅然要離去的身軀,果然因這一短淺的呼喚,停了下來。曾經多次,他希望知秋象對待常人那樣,叫一聲自己的名字,可一次一次,循規蹈矩的這人,每每在自己提出這樣要求時,輾轉地換過話題,於是這幾乎成了他倔強的願望,想知秋喚自己“洪煜”……造化弄人,如今他說出這樣的話,竟是為了從自己口中,救下別人的命。想到這裏,洪煜便覺得自己殘破得無法收拾的心,疼得更加厲害,原來傷害和疼痛,並沒有超越不了的高度。


    “葉知秋,你果然長進,連朕對你的感情,利用得如此得心應手了!”


    袍袖甩在知秋臉上,這次他沒有伸手去抓,跪在原地,動也不能動。雪,紛紛揚揚,無聲無息,落了一肩。


    這後宮之中,沒有萬能的人,沒有萬能的心,葉知秋跪著的姿勢,象是凍僵的雕像,他的嘴緊緊抿著,眼睛黝黑深邃,深不見底。剛剛自己與仁喜那一番道貌岸然的話,是多麽蒼白虛偽!原來自己也在偷偷渴望,他是自己的洪煜。又或許是真的,他也那麽期待過?隻是緣分如曇花一現,而他們都在等待和計較中,錯過了。


    不知如此跪了多久,偶有管事的太監過來勸:“萬歲爺走了多時!大人起來吧!”


    知秋沒動,任寒風來襲,一度產生幻覺般,看見洪煜舒展著濃黑眉毛,衝著自己微微地笑……勸的人見他無動於衷,也不敢多糾纏,隻得退下,著了小太監去給雍華宮那裏報信。


    雪越來越大,下得跟丟了魂一樣。遠遠跑來的身影,在知秋身邊停下,是於海。


    “大人,別跪了,大冷天,小心凍壞了身子!”


    見知秋沒反應,於海似乎也有難言之隱,一邊將知秋身上的浮雪拍去,抖開帶過來披風,包裹住他的身。


    “仁喜上吊自盡了,大人!”


    僵硬的眼神,這才動了動,卻不激烈,似乎身體和精神上都在默默地琢磨突如其來的噩耗,半晌才低應了一句:“他,還是沒等我。”


    說著長長歎了口氣,依舊覺得五髒六腑燒灼一樣疼,向於海伸出手:“拉我一把。”


    於海連忙起身去扶。跪得久了,加上天氣冷,腿就麻木得不象是自己的了,葉知秋搖晃著站起身,一顆心在空洞胸腔裏跳得躁亂,白雪地刺得眼前一陣陣發黑。整個身體象忽然踩了空,腳下沒地,心中無底……


    葉知秋看見明黃的衣袍,就在離自己一臂之距的地方,那是將要轉身的洪煜,而在他身邊,睜著空洞洞黑眼睛瞧著自己的仁喜,緊緊貼著他的身。葉知秋推開於海,向前無端抓了一把,那一抹色彩卻是淡淡化了,隻剩白花花一片。


    於海感覺到葉知秋的異樣,還沒開得及扶住那搖搖欲墜的身體,就見葉知秋直直地向後倒下去,“砰”地摔在硬邦邦的磚石地上,動也不動。


    恍恍惚惚中,似趴在誰人背上,分外熟悉的晃晃悠悠,也不再冷,因披了厚厚的毛皮氅。葉知秋迷糊著,不甚清醒,眼睛沉重得睜不開,說不清道不明地,四肢百骸彌漫著疲倦。昏沉得暗無天日,兜轉著似回到那一個秋日,長而迂回,色彩斑斕的廊道,也是在他結實的背上,暖暖,穩穩地。


    葉知秋昏睡了兩天,其間太醫過來診治過,灌了些湯和藥,他略微有些記憶。藥物裏安神的成分很奏效,盡管夢是一個接著一個,一會兒是鍾衛,一會兒是仁喜,又來是洪煜,還有大哥……很多人,擁擠著入夢,卻一直也未醒來,誰來探望陪伴,也不知曉。


    昏沉中,隻覺得胸口疼得厲害,鬱氣結在那裏,久久不散。一次又一次,夢見仁喜雪白的臉,烏黑的眼,站在自己對麵,怔怔中落下一行行的淚。伸過去拭去眼淚的,是自己的手,又對他說“莫哭莫哭,我會照顧鍾衛,你放心走吧!”


    夢裏的知秋好象並不曉得仁喜要去哪裏,卻不覺得悲傷,隻覺他即將的方向,是光明和安樂。不管世間何處,總好過這爾虞我詐,互相傾軋的後宮吧!好似有些羨慕跳躍出去的仁喜……可腿是沉重的,又或者是心裏的某些隱藏的心事,沉甸甸地牽扯著自己,不舍得離開,不想,不想將他一人扔在這裏,離他而去。


    醒來時,是深夜。一燈如豆,緩緩燃著,並不十分光明,守在身邊的是於海,見他睜了眼,愁容盡散,笑得擠出皺紋:“大人,您醒啦?”


    “嗯,”知秋低低應了一聲,四下裏瞧了一圈,外屋還有個小太監跟著,此外再無別人。


    “葉將軍剛走,這兩天下了朝便過來,然後趕在宮門關閉前回去,貴妃娘娘也來了兩次!”


    “仁喜?”


    知秋一提這名字便覺得心口堵,有些問不下去。好在於海明白他,不等他繼續問,便繼續匯報道:


    “大人,您別怪萬歲爺。萬歲爺是下了聖旨,赦免仁喜,隻是來得晚了一步,仁喜已經懸梁。這就是他的命!俗話說,命裏八尺,難求一丈,大人,您也釋懷吧!”


    知秋雖然未回應,心裏卻是五味雜陳,想起那日他的黯然絕望,想起他離去背影裏的形單影隻……他終還是,應允了自己的請求。


    於海繼續說:“萬歲爺這幾日心情也不好,除了上朝,整日鬱鬱寡歡,躲在禦書房,概不見客。不過,既是饒了仁喜,表示萬歲爺終是沒真的怪您不是?”


    葉知秋倚靠枕頭坐起身,低垂著雙眼,因近日的困病顯得格外憔悴。他半天也沒吭聲,於海也看不出他在想什麽。過了一會兒才說話,簡單交代於海:“你幫我把吳越滿找過來。”


    吳越滿並沒拖拉,很快出現在葉知秋房間,行禮問安。於海識趣地出了門,親自在門口守著。


    “萬歲爺說,仁喜身後事讓大人拿主意,好在天氣冷,屍首還擱在那兒呢!大人的意思是?”


    葉知秋卻沒回答,直接問他:“我姐姐有沒有找過你。”


    “這個……”吳越滿為難,吱唔著。


    “但說無妨。”


    “娘娘找了奴才,而且猜出個七八九。問那人在不在奴才手裏。”


    “你怎麽說的?”


    “大人交代的事,打死奴才也不敢說!”


    在這點上,葉知秋不懷疑他,隻是他還不至於如此厚看自己,吳越滿不過是害怕給人知道他聯合自己欺瞞皇上,他是幾個腦袋也不夠砍罷了。


    “還要再麻煩幾件事,”知秋說到這裏已覺得累了,有些打不起精神,又不敢再拖,徒增是非,“你偷偷將他送出宮,給他充足盤纏,讓他回老家。仁喜的屍體,你交敬事房公事公辦,送回仁喜故鄉。”


    “這……不交給他?”


    “你按我說辦就好,讓他別四處流連,我過了年便抽空去他老家找他。”


    吳越滿領了主子的命令,便退下去了。葉知秋是累的緊,渾身上下是攥不出半點力氣。他知道這幾日,是出不了宮,也辦不了事。鍾衛與仁喜是同村出來,但大部分人是不知道這層關係。


    隻有如剛才那一番安排,一般眾等才不至於懷疑到鍾衛身上。雖說皇上暫時饒了死罪,難保以後沒人舊事重提,到時候再治罪,他幫也沒法幫。知秋也怕吳越滿搞蹊蹺,才說自己過了年去找鍾衛,這樣一來,想他也不敢擅自拿鍾衛怎樣。


    於海進來,喂他喝了點水,將簾子重新掛了,燈火移至外屋,臨走前,吩咐守夜的小太監小心謹慎。葉知秋漸漸閉了眼,忽然很想見大哥,天亮以後吧,大哥應該會來看自己!


    令人吃驚的是,在等來葉文治之前,太子卻是先來了!


    知秋想要下床請安,給太子一個手勢製止了。他雖年紀小,身份駕勢卻十足,揮手遣走屋裏伺候的奴才,也不坐,單單立在床頭,眼也不眨地盯著葉知秋看了半晌,說話聲音很低很小:


    “真當你在父皇心裏有多重?跪半天,不也碰了一鼻子灰。”


    知秋低頭未言,與太子呆的久了,他自也學會不少與他相處的法子,什麽時候該偃旗息鼓,什麽時候要據理力爭,他漸漸也掌握了分寸。鍾衛說過,宮裏的規矩不用學,做錯了便要受罰,慢慢地,就是牲口也知道該往哪裏走了。


    太子見他不說話,不再刁難,但嘴上依舊語氣不軟:


    “趕快好了吧!我那裏的奴才都隻聽你的指派,如今,可是越來越離不開葉大人了呢!”


    “謝太子殿下關心,臣過兩日……”


    “不用那麽著急,你歇著吧!別讓父皇誤會我欺負你!”太子並不打算久留,臨走前,說好心不象好心,有些古怪地說了一句:“給你帶了些傷寒的藥,你便要奴才給你煎了吃吧!”


    上次腿傷事件,讓知秋多少覺得對太子有些愧疚,在他看來,怎麽說也隻是個孩子,沒必要教訓得如此血淋淋。可也是那一次,讓知秋開始思量,大哥如今的勢力,到底有多強,可以讓他連皇家也不懼怕?


    葉文治比前幾日來得晚了,一進門,便問迎上來的於海:“今日如何?”


    “早上醒得早,坐了半個時辰,咳嗽,進食尚可,但還不能下地。”


    葉文治低頭往裏走,看見於海從身邊小太監手裏接過一碗濃黑藥汁,皺眉詢問道:“這是什麽?”


    “太子送過來的傷寒藥。”於海連忙回答。


    “倒了,”直到於海跟他進了內院,葉文治見周圍沒人,才吩咐:“以後太子送來的東西,都不要給知秋吃。”


    放輕腳步進了知秋的房間,知秋正側身小睡,睡的不沉,門一開就醒了,果然見到躡手躡腳走路的大哥,笑了:“醒著呢,沒事!”


    兩人並不拘謹,知秋朝床裏蹭一蹭,身邊倒出些空兒,給文治坐下。


    “於海說,你咳嗽?”


    “有點,不礙事。”


    “我明日給你帶些潤肺的藥,是前些日有人專門送給母親,她知你冬天好咳,留了些給你。”


    知秋點了點頭,靠著被子半坐著,有些失神,他不確定要不要問,如果當初仁喜出了事,直接找大哥的話,事情也許解決得更圓滿?就不至於如今仁喜和鍾衛陰陽兩隔。


    “大哥,如果有兩條路,一條通達卻不得你心,一條是你情願,卻是死路,你會選那條?”


    本來以為是多麽刁鑽的一個問題,不想葉文治卻張口便答:“死路不是路,沒有選的必要;第一條既然不得我心,也不會選;就繼續找吧,直到找條心甘情願又通順暢達的路!”


    葉知秋覺得握在大哥手中的掌心,開始漸漸有了溫度。從小到大,他總是神將般,並且毫不吝嗇地分享他的堅定和信心,讓身邊的自己,不管經曆多大的風雨,總能跟著他,站得筆直。


    一大早,葉逢春起身洗漱完畢,點了新來的一個據說非常會梳頭的太監伺候。正在這時,外麵跑來小太監,跪在門口求見。葉逢春未梳喜完畢,不願意見人,被打擾了,自是不高興,啐了一口,道:“一大早,慌慌張張做什麽?”


    貼身的宮女連忙出去查看,帶進一個封閉的卷軸,象是幅畫,寫著“華貴妃娘娘親啟”的字樣,說是剛開宮門就看見這個。


    葉逢春皺眉接過來:“有人看過沒有裏麵是什麽沒有?”


    “奴婢沒有!”宮女跪答。


    “出去問問,剛才那人看了沒有。”


    宮女跑出去,很快回來,說沒人打開看過。“雍華宮”規矩極嚴,這種寫著貴妃親啟的物件,誰也沒膽子私自打開。葉逢春想一想,估計下麵的奴才不至於如此放肆,稍微放了心。


    “娘娘,還要不要梳頭?還是奴才晚些時候再來?”新來的太監很熱衷插秧,小心征詢她的意見。


    “你梳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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