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宮(曉渠) 14


    長長的銀針,紮進頸後細薄的皮膚裏,輕而緩慢地旋轉兩下,才感覺懷裏的身軀軟下來,漸漸不再掙紮。剛剛手忙腳亂的按著人的小太監,這才散了,讓顧郴仔細診治,唐順兒卻沒離開,他一會兒看看麵色如紙的知秋,一會兒觀察著顧郴越皺越深的眉頭,他見過這情形,心裏是清楚,公子這是舊疾複發,可他不知顧郴是不是能診出來。


    “顧大人,怎麽樣了?”


    “躁症鬱積,我開兩副藥先吃吃看。”


    “不是躁症,”唐順兒趕緊說,“公子從小就有這毛病,以前是常複發的,後來找了偏方才控製住!”


    顧郴驚異地抬頭看他:“你可有那偏方?”


    唐順兒估計洪煜馬上就要到,那藥方有將軍親筆寫的字,若給皇上看見,必定懷疑出處,追究出來,知道將軍暗地裏給公子通信,那還不知扯出多大的麻煩呢!於是沒有多想,就對他說:“在公子那院子裏,靠睡房南邊的柏樹下,埋了個小壇,裏麵就有!麻煩大人幫忙保守秘密,切不可給萬歲爺知道!”


    顧郴一聽,便知來路不明,否則怎會怕給人知道,答應道:“那我親自去找。”


    說著話,洪煜到了,幾乎立刻就認定是中了毒,破口大罵:“你們這些狗奴才,給他吃了什麽?他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們都給他陪葬!”


    顧郴忙編了套說辭,解釋並非中毒,確實連日裏身子虛弱,加上受了刺激,才引發舊疾,他去太醫院開副藥,吃了便可緩解疼痛。洪煜吩咐他快去,坐在床邊兒守著。所謂刺激,定是他得知葉家滅門的慘劇,悲痛不能疏解,才犯了病。洪煜歎了口氣,這一折騰,知秋象是被撥了層皮,裏裏外外都濕個透,唐順兒正忙著給他擦身換穿戴。昏睡中的他,似乎還在疼,眉頭皺著,嘴唇時常哆嗦,手指頭緊緊摳著被子。洪煜的心簡直是一片一片地碎,見顧郴半天也沒回來,沒有繼續等待的耐心,讓唐順兒再去催。


    唐順兒借機會跑出來,剛走到門外,就看見顧郴走來,拉著他,躲到沒人的角落裏,焦急對他說:“那壇子是空的,根本就沒有藥方啊!”


    “怎麽會?”唐順兒嘴上應付,頓時多了個心眼兒,那地方根本就沒人進,怎麽會突然不翼而飛?“那公子不是沒救了?”


    “現在該怎麽辦?我得趕快回去,盡量找個對症的方子才行!”說著匆忙抽身走了。


    唐順兒臉色這才因為恐懼慘白起來,這後宮裏果然沒一個可信的人,難不成顧郴也給人收買,故意不給公子診治?那麽,他開的藥又怎麽能吃?是毒藥也說不定。他在門口猶豫再三,又聽見知秋呻吟聲傳來,趕快邁腿進了門。果然,**的知秋已經醒了,疼得蜷成一團,不管洪煜怎麽跟他說話,也不肯抬起頭來,唐順兒連忙拿了桌上幹淨的毛巾,跪在**,掰住知秋的臉,強迫他張開口。


    “你,你這是幹什麽!”驚惶中的洪煜詫異地問。


    “塞上嘴,怕公子咬了舌頭。”


    唐順兒將手巾塞進知秋嘴裏,已有血跡滲出來。知道知秋此刻已經神誌不清,眼瞼下灰黑,襯著雙眼更加空洞,冷汗如雨,憋著氣,半天也不喘一下,他栽在唐順兒懷裏,頭埋得很深,不想洪煜看到他痛不欲生的慘狀,隻有身體在疼痛下本能的抽搐,傳遞給洪煜這麽清晰的訊息,再這麽疼下去,恐怕就無力回天了。他用力抱住知秋的身體,往懷裏一攬,從唐順兒懷裏搶過來,將知秋的臉按在自己胸前:“疼就喊就咬,別忍著!你聽見沒?知秋?你聽見沒?”


    鼻涕眼淚在唐順兒臉上縱橫,他突然拉下密實的床簾子,跪在**,小聲對洪煜說:“萬歲爺開恩,奴才有話說。”


    洪煜正心神俱碎,見他如此,詫異地用眼神詢問。唐順兒也顧不得那麽多,盡量壓低聲音:“公子的病唯獨一個偏方可治,奴才將它藏在那院裏,讓顧彬大人去找,結果卻讓人你偷了。好在奴才曾經眷寫過一份,時常拿出來當字帖練,已經熟悉到可以背下來。”


    “那你就快寫!朕讓顧彬......”洪煜說到這兒,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你寫下來,朕讓宮外的大夫配。”


    說完,他讓外頭伺候的小太監傳馮世淵火速來見人他。寢宮頓時戒嚴一般,大小太監都給遣走,換了吳越滿領略幾個親信的奴才守在知秋臥室的外頭,馮世淵掉了兵,嚴防緊守。屋裏隻有唐順兒,洪煜和馮世淵從外頭找的郎中,開的止疼的方子也不見效,天快亮的時候,知秋已被折騰的奄奄一息,藥丸才送了來。剛想要喂,卻給唐順兒攔住了了:“這方子要用新鮮人血當藥引,在啊將軍府那會兒,用的就是將軍的血。”


    “找刀來!”洪煜吩咐他,說著掀起袖子,心裏想,葉文治能做的,朕也能做。


    “萬歲爺......”唐順兒遞刀給他的時候,有些猶豫不決,怎麽說萬歲爺也是九五至尊,如今放血給公子,日後可會惹爭議?可內心深處,他又堅定地相信萬歲爺的血跟一般人不一樣的,就象大將軍,他們都不是凡人。


    洪煜想也沒想,結果小匕首,在手腕上一劃,傷口頓了片刻,他一揚腕,傷口張開,血象細小的水流,“刷”地流下來。


    將藥灌了下去,知秋方平穩地睡過去,臉上放鬆下來,象是疼痛緩解了,身體也不再那麽緊緊地崩著。洪煜見唐順兒忙著給知秋再換身幹爽的衣服,又換被褥,喂喝糖水去腥氣,心裏不禁對唐順兒另眼相看,這人不單是機靈,怕是滿天下也隻不到第二個這麽用心伺候知秋的奴才了,象以前的皎兒,死去的於海,對他也是如此。長久與知秋相處下來的,有幾個舍得傷害他?為何他如此秉性純良,卻不被世人所容?


    “你出來,朕有話問你。”見唐順兒忙完了,洪煜對他說。


    他們到了外間,洪煜讓周圍的人都撤了,又讓吳越滿去傳口諭,今日早朝取消。周圍全沒人了,這才問唐順兒:“你是怎麽看出顧郴不可靠,那藥方又是哪裏來的?”


    “顧大人受恩於將軍……”唐順兒這才覺得自己這麽稱葉文治不妥,抬眼看了看洪煜,洪煜沒介意,讓他繼續,“本來對公子也是不錯,但是,他醫術高明,竟說公子是躁症,隻是奴才開始著急,並未注意這些細節,直到讓他幫忙去挖藥方,他說根本不在,奴才這才起了疑心。那院子裏根本沒外人,不會有人知道奴才將藥方藏在那裏。”


    洪煜點點頭:“你為何要藏藥方?”


    “奴才見公子病發過一次,疼得是神智不清,根本問不出藥方。而且那時也怕……也怕……有人去搜……”唐順兒心想,軟禁的日子就是任人魚肉,可他不敢直說出來,“那是公子救命的方子,我就給藏起來,然後譽寫的一份,有空就拿出來看看,學著寫。隻會寫而已,其實,什麽意思,到底是什麽藥材……也不知道。”


    “那藥方,是葉文治找人遞給你家公子的吧?”洪煜一語點破唐順兒晦澀的搪塞,並無憤怒,語調平靜地說:“你是個猴精兒,可朕也不傻。葉文治視知秋為命根兒,這麽重要的東西,怕是不知找出多少條渠道,留著藥方下來,隻可惜被人一一截斷了,你當朕這點玄機也看不出麽?”


    唐順兒磕頭如搗蒜:“萬歲爺饒命,唐順兒該死!該死!”


    洪煜鼻子裏一哼:“朕早就說過,若不是你對你家公子格外上心,你早就不知道死多少次了!朕不追究你,是怕知秋他傷心。日後你這些小聰明,在朕跟前收起來,用到別的地方去。如今在後宮裏,你家公子全靠你,要牢牢地看好了,其他人一概不要相信。”


    “奴才知道了!”


    交待完唐順兒,又回到知秋的房間,在床前坐下來,折騰一夜已經精疲力盡的知秋,這會兒昏昏沉沉地睡著,洪煜在他塌陷的臉頰上,不忍地,反反複複地撫摸,情不自禁低下頭,在他眉間細細吻了一遍,然後,躺下身,臥在他身邊,傾聽著他穩定的氣息,象六月晚風從花間穿過……隆冬的清晨,蘇醒得格外晚,洪煜抱著知秋,短短的小憩片刻,那是偷來的一片安寧,如同多少個黃昏,他們在暮色中相依,同下一盤棋,共讀一本書……


    天亮後的禦書房裏,門窗關得都嚴實,沒留下伺候的人,洪煜正在和馮世淵密談。


    “他若想聯係朕,必定通過你,”洪煜說,“朕要你秘密弄出一條通路,留給葉文治找你。”


    “臣明白,這就會去辦。”


    “還有件事,”洪煜剛剛的沉穩和老練突然又不見了,顯得猶豫,“那件事朕想好了。朕身邊魚蛇混雜,不好監管。知秋暫時放你府上,你幫朕好好照顧他,沒有朕的旨意,不得放任何人見他!”


    馮世淵住的地方,讓知秋想起從前大哥的府第,這裏人不多,庭院深而清靜。從臥房的窗戶看出去,是片帶著水榭的小院兒,彎彎的回廊上,許久也不會經過個身影。經暈那次發病,他的體力被榨了個幹淨,連續半個月都隻能臥床,隻有唐順兒,象個小老鼠一樣,進進出出。洪煜每隔兩天就會來看他,一般在下午,偶爾會留下來與他共進晚飯。洪煜依舊溫柔,甚至會親自動手喂他湯水,不管外頭發生著什麽,與他說話的語氣,象春風般和煦。知秋不太說話,有時候就是靜靜地依偎在一起,直到夜幕降臨,目送洪煜在黑夜中匆匆離去。


    唐順兒對外麵的生活很新奇,馮世淵並不限製他們的活動,如果他想出門,會有貼身的侍衛跟從。但他並不常到外頭玩,大部分的時候,都守在知秋身邊兒,給他解悶兒。這天,唐順兒端著新煎好的藥,坐在知秋床頭,給他吹涼,邊跟他說話兒,說要過年了,聽說外頭天天都有集市,很熱鬧。知秋一口氣喝光碗裏的藥,接過水漱口。


    “你喜歡外頭的日子吧?”他臉上掛著笑容,“以後都過這樣的日子好不好?”


    “哦?”唐順兒機敏地感覺知秋話裏有話,“公子什麽意思啊?”


    “我認識一個人,叫鍾衛……”


    “公子!”唐順兒打斷知秋,他能夠預測後麵的內容,“什麽鍾衛,鼓衛的,唐順兒就跟著您,哪兒也不去!”


    “你聽我說,”知秋以前跟唐順兒提過這事,隻是今天似乎格外認真,“你年紀還小,在我身邊沒前途的。”


    “奴才就是個沒把兒的太監,到外頭能幹什麽呀?到哪兒也沒前途。”


    “外頭的生活多好,自由自在的,也沒有主子打你罵你使喚你。”


    “公子也沒罵過打過奴才,給您使喚唐順兒打心眼兒裏樂意的。”


    “你就聽我一次!”知秋高聲喝止唐順兒:“我說一句,你就有十句等著!今日不比往日,趁現在風聲還不算太緊,馮將軍能幫你。”


    “公子,您幹嘛這麽擔憂呢?萬歲爺對您不是很好嗎?宮裏險惡,特意把您送到馮將軍這裏,您還怕什麽?”


    “有些事,說了你也不懂,”知秋沒法跟他說,既然送出來,就是保不住,但凡能留,洪煜還是寧願把自己放在身邊的,“你既是我的奴才,就得聽我的,別羅嗦個沒完。”


    見知秋如此堅持,唐順兒縮著肩膀,“淅淅瀝瀝”地哭起來:“公子要是嫌棄奴才,唐順兒回頭就吊死算了!”


    知秋見他竟這麽公然要挾自己,恨不得抽他一巴掌,可舉在半空又打不下去,停了片刻,反倒攬住他的肩膀,“我這不是為你好?你怎的也跟他們一樣不領情?”


    “公子……”唐順兒哭得花了臉,抽著氣,說不下去。


    長長歎著氣,知秋淡淡地對他說:“我的日子恐怕不多,你現在不走,將來想走也走不了。”


    “真有那麽一天,奴才給公子陪葬!”


    “誰要你陪?”知秋碼唆著唐順兒的頭頂:“我害死了很多人,不能再害你。”


    “公子……公子。”唐順兒用袖子揩揩臉,抽噎著問:“公子為什麽認定萬歲爺不會留您?”


    沒有立刻回答,知秋微微歪著頭,目光柔軟而遙遠,好一會兒,幾乎是微笑著說:“因為,他是明君聖主。”


    又有輕飄飄的雪花從天空墜落,漸漸晚了,回廊裏的燈點起來,萬歲爺沒有來。


    接下來小半個月,也沒見個人影兒,唐順兒心裏涼了半截兒,又不禁佩服公子心細如發。這天,連天天過來看望公子的馮將軍也沒有出現,唐順兒越來越沒底,一整天都蔫著,沒怎麽說話。用過晚飯,他看著公子幾乎沒怎麽動的飯菜,心又疼又無力。正要念叨兩句,外頭傳來紛亂一陣腳步聲,還沒等他去看,房門猛然開了,太子披著一身雪花邁了進來。


    這是連知秋也沒想到的事,怔忪地楞著,還沒待主奴二個反應過來,太子扔了一身奴才的衣服給唐順兒:“給他換上,趕快跟我走!”


    唐順兒手裏捧著衣服,楞楞地看著知秋。知秋倒沒慌亂,平靜地問:“太子這是什麽意思?”


    “我的人在門外,你冒充隨從,馮世淵的人不敢攔!”太子急匆匆地說:“他們找到了知道你身份的人證,顧命大豐收正在禦書房跟父皇逼宮,父皇這次不會留你的!來不及多說了,跟我走!”


    “知秋站起身,目如靜水:“太子可知這麽做後果如何?”


    “你就別管那麽多!”太子急切不堪,“都什麽時候了?活命重要,趕快換衣服!”


    知秋卻好像沒聽見,自顧自地說:“太子會失去朝中重臣的輔佐,皇上也會遷怒於你……”


    “父皇不會!”太子搶白,初來時的急躁這會兒沉下來,“若能保住你,他會感激。這半個多月,他們天天逼迫,父皇都在撐,可是,你身份太特殊,拖過初一,拖不過十五,早晚而已。你跟我走吧!我送你出城,他們就算以後要緝拿,也是可以斡旋的事,留下就隻能死路一條!”


    對朝廷上那些往來已經爛熟於心的知秋,幾乎能想到洪煜日日舌戰群臣的疲憊。


    “我不會走,”他語調堅定,不容置疑,“既然該了結,沒什麽好拖的。”


    “你?”太子詫異地盯著知秋,“你不想去找葉文治?”


    “我已經做過選擇,”知秋並不打算長談,也不想用官場之辭搪塞:“太子心意,知秋銘記了,還是快走,莫要跟馮將軍起衝突!”


    “你這人!留下來又能怎麽樣?”太子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來回踱步,“你跟你父親,都是瘋子!”


    太子肩頭的雪花融化了,濕了一片,他停下來,目光如炬:“你下定決心了?”


    知秋點了點頭。


    “不後悔?”


    “不後悔。”


    太子離去時,大雪紛紛揚揚地落下來,知秋走到門口,挑在門口的燈籠,照亮的一小圈夜色裏,雪片沉甸甸地,下得無聲無息。


    同樣大雪的夜裏,洪煜火燭下形單影隻,雖然外表風平浪靜,內心其實波瀾洶湧。葉文治果然找到了渠道,通過馮世淵的人,給他傳來密函,指明隻有知秋安全無恙地送到他手上,願平息戰事,將占領的疆域完璧歸趙,隻率自己親信,帶知秋遠走他鄉,永不踏中原半步。近日來,先皇曾任命的顧命輔政大臣們,連連逼宮,堅持知秋這樣的身世,實在是留不得,若落在葉文治手裏,更有冠冕堂皇的理由贏得民心而繼續北上。不管洪煜怎麽與他們爭執辯論,他們似乎隻認定死理兒,這次竟然分外頑固,不給他半點轉圈的餘地。


    太監進來往火爐加碳,末了沒有走,跟他說:“萬歲爺,您出門看看吧!”


    “看什麽?”他疑惑的問,小太監卻為難地,不知如何做答。


    走到門前,小太監幫他開了門,洪煜頓時愣了。漫天大雪裏,幾個年過七旬的老臣竟跪在雪地裏,哥哥披著厚厚積雪,跟雪人無異。而他們身後台階下,更是黑壓壓跪了一片的文武百官!早朝上吵到不歡而散,下午他們跪求進諫,好哦關於將它們攔了不見。沒想到,竟跪到這麽晚!風雪襲來,洪煜生生覺得刺骨的嚴寒。


    雪下到半夜停住了,唐順兒披著棉襖起身進來知秋的睡房,察看爐裏的炭火,捅了兩下,炭紅了,熱氣升起來。冬天生火,屋子裏幹燥,知秋半夜時常口渴。他將燈燭放在桌子上,從暖在爐子旁邊的水壺裏倒了些溫熱的水,走到知秋床前,輕輕地問他:“公子,喝不喝水?”


    知秋轉過身,神色很清亮,時候並沒睡,接過去,仰頭喝了:“雪停了沒有?”


    “剛停了,”唐順兒怕他著涼,把被子掖嚴實,“公子不困呀?”


    “睡不著。”知秋朝裏讓了讓,“你跟我一起躺吧!別回去了。”


    若是以前,打死他也不敢這麽放肆,可事到如今,唐順兒心裏也有譜,知道等著他們的明天,無非就是一道賜死的聖旨而已,生死都不顧了,誰還在意這些無用的禮數?他躺在旁邊,感覺知秋的頭輕輕抵在肩頭。


    “明天,把我那件白色的袍子找出來。”知秋跟他說,“有繡暗花的。”


    “哦,很舊了,奴才也忘了有沒有帶過來。”


    “幫我找找,我喜歡那件。”


    唐順兒意思到公子找衣服的含義,又心酸起來:“公子,你怕不怕?”


    “不怕。”知秋的聲音那麽輕,聽起來卻又格外堅定。


    “以前宮裏都傳公子是白狐轉世,要是真的,就好了。”唐順兒自言自語地,“您要是狐仙,就還能在轉世。”


    “說不定是呢!”知秋抬頭逗他,“以後,你若在宮裏看見跟我長得象的,就是我轉世了。”


    唐順兒鄭重盯著人、他騙了得驚人的眼睛,癡癡地說:“唐順兒要是死了,到陰間跟隨公子,弱勢活著,就在宮裏等您。”


    “好,一言為定。”


    知秋不再執拗地非要送唐順兒走不可,每個人都會為自己做選擇,他不該去決定別人要如何活。天沒有很亮,因為過於陰沉,似乎隨時又會下雪,不知是上一場的繼續,還是又一場嶄新的落雪。唐順兒起身,想去燒水給知秋洗臉用,剛開了門,卻發現洪煜負手而立,正站在回廊,仰頭看著積雪的青鬆,遠處是幾個隨身的太監和兵衛。唐順兒雖然有心理準備,手還是不自禁的發軟,拿的盆“哐當”一聲摔在地上。


    院子裏隻有洪煜和知秋,唐順兒在離去前,狠狠在地上磕了三個響頭,血留在冰涼地麵上,很快凍結。這情景看在洪煜眼裏,便明白,知秋已經意料到今天的結局,反倒更不知如何開口。知秋穿著一件陳舊的白色棉袍,他覺得眼熟,多看了兩眼。


    “認得出來嗎?”知秋問,並不等他回答,“冬天去‘雲根山’,我總穿這件。”


    “啊,是!”洪煜如夢初醒,知秋有年在雪中舞劍,穿的就是這件袍,“有些肥大,不怎麽合身了,再說也薄,這天穿不冷嗎?”


    “不冷,”知秋答的爽快,“雪化時才冷,這會正下呢!”


    洪煜一抬頭,果然看見雪花紛紛揚揚地飄灑,有兩片入眼,頓時覺得一片濕潤。


    “你可知朕今日為何來?”聲音難免哽咽,洪煜此刻覺得,活著是無比艱難的一件事。


    知秋點了點頭。


    他清澈的眼神裏,。沒有一絲畏懼和膽怯,洪煜更加心如刀絞:“朕,不,能,留,你。”


    他一字一句地說,字字如刀,刻在心坎上,頓時血肉模糊:“可是,朕得親自來跟你說,知秋,朕,對不起你!”


    淚如泉湧的瞬間,洪煜忽然擁知秋入懷,雪,“簌簌”地,落在他們的頭上肩上,象層輕紗,將兩人籠罩在一起。


    “不要後悔,洪煜,永遠也別後悔,”知秋在他耳邊淡定說道:“忘了我吧!”


    太監走過來,托盤裏一壺酒,一隻杯。


    “走吧,”知秋推了洪煜一把,從他懷裏站直身體,小聲地說:“我不想你看,讓我一個人走。”


    剛剛還痛不欲生的心碎,這會兒象是被凍結,胸膛裏,隻剩下空蕩蕩,仿佛有風吹進去,四下裏,跌跌撞撞,全是回音。洪煜轉身朝回廊深處走去,脖子僵硬地梗著,抗拒著不停猛襲而來,回頭的欲望。身後的人掀袍跪在地上,“臣葉知秋,謝主隆恩!”


    他的聲音清澈如雪地裏吹來的一陣風,幹淨得沒有半點瑕疵。


    “謝謝皇上,”他曾經爽朗地對自己說,“知秋今天很高興!跟皇上一起,很高興。”


    每離開一步,都是這些年來,知秋一顰一笑,多少歲月,就在短短一段路上,再走了一遭。


    “你個小畜生,帶你出來就闖禍!”


    清脆之聲,近得就象在耳邊。斑駁從林裏騎馬少年驀然回首,眉傳情,眼含笑。


    洪煜的耳朵,即使被過往無數記憶多侵占,依舊沒有錯過知秋的身體倒在地上時發出的,輕輕的,輕輕的一聲,象落葉離開枝條,悄無聲息地墜落在泥土之間。


    他沒有回頭。


    乾坤朗朗,深秋的太陽那麽明亮,知秋明眸善睞,顧盼生輝,正站在自己麵前。。。。。


    五年後。


    秋高氣爽豔陽天。


    早已升任內務府總管的唐順兒,背手站在庭院裏,指劃著督促著小太監,將萬歲爺賞下來的東西都收拾好。中秋將近,萬歲爺打賞了數不清的奇珍異果,酒品物什,還有些稀罕的藥材,都是不多見的寶貝。很快,定的幾百盆金絲萬壽菊也送來了,二十多個太監分頭往裏搬送擺放,庭院裏一時間熱鬧得很。


    ";小聲點兒,公子午睡,吵醒了,打你們板子!";唐順兒偽怒道。


    五年前,洪煜賜死知秋以後,南下親征,終與葉文治談判,兩人密談甚久,卻無人知曉細節。不久,葉文治率親信隨從,毅然退出戰場。洪煜割出三郡領地贈他,封之為藩王。此舉朝廷上議論紛紛,洪煜卻力排眾議,堅持己見。戰亂以後的三年,舉國上下休養生息,洪煜勤政,又遇上好年景,風調雨順。然而,洪煜並沒有歡欣鼓舞,他對知秋從不曾忘懷,夜深人靜的時候,時常舉杯望月,一個人默不作聲地,坐到天明……他比先前沉默了,總是陰沉著臉,少見歡愉。


    直到兩年前的春天,洪煜巡視江南,偶遇雁歸公子,一切都變了。


    朝廷上見過雁歸公子的人,並不算多。當時隨行巡視的官員裏,也就那麽三五個,與雁歸有過一麵之緣。而雁歸和知秋的神似,讓他們驚詫不已。他們甚至懷疑,當年皇上暗度陳倉,三公子詐亡而已。可是掐指算算,知秋也是快三十的人了,而雁歸麵相嫩得也就十八九歲的模樣。況且時過境遷,作為前朝遺孤的知秋已經賜死,就算雁歸與其相似,又能說明什麽呢?眾人也隻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洪煜對雁歸的寵溺,讓人簡直難以置信。旋即帶回京,借住在原本知秋住過的那間院落,幾乎日日相見,疼愛有加。


    宮裏都傳知秋就是狐仙,雁歸是他的轉世。按說這種仙靈鬼怪的說法,在宮裏是忌諱的,可是洪煜似乎並不太去追究。


    這事兒隻有唐順兒心裏有譜兒。


    他對知秋的身體,了如指掌。如今伺候雁歸洗澡更衣,更加肯定,雁歸便是知秋的事實。況且,他隨駕去江南的時候,遇見一個人,雖然當時是平民打扮,淹沒在人海之中,唐順兒向來眼尖,認出他正是葉文治葉將軍。而且,就算公子當年詐亡,身體也是毀了,隻有將軍能悉心照顧他,再將他送回皇上的身邊。但唐順兒的嘴巴緊得很,默默認可了宮裏流傳的轉世白狐一說,公子本就是謫仙樣的人物,便由他們去想象吧!隻要自己還能貼身地伺候公子,管他是知秋,還是雁歸?


    金秋的太陽,灑在斑駁的樹木之間,唐順兒正忙活著,看見大門外,洪煜大步流星地走進來。滿院子的奴才連忙“呼啦啦”地都跪了請安。洪煜心情爽朗,隻問唐順兒:“他醒了沒有?”


    “沒呢,”唐順兒低頭說,“應該快了,睡了好有一個時辰了!”


    “那朕進去瞧瞧。”


    不久,屋裏傳出噥噥低語,夾著細碎的笑聲,越來越纏綿……唐順兒走過去,將屋裏的簾子放下來,又輕輕地,關上房門。


    小一陣秋風吹過,一片半黃半綠的葉子,從枝頭散落,穿過璀璨的秋光,落在唐順兒的腳邊。他彎腰揀起來,仔細端詳會兒,揣進袖裏。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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