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疏影沉沉地浸在自己的識海裏,全然沒有聽到青年那一句奇怪的話。


    她看到那九枚又圓又硬的淡金色小石子向她飛了過來,親熱地蹭著她的麵頰,像是在對她撒嬌。她嚐試著分出一縷神念探入到石子中,依然感覺不到任何生機,甚至連一絲淡淡的火氣都感覺不到。要知道這些小石子之前都是金烏,生來便有太陽真火的神通,怎麽會這般的……冷硬?


    她在識海中苦惱地思索了很久,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青年在雲團上靜靜地看著她。她已經合上眼睛,似乎是睡過去了。他低低喚了一聲“阿影”,卻沒有得到任何應答。她從來沒有告訴過他自己的名字,但是在離開極南火山之前,他曾經問過母親鳳凰,知道她的道號喚作“清影”,便順口這樣喚她了。


    青年嚐試著將手覆蓋在她的額頭上,隻感覺到手心裏一片溫軟,隱約還有一絲清冽的青草氣味。


    她安安靜靜地靠在雲團上,長長的睫毛如同兩把小刷子,微微輕顫,讓他忍不住想要去碰一碰。


    他果然這樣做了。在幾次嚐試著喚醒她無果之後,青年禁不住抬起手來,用修長的指節輕輕撫過她的長睫毛,感受著那一絲細微的顫抖,低低感慨道,她果然——很柔軟。


    忽然之間,山洞外傳來一聲轟響,吸引了青年的注意力。


    他從雲團上站起身來,將旁邊的陣盤擺好,接著大步走出到山洞外,望著霧沉沉、血紅血紅的天空,深深地擰起眉頭。這絕對不是一個好現象,暗黑色的鉛雲變成了血紅色的劫雲,而且還在一刻不停地往東方漂移,很顯然是東方出事了。他想起她方才那句“女媧心中的惡念一起”,心底驀地一沉,兩指並攏在眼前一抹,目光落在了萬裏之外的地方。


    洪荒大地上的戰火已經蔓延到了每一處角落,每一時每一刻都能聽見妖族和巫族在嚎哭。帝俊手持一柄金光閃閃的長劍,降臨在祖巫大殿上,指著祖巫們冰冰涼涼地說道:“今日要為我兒複仇。”十二祖巫將後羿大巫團團圍在其中,各持著一支骨杖嚴陣以待。


    數息之後,天空中傳來一聲冰冰涼涼的:嗡……


    東皇鍾在九天之上發出微微的低吟,音波凝聚成實質,在祖巫殿的上空一圈圈蕩開。十二祖巫微微顫了一下,幾乎要握不穩手中的骨杖。後羿大巫取過最後一支射日箭,搭弓,引弦——


    “等一等!”祖巫帝江伸手攔住後羿,“現在尚未到拚死一搏的時候。你若是射下東皇太一,那麽世間所有的巫族,都會被帝俊屠盡。”而且短時間之內,他們再也無力造出第十一支射日箭了。


    後羿大巫心有不甘地放下射日弓、射日箭,沉聲道:“我去將金烏屍體上的神箭扒回來。”


    他旁邊的祖巫玄冥橫杖一攔,皺眉道:“來不及了,女媧已經讓她的善屍將金烏收回西昆侖,你就算是神行萬裏,也很難從她手中把神箭奪回來。還是專心對付眼前的帝俊要緊。”


    後羿大巫應一聲是,退回到大陣當中,不再拖累他們。


    十二祖巫依仗著祖巫殿,圍成了一個深深淺淺的圓。帝俊目光從左往右掃過這些祖巫,最終牢牢鎖定在了最中間的後羿大巫身上。陸壓說過,就是這個人——


    嗡!……


    天穹之上的東皇鍾發出一聲錚鳴,帝俊手持屠巫劍跨入陣中,朝後羿大巫一劍刺去。


    “……又是一場殺戮。”西昆侖上空的青年男子收回目光,重新走回到山洞裏。程疏影依然安安靜靜地躺在那團雲霞上,閉著一雙眼睛,長睫毛微微顫抖。她的胸腹之間隱隱泛著一絲淡金色的光芒,卻並不明顯,似乎是無意中聚攏起來的功德金光。


    青年學著女媧的樣子,抬指按在她的胸腹——他停了一瞬,想到他們兩人男女有別,這樣做似乎過於冒犯了,便無奈地收回手,然後將手掌覆在了她的額頭上。


    她的額頭有些冰涼,隱隱滲出了一些冷汗。


    青年分出一縷神念,嚐試著探入她的肌膚之下,循著靈氣流轉的線路,慢慢來到她的丹田裏。他的神念比她強大百倍不止,在她的身體裏探視時也很是小心翼翼,竟然一直都沒有引起她的注意。


    青年無聲地笑了,眼裏似乎透著一絲愉悅,又有一絲微微的愜意。


    他朝旁邊稍稍挪了一些,讓她靠在自己肩膀上,隨後兩指並攏,在她的眉心處輕輕摁了一下。一縷五色光芒從他的指縫間逸出,慢慢飄散到她的眉心裏,然後一點點地滲了進去。


    她依然安安靜靜地靠在那裏,雙目緊閉,呼吸清淺,似乎再一次陷入了沉眠。


    青年揮袖甩出一片絢爛的五色光芒,將洞口牢牢封死;又用五色神光將周圍的陣盤加固了一圈,然後再一次兩指並攏,輕輕摁在她的眉心處。這一回他指縫間逸出了汩汩的五色光芒,如同水流一般注入到她的識海深處,同她絞纏在一起。


    程疏影已經徹底深陷在識海深處,陷入了永無休止的沉思之中。


    她的識海廣袤無垠,如同九天星海一般,漂浮著星星點點的乳白色光芒。在那些乳白色的星光中,偶爾會劃過一束燦金色的功德金光,就像轉瞬即逝的流星,片刻間便消失在識海深處。


    而在識海的正中央,則有一團渾厚的功德金光包裹住九枚淡金色的小石子,在她的識海中緩緩遊走,就像媧皇宮旁邊那些亙古不變的星辰一樣,循著一種古怪且玄奧的軌跡緩緩前行。


    她伸出手想要抱抱它們,卻發現自己現在是一團柔和的白色光芒,非但伸不出手,甚至連飛過去都顯得困難。她猶豫片刻,努力把自己想象成一顆彈性十足的小光球,然後慢慢地飄了過去。


    九枚淡金色小石子嗖地一聲飄遠了,隱隱發出歡快的笑聲,似乎是想要和她捉迷藏。


    她努力將自己團成一團,神念外放,嚐試著在識海當中搜尋小石子的蹤跡。忽然之間,她感覺到識海上方多出了一片絢爛的五彩光芒,如同瀑布一般從天而降,直直地撞到她的身上。


    唔——


    乳白色小光團被五彩瀑布一下子衝散,嗚嗚嗚嗚地好不容易才聚攏成一團,狠狠瞪著從天而降的五彩瀑布。她迷迷糊糊地想著,這裏不是自己的識海麽,怎麽會有五彩的瀑布跑進來——


    “莫要擔憂。”一個低沉沉穩的聲音在她的識海深處響起,如同從四麵八方圍攏過來,將她團團地困在其中,無論她轉到哪一個方向,都能清晰地聽見他的聲音。


    乳白色小光團不安地後退了幾步,有些疑惑地問道:“你是誰?”


    低低沉沉的笑聲從四麵八方傳來,這種笑聲讓她感覺到熟悉,又有些隱隱的困惑。五色流光組成的瀑布從上方傾瀉下來,持續不斷地衝刷著她的神念,低低沉沉地說道:“你的神魂受損,要仔細養一養才能恢複如初。睡罷,我在旁邊守著你。”


    五色光芒如同流水一般,在乳白色小光團周圍形成了一個旋渦。白色小光團左衝右突,無論如何也掙脫不出旋渦的範圍。她有些氣惱地在旋渦上碾了一下:“這裏是我的識海!”所以不要搗亂!


    “唔——”那個聲音悶悶地哼了一聲,繼而帶上了一些沙啞,“莫要胡鬧。”


    “鬧、什、麽、鬧,”白色小光團在五色光芒組成的旋渦上碾來碾去,看似威脅實則是耍賴地說道,“這裏是我的識海,我才是這裏的主人,你莫名奇妙地闖進來,就別怪我……我……”白色小光團在五色流光旋渦上軟軟地碾了幾下,最後軟軟地躺在五色流光上不動了。


    乳白色的光芒從小光團上漫溢出來,一絲絲地滲入到五色流光裏,如同倒入河中的牛奶一般,慢慢地一點點地化開,同五色流光交纏在一處,纏綿繾綣,像極了情人間的喁喁細語。


    半吊子修道者程疏影完全不知道,修士之間的神念,也是可以水乳.交融的。


    她全然放鬆地躺在五色流光上,想要捏起指訣,卻抬不起任何一根手指頭。淡淡的乳白色光芒從她的本體上一絲絲地逸到了五色流光裏,五色流光微微一震,從四麵八方將她密密的包圍起來,如同溫暖的陽光一般,照到她靈魂和身體的最深處,一點點地滋養她因為雷劈而受損的神魂。


    “你……放開我……”乳白色小光團軟軟地想要浮起來,卻使不出半點的力氣。


    “閉眼,噤聲,莫要胡思亂想。”低低沉沉的聲音從四麵八方傳來,像是能窺探到她心中最隱秘的角落,一點點地撫平她受傷的神念和魂魄。漸漸地乳白色小光團不願意再去多想,綿軟無力地躺在五色流光上,任由五色流光將她徹底包裹在其中,滋養她神魂的每一處細微的地方。


    猛然間,五色流光悶悶地哼了一聲,像是受到了什麽損傷。


    “你、你怎麽了?”乳白色小光團綿軟無力地問道。


    “無妨。”五色流光將她團團包裹起來,溫和地說道,“睡罷,我帶你去一個安全的地方。”


    青年從那種全然的放鬆和愜意當中蘇醒過來,警惕地看了一下四周。流溢著五彩光芒的陣盤已經出現了微微的破損,洞口處的五彩光芒也已經出現了輕微的裂縫。他兩指並攏在眼前一抹,目光穿透山壁朝外間看去,然後微微一怔。


    外間依然劈裏啪啦地下著冰雹和血雨,兩位身高兩米以上的大巫不知什麽時候來到了這裏,一個控水,一個控火,正在砰砰砰砰地戰成一團。他在腦海中搜尋片刻,認得他們一個叫祝融,一個叫共工,是巫族裏水火不容的死敵,幾乎一見麵就要打架。


    洪荒世界裏巫妖兩族已經打成了一團,這兩位竟然到西昆侖打鬥來了。


    青年俯身抱起沉沉入睡的程疏影,正要找個安全的地方安置她。忽然之間,共工一頭撞向天柱不周山,不周山發出喀啦兩聲裂響,接著便在青年麵前斷成了兩截。


    支撐天穹的不周山一夕倒塌,西北的天空便也塌了半邊。


    天柱折,四維絕。


    天河之水倒灌人間,大地之上一片汪洋肆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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