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一晃又到七月間,太子妃的身子一天比一天笨重起來。期間老祖宗差人來探望幾次,並每次都讓來人與玉琬細談,至於談了些什麽,外人都不知道。盡管眾人疑惑不斷,可太子妃像沒事人似的,從來不過問。玉琬突然感覺,太子妃並不如表麵那般柔婉,反而認定她是個非常睿智的女人,她越是不問就越表明她心如明鏡。相處的這段日子,無論是胸襟氣度還是才智手段,太子妃都可稱得上一流,也有母儀天下的風範,玉琬猜想她未來勝任天後之位,也是遊刃有餘。


    寶兒雖然依舊頑皮,卻比以前收斂多了。小小年紀學了不少手段,居然和以前起過爭執的德福公公化敵為友,兩人親密得不得了。玉琬看著他們玩笑戲鬧的和諧之景,甚感安慰。雖然,德福公公能這麽快接受寶兒,一來是看她年幼,性子自然耿直不會委婉,因此不與她一般計較;二來隻怕是和太子殿下對她的寵愛偏疼有關,再加上她現在是由玉婉親自調教,而玉琬在這東宮的身份,可謂是名低實高。不管怎麽樣,看到德福公公能盡棄前嫌與寶兒和樂相處,玉琬心中是萬分高興的。


    這天,豔陽高照,樹影隨風搖曳。寶兒穿著紅白相搭的宮服,在院子裏和德福公公玩耍。


    “德公公,您可千萬別把她給寵壞了,小心這家夥騎到您頭上去!”玉琬穿著荷葉色的長裙,手裏端著冰凍過的雪梨,上前招呼。


    寶兒見到她手裏的東西,一溜煙兒跑過來,抬手便用銅針戳一塊往嘴裏送。“嗯,姑姑做的冰梨真好吃!”她含糊不清地稱讚。雙手將玉琬手裏的東西接過,遞到德福麵前。


    德福看著她,抬頭望玉琬,玉琬忙笑:“您隻管用,這本來就是給您送來的。”


    一聽此言,德福就再也忍不住,也學寶兒用銅針戳食,嘴裏嘖嘖稱讚:“好吃!真好吃!琬姑姑的手藝就是好,怪不得您到哪都招人疼。”


    “瞧您這話説得。我還不是虧得有您照顧,也是各位主子心善,才讓奴婢有今日這般生活。”


    寶兒嘴裏含食想説話,玉琬立刻出聲提醒:“食不可言!”


    德福咧嘴一笑,看著寶兒乖乖閉嘴的樣子,心裏樂翻了,朝玉琬伸出大母指:“姑姑真是厲害!居然能將這個難纏的小鬼訓得如此聽話,您真是不簡單。”


    玉琬心中有苦難言,愣了半晌才解釋道:“德公公您誤會了,我哪能治得住她呀,她這次之所以這麽聽話,完全是怕我以後不給她做好吃的。”


    “有這回事?”


    玉琬重重地點頭。三人相視大笑起來。


    大家吃完東西,又閑聊一會,德福公公便起身要告辭。


    他抬頭望望日頭,道:“今兒多謝姑姑款待,殿下得用奴才了,奴才得先回。”


    “公公不必客氣,您隻管去忙,哪天再有空了再來,玉琬一定熱情相待。”


    兩人相互行了宮禮,寶兒請德福彎腰,兩人唧唧咕咕耳語一陣,德福眉毛彎彎離開。玉琬搖頭,寶兒向來古靈精怪,她也懶得打聽他們説了些什麽,隻收拾東西準備回房。


    “喲!這不是琬妹妹嗎?”熟悉的聲音尖銳地響起,是吳良娣。


    玉琬忙將手裏的活兒停下,用絲巾試手,然後恭敬見禮:“不知良娣在此,奴婢有失禮數,還望良娣寬恕。”


    吳良娣將披背附肘的綢絲輕撚兩下,兩眼輕覷玉琬,態度傲慢至極。


    寶兒不聲不響立在玉琬身後,行為動作皆與玉琬如出一轍。小女孩心裏牢記著上次宮女挨打的一幕,對眼前這位吳良娣有著前所未有的畏懼和害怕。


    太陽正烈,有宮女替吳良娣遮陽,吳良娣不叫起,玉琬自然不敢動。她原本是在樹蔭下收拾東西,可剛才因為行禮跑到了太陽底下。背後熱哄哄一片,汗水沿頰而落,臉上的肌膚越來越滾燙。玉琬憬然明白過來,太子妃娘娘去了宮中請安,想來是吳良娣伺機要整治她。明白其中之事,知曉對方有備而來,她更是不敢輕動,免得落下更大的不是。


    吳良娣對玉琬的表現很滿意,麵有得色,她右手甩扇著風,又過了半晌才悠悠道:“妹妹怎麽還跪著?快快請起!瞧這太陽熱得,要是曬壞了可如何得了?”


    玉琬謝恩,吃力地站起來,兩條腿已有麻痹之感,一個踉蹌還差點摔倒,幸虧有身後的寶兒相扶。


    “瞧瞧,我説了吧!下次可別這麽久跪,不然,人家不知道的還以為姐姐我虐待你!”吳良娣走到樹蔭處坐下,兩手理著衣裙。


    玉琬忙不迭接答:“哪能呢?這東宮誰不知道良娣貌美心軟,也聽人説您治下嚴明,可奴婢知道,定是那些個奴才們犯了錯,冒犯了您,才惹得您動用家法。”接著,她又轉回頭對寶兒道:“寶兒,還不去給娘娘上茶?”寶兒年紀小,玉琬一來怕她出錯,二來怕她經不住烈日的暴曬,故而找借口將她支開。


    寶兒忙不迭去了。


    隨吳良娣前來的宮女們都站到了樹蔭下,玉琬想進去避避陽也沒地。頭上的烈日越來越火,玉琬隻覺頭發根兒都在發燙。可吳良娣悠然自得地坐在那裏,絲毫沒有挪地的打算。她有意無意地打量玉琬收拾好的碗盤,不無好奇地問:“妹妹這是弄了什麽好吃的?竟吃得滴滴不剩。”語意含著對玉琬貪吃的諷刺。


    玉琬顧不上多想,心中一喜,滿臉柔笑答:“回良娣,這是用冰鎮的雪梨削成塊兒吃,正適合這天氣吃了免中暑。這是奴婢學的新法兒,今兒才試了,味道不錯。您要不要嚐嚐?您若是有興趣,奴婢這就去弄。”弄這東西少説也得半個時辰,玉琬想借機回蔭處歇歇,再這麽暴曬下去,鐵打的人也非化了不可。


    “是嗎?還有這好東西?那,你改天教教我身邊的靈兒,讓她也學著點,往後好弄給我嚐嚐。即使味道不合我口味,吃了也好解渴避暑不是?”


    看來吳良娣是鐵了心要治她,根本不上鉤。玉琬自知今日情況不妙,想不到吳良娣平日裏囂張跋扈,看起來似乎胸大無腦,關鍵時刻卻也不乏有幾分精明。


    沒了閑聊的話題,大家就那麽默對著,沉悶的氣流在彼此之間擴散。玉琬已經渾身火燙,整個人像掉進了火爐,兩眼發昏,她隻覺無數五顏六色的圈圈在眼前晃悠,眼神漸漸迷離起來。她透過層層彩圈,看到對麵吳良娣身邊有一宮女附在她耳邊竊竊私語。


    “妹妹是不是有些不舒服?如果不舒服就別站著了,快過來躲躲太陽。”吳良娣突然笑嘻嘻地招手,好心地建議。


    玉琬謝恩過去。她正詫異吳良娣的態度怎麽突然和善起來,就倏然發現前方有個小小的人影正端著茶,一步一步靠近,儼然是寶兒。玉琬猛然一驚,回頭望見吳良娣淺笑中帶著一絲陰狠的雙眼,心裏驀地緊張起來,擔憂地看向寶兒。


    可憐的寶兒,因為怕手裏的茶水灑出,竟在太陽底下小心翼翼地挪步行走。


    “妹妹,聽説這個小宮女是太子殿下新近撥給你調教的?”


    玉琬斂下所有的擔心,賠笑答:“回良娣,您説的是實情。奴婢也不知道這寶兒是打哪來的,殿下當時將她交予奴婢,吩咐奴婢調教時,奴婢也吃驚不小。可惜這小丫頭舉止粗俗,性格粗劣,故而奴婢調教起來十分困難,這不,學了一個多月,還單單學會了基本禮儀。她膽兒也小,遇著您這樣的貴人愣是不敢吭聲,唉,奴婢還不知道能不能將殿下示下的這差事辦好,心中正為這事發怵呢!”


    玉琬竭盡所能地抵毀寶兒,隻希望吳良娣能因她是個玩劣之徒而多加寬待。到時,縱然有何失禮之處也可因此緣由而搪塞。


    “良娣請用茶。”寶兒顫巍巍地跪下,低頭,將茶盤舉過額頂。玉琬顧不上自身的疼痛,立刻上前將茶杯端起,悄悄用手試了試茶溫,又秘密揭蓋成縫,細察茶葉無誤後才將茶獻上。因為在太陽低下曬太久,茶杯已經很熱了。


    “是熱茶,娘娘請小心慢用。”她道。


    玉琬的一係列動作,自然沒有逃過吳良娣的眼睛,她心裏也不由得暗自佩服起來,心中暗道:果然是個心思縝密之人。可也正因為如此,才讓她更加不快。太子妃的氣焰原本就銳不可擋,若再得此幫手,隻怕她今後在後宮席位不穩。心下主意暗定,愈加下定決心非除此人不可。


    身旁的宮人聽説茶熱,原本要接,被吳良娣用眼神製止回去。她兩眼彎彎一笑,竟親自來接。玉琬心下駭然,望著她不時閃過的淩厲眼神,知她定有詭計,可眼下時不與自己,隻怕是在劫難逃,隻是不知她會用何手段。


    玉琬小心看她將茶杯接穩了才縮手,可就在她抽手的那一刻,茶杯突然撲向吳良娣的前胸,茶水猝然灑在她身上,吳良娣誇張地痛叫起來,兩手不停地在胸前擦抹,青花茶杯在地上脆響,瓷碎一地。


    大家蜂擁而上,連連問自己的玉子有沒有事。玉琬也上前,一邊告罪一邊幫她察抹,待吳良娣平靜下來,她才跪下請罪:“奴婢罪該萬死!讓良娣受驚,還將良娣的衣服弄髒,奴婢罪該萬死!”


    吳良娣不接話,她原以為玉琬會為自己辯解,卻想不到她竟然跪地請罪,一時之間,她也發作不得。人家好歹是老祖宗跟前的紅人,如今又隨侍太子妃身側,身份説輕不輕,説重不重。若是她抵死狡辯,她自然有法子治她,可如今她一股腦兒將所有罪過全部都攬過去,反倒叫她為難了。


    正當吳良娣躊躇猶豫之際,衝動的寶兒忍不住了,她明明看到是吳良娣自己將茶水潑在自己身上,怎麽要姑姑認罪?而且看吳良娣的樣子似乎還要罰姑姑,想到上次那挨打的宮女,她一時血氣上湧,不顧一切上前道:“回良娣,姑姑沒有錯,奴婢剛剛明明看到是您將茶水潑在自己身上,姑姑是看您接穩了茶杯才伸手的,這事不能怨姑姑。”


    一聽此言,大家均異,歎其大膽。玉琬暗叫不妙,吳良娣則淺笑起來。


    “依你所説,是我故意嫁禍你們姑姑不成?”


    玉琬忙上前再次告罪:“良娣息怒!奴婢教導無方,小孩子不懂規矩,胡言亂語作不得真,您貴人宰相肚裏能撐船,千萬別和她一般見識。”


    寶兒不知事情輕重,見自己説話之後玉琬一個勁地求饒,便知自己幫了倒忙,當下也不言不語起來。


    吳良娣且能輕易放過如此機會,隻聽她冷笑一聲佯裝負氣道:“妹妹好沒道理,為了表示對妹妹的尊重,姐姐我親自起身接茶,你將茶潑在我身上,我也沒生氣,也沒打算怎麽樣,你倒好,你瞧你帶出來的人説的是什麽話?!”


    玉琬知道事情壞在寶兒身上,也不辯解,隻一個勁地告罪。


    “妹妹你起來,這事不怪你。可這小丫頭竟敢當麵誣蔑我,可不能輕饒!來人啊!拖下去重打四十大板!”吳良娣厲聲叫。


    寶兒嚇懵了,張大了嘴説不出話。


    玉琬知她的目標並不是寶兒,隻不過是要殺雞儆猴給自己難堪。可是,四十板子下去,寶兒還有命麽?想到此,她再也顧上不其它,“咚”地一聲複又跪下,連連磕頭:“請良娣高抬貴手,寶兒年紀小,説話不知輕重,小孩兒的話作不得真,求您饒她一次!這四十板子下去,可不要了她的命麽?到時太子殿下向奴婢要人,奴婢可如何交待?還求良娣看在殿下的麵上,手下留情。”玉琬明知這般説話甚為不妥,可能會更加激怒眼前之人,可是沒辦法,不抬出太子,估計就救不了寶兒。


    吳良娣的臉色鐵青,玉琬抬出了太子殿下,她不能不有所顧忌,可要她就此收手,她又實有不甘。她暗自咬咬牙,決定豁出去。隻聽她道:“看在殿下的份上,減去二十大板,但另外二十大板,非給我打不可,打壞了,殿下回來若是問起,我擔著就是!”


    玉琬心涼,知道今日寶兒是非挨打不可了,幾個粗壯的老宮人上前,手裏拖著板凳和板棍,衝上來便要拉寶兒,寶兒回過神,一個勁地哭,嘴裏大叫:“姑姑救我!姑姑救我!”


    聽著她淒曆的懼喊,玉琬心如刀割,説到底,這事還是先由自己引起。寶兒年歲小,身子弱,哪經得起這般折騰?


    “住手!”她喝叫。


    “怎麽?妹妹想阻攔我不成?”吳良娣兩眼一陰,“騰”地一下從座上立起,聲色俱厲地問。


    玉琬無謂,淡然行禮,道:“今日之事由奴婢而起,加之寶兒又是奴婢一手調教的人,按理,也該是奴婢受罰。承蒙良娣抬愛,故有網開一麵之情,奴婢感激在心。隻是,寶兒年幼體弱,定然經不起這二十下板子,回頭她若是有個什麽三長兩短,奴婢和良娣都不好向殿下交待。不如這樣,子之錯,師之過,她這二十下板子就由奴婢代受吧!還望良娣成全!”


    吳良娣驚愕,想不到她竟然會為了一個無知的小宮女而自願受罰。此人有情有意,今日若是無法除去,隻怕會因此種下禍根。可若就此修好,説不定又能多一盟友。她猶豫半刻,終是猛下決心,道:“既然妹妹如此請求,那就休怪姐姐無情了!來人,打!”


    聲音剛落,立刻有兩人衝上前拉玉琬,玉琬將手一甩,道:“不勞各位大駕,奴婢自己走。”


    她大義凜然地走過去,寶兒哭喊著要上前來拉她,卻被其它的宮女製住。望著長長的木凳,那上麵尤有血跡,玉琬不知道自己能否挺過這二十大板,雙目一閉,傲然趴好,準備聽天由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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