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岸,周老順一家人背著行囊急匆匆走著。一台裝廢品的手扶拖拉機從不遠處駛來,駛近周老順時突然熄火了。司機趙冠球一次次加油門,手扶拖拉機突突響著就是半點不動。趙冠球跳下來,用腳踹車輪、車廂,邊踹邊罵:“你又給我耍賴皮,我看你就是欠踢!不踢扁你我就不姓趙!”


    周老順回頭看著,見趙冠球踹個不停,若有所思地笑了。趙冠球氣不打一處來,吼著:“笑什麽笑?幸災樂禍呀!”周老順說:“我不是笑你,我是笑我自己見識少。”趙冠球說:“笑你自己到一邊笑去!”


    周老順誇張地退到一邊:“過去,隻知道拖拉機這東西要人坐上去開它才走。今兒個長見識了,知道還有一種拖拉機,要在下邊用腳踢它才會走。”趙冠球火了:“別人火燒到頭頂,你倒跑過來說風涼話!你想幹什麽?”


    周老順說:“我想幫你踢。人多力量大,四隻腳總比兩隻腳頂用,你說呢?”說著真就抬起腳做出要踹的架勢。趙銀花趕忙上前一把拽住:“這死老順,等車還等出本事了!”轉頭對趙冠球說:“他這人就這德行,別和他一樣。”


    周老順笑道:“兄弟,你遇上高手了,叫我一聲老順,我保證順順利利讓你這寶貝跑起來。”趙冠球狐疑地瞅瞅周老順:“你行嗎?”周老順說:“行還是不行,就看你肯不肯叫我一聲老順了。”趙冠球無奈地叫:“老順!”


    周老順神秘地笑道:“你上去打著火,我喊一、二、三,到了三,這東西不走也得走。可有一點,你不能回頭看,你要是一回頭,我這法術就不靈了。”趙冠球疑惑地打量了周老順一眼:“你以為拖拉機是小學生做廣播體操啊?聽到喊一二三就伸腿踢腳了?”


    周老順說:“你說得對,拖拉機真不是小學生上操,可在我眼裏,它不是拖拉機,是木偶。線兒牽在我手上,那根線我能看到,別人見不到。”趙冠球說:“好,今天算我遇到半仙了,我信你這半仙一把。”周老順笑:“半仙算不上,當你的師傅綽綽有餘。我再說一句,師傅喊一二三的時候,你不能回頭,你要是回頭,我的法術就不靈了。到那時拖拉機走不了你可別怪我。”


    趙冠球上車打火。周老順朝麥狗示意,麥狗不情願走過來。周老順將兩手放到車廂上示意,麥狗也學著他的樣子將手按到車廂上。周老順和麥狗同時喊:“一……二……三……”手扶拖拉機果然起動了。


    趙冠球笑著說:“老順,真人不露相啊!”周老順兩手本能地**一下,不屑地說:“這算什麽,真本事還沒放出來呢!”趙冠球問:“你們這是到哪兒去?”周老順說:“我們在等長途車到溫州城裏。”趙冠球說:“那正好,我也去溫州,你們就坐我的車吧。”周老順假裝著說:“這怎麽好意思呢?”趙冠球真誠地說:“別客氣,我這也算是請了個師傅跟車,萬一這家夥再犯毛病,也有人幫我修理。”


    一路上,手扶拖拉機又熄火幾次,都是周老順一家三口下車推才發動著火。趙冠球說:“真感謝你們,要不然,我可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周老順說:“我也真感謝你,要不是這家夥熄火,我仨人車票錢早就不姓周了。”


    趙冠球、周老順哈哈大笑,隻有麥狗還生悶氣。周老順說:“你瞧瞧你那頭縮眉低的樣子,像個男人嗎?”麥狗說:“頭翹得像鷺鷥就是男人了?”周老順說:“當年你爺爺去法國的時候,隻有十歲大,比你小六歲!”麥狗翻白眼:“又來了,我爺爺十歲去法國,你哪來的?石頭縫裏蹦出來的?”周老順給噎了一下:“我——我怎麽來的你管不著,你管你老子從哪來的!”


    天黑了,走走停停的手扶拖拉機才開進趙家院子。院裏堆滿廢品,一根高高的木杆上掛著個電燈泡。趙冠球的妻子李阿香抱著孩子從一間石棉瓦搭成的小屋裏出來問:“冠球,今天怎麽這麽晚才回來?”趙冠球說:“這破車又犯病了,能不晚?要不是周大哥一家幫著,怕是明天早上也回不來。”


    李阿香笑道:“周大哥、周大嫂,你們受累了,快進屋吧。”周老順說:“受什麽累?白坐了車,一路上又看了光景,賺著了。鄉下人,身子骨沒那麽金貴,這一車的東西,壓在車上輪胎可受不了,卸車吧。”


    趙冠球說:“車是得卸,可你是客人。”周老順說:“一家人,哪是客人。”說著,就去卸車。麥狗和趙銀花也上手卸車。


    李阿香把孩子放到**,開始燒火做飯。孩子哭了,趙銀花過去抱起孩子,孩子像是跟她特有緣,立刻不哭了。李阿香看在眼裏,暗暗稱奇。廢品卸完,李阿香從門口探出頭:“冠球,飯好了。”趙冠球說:“周大哥,走,咱哥倆好好喝一壺。”周老順說:“兄弟,你把我們一家拉到城裏,我們已經感謝不盡,這飯哪好意思吃啊!”趙冠球一手拉著周老順,另一手拉著麥狗朝屋裏拖去。


    桌子上擺了兩個炒菜,幾個溫州小菜,眾人圍在一起吃喝。周老順說:“兄弟,有個事得求你。”趙冠球說:“周大哥有事兒盡管說,談不上求。”周老順說:“我們這一家子今晚沒地方住,想在你的手扶拖拉機車廂裏睡一晚上。”趙冠球搖頭說:“那裏怎麽能住人?你要不嫌棄,就在我這湊合一晚上。”


    周老順笑著說:“早些年出民工,野地都住過。這手扶車可比野地強一百倍。”趙冠球說:“一個破手扶,不能擋風遮雨,你一個還行,這又是嫂子又是孩子,弄不好要出病。”李阿香說:“周大哥,要不,你就和嫂子、孩子過來住,讓冠球睡手扶。”周老順趕緊說:“不行,把你們的生活打亂了,還不如我們另想辦法。”


    趙冠球隻好說:“周大哥,你真不嫌就隨你,愛住哪兒住哪兒。我這別的沒有,破爛有的是,你就揀點破爛遮擋一下吧。”周老順說:“那就更感激不盡了。”


    夜色中,周老順在廢品堆旁轉悠著。他找來四根竹竿,分別插到手扶拖拉機車廂的四個角,和趙銀花、麥狗一起用破繩頭綁住。上麵又搭幾根竹竿,同樣用破繩頭綁住。塑料布圍到竹竿上,手扶車廂真的像一間房子了。有風吹來,塑料布被吹起來,趙銀花從旁邊隨手扯出一塊長長的大紅布,顯然是一條開會時的大橫幅,繞著四角纏了一圈兒係上,塑料布不飄了。


    麥狗念橫幅上的大字:“吹響改革開放的號角,為四個現代化而奮鬥!”周老順很開心:“好,國家的號角吹響了,咱家的號角也吹響了。上車,快速前進!”他掀開塑料布一角搭到上邊:“咱周記新房蓋好了,不錯吧?”趙銀花嗔怪:“都住天底下了,還嘴上抹油,早點上車睡吧。”


    月在天上,麥狗和趙銀花躺在車上睡了。周老順坐在地上琢磨事。趙銀花睜眼看到周老順,爬起來下車來到他跟前:“大半夜了,怎麽不睡?”周老順說:“銀花,我想到了咱們倆成家的事。那年秋天,大隊說到年底結賬,要買一台手扶拖拉機,誰家要辦喜事,大隊就派手扶當婚車。兩家的老人就惦記上了,為坐那手扶婚車,硬是把我們的婚期從秋收拖到臘月,一直等到臘月二十三過小年,隊裏結賬發錢。誰想到,那年的工分倒掛了,幹一天活,掙十個工分,十個工分不但不給錢,還欠了隊上六分錢。沒辦法,隻得借兩輛自行車結了個革命化的婚。等後來大隊買了手扶,麥狗都三歲零一個月十八天,阿雨都滿月了。”


    趙銀花說:“那時候年輕,叫你騙了,要是換到現在,我才不會嫁你!”周老順說:“船大船小都在水上;鐵硬鐵軟,都在爐中。有手扶沒手扶,咱不照樣生出兒女?再說了,當年沒坐上手扶,今兒個補上了!我再給你說個高興的事,告訴你,今天,咱掙到錢了!”


    趙銀花說:“住到天底下了還窮開心,你就胡吹吧,什麽時候掙的錢?我怎麽不知道?”周老順笑嗬嗬:“明明掙到了錢,你還不知道。看來,在掙錢這事上,你得聽我的。從我們在路邊等車,就開始掙錢了。你想想,三個人的車費,一個人一塊三,三個人不是三塊九嗎?晚上要是住旅店,一個人兩塊一,三個人就六塊三啊,三塊九加六塊三,是多少?算算。”“好,你能,你天天坐不花錢的車,天天住不花錢的床!”


    周老順一把摟過趙銀花:“你這句話可值銀子了!對,咱一定要想方設法降低住宿錢,少花錢就是掙了錢!”趙銀花說:“你這麽一算,咱這回進城,是進對了?”“那還用說,鑼剛開,馬剛到,就白賺了車票錢、住宿錢,天上掉個大餡餅。”“你頭都鑽到錢眼裏,為錢家都不要了。”


    周老順說:“頭要是還鑽在地裏,就不用賣祖公業……”他自知失言,趕緊打住。趙銀花說:“賣房子的事阿雨知道嗎?”“我特意交代阿斌,絕對不能告訴阿雨。”“這孩子,人小心重啊!”


    周老順岔開話題:“從看到這手扶上的破爛,我就劃算,破爛這東西,誰多看一眼?可人家就看了,一車一車地收,要是不掙錢,能費那手腳?到了這兒,我特地多看幾眼,這裏什麽都有。鄉下有破爛,城裏更有破爛。看見這些破爛,我就曉得,咱一家餓不死了,撿破爛也能過得比鄉下好。”趙銀花讚同:“人家能幹的,咱也能幹。”


    周老順就勢鼓勁:“看到了嗎?趙冠球媳婦手上還帶著金戒指!那得多少錢?這年頭,連飯都吃不飽,她還能戴上金戒指!”趙銀花驚奇:“金戒指?你真看到了?”“看到了,黃澄澄的。”“她戴了幾個戒指?”“一個。”


    趙銀花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指頭。周老順問:“銀花,她長了幾個手指頭?”趙銀花說:“要不是六指的,一隻手五個手指頭,兩隻手不就十個指頭嘛!”“你長了幾個手指頭?”“我長幾個手指頭你不知道?我是六指兒嗎?”


    周老順笑著打趣:“我真巴不得你是六指!兩隻手都是六指才好。到時候,我買十二個戒指,把你的手指頭上都戴滿,一伸手,十二個戒指,金光閃亮的,到晚上不用開電燈!”趙銀花趕緊捂周老順的嘴:“小聲點,麥狗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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