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裏設宴為溫州來的大老板接風。金縣長、穀主任、周老順和四眼圍桌而坐。李躍進坐在金縣長身邊。


    金縣長舉杯:“菜也上齊了,酒也入了杯,我就先說幾句。今天在座的都是我的朋友。周總,四總,還有穀大主任,這位呢,我得隆重推出了,姓李名躍進,鑽井企業家。當然,和周總、四總這樣的溫州企業家相比,那是沒法比的,今天所以把他請來,也是提供一個本地企業家和外地企業家交流的平台。”李躍進站起身致意:“周總,幸會幸會。”二人握手。


    金縣長說:“媒人當成了。下麵,我代表縣政府和全縣人民,最最熱烈地歡迎周總和四總不遠千裏來到本縣投資,這第一杯酒,我就先敬周總了。諸位沒有什麽意見吧!”兩個人碰杯。


    穀主任舉杯:“我這杯酒,一呢,歡迎周總蒞臨本縣。二呢,是感謝金縣長對我們招商引資工作極大地重視,極大地支持,極大地指導。三呢,我表個態,這第一口油井,是金縣長親自抓的,我作為下級,一定配合好周總和四總的工作,不是一般的配合,是百般千般全心全意地配合。”


    周老順說:“穀主任真客氣啊!”穀主任說:“周總是縣長的貴客,有縣長大人出麵,我敢不客氣嗎?”金縣長指示:“穀主任,盡快給大窯村的牟百富打個招呼,井在他那裏鑽,讓他好好配合。”穀主任連連點頭:“縣長放心好了。”


    李躍進說:“金縣長牽線搭橋,我有幸認識周總和四總,非常高興。和周總、四總比起來,我也就是小打小鬧,周總和四總有用著的地方,吱一聲就好使。”


    回賓館房間,周老順特別興奮:“四眼,我覺得這事靠譜,咱得趕緊籌錢,大張旗鼓幹起來,晚了就怕別人搶先下手。”四眼皺眉:“哪來這麽多錢啊!”


    周老順說:“我從來不為錢犯愁,隻要有商機,就能弄到錢。”四眼搖頭:“我看我還是算了吧,投資太大,我怕擔不了。”“四眼,這樣的商機可不是天天有。”


    “我知道,你讓我再想想。”“我是想幫你,因為你替我挨了兩次打。我也不逼你,也不求你,你實在不願幹我就自己幹,我發了財你別眼紅。”


    周老順要從麥狗那裏籌錢。他來到太陽城眼鏡店,那裏已經成了一片拆遷後的淨地。周老順衝進身旁的一家商店問售貨員:“他大姐,這原來的太陽城眼鏡店呢?”“著火了,燒個幹幹淨淨。”“老板呢?讓沒讓火燒著?”“聽說著火的時候老板不在店裏,沒燒著。我昨天還看著他了,好好的。”“他現在在哪兒?”“出門別過道,一直走,第一個路口向右拐,有一家眼鏡店,就是他開的。”


    周老順來到振興眼鏡店門前。眼鏡店是兩棟樓的窄樓縫用木板搭起來的,非常簡陋,比地攤強不了多少。店裏隻有一個人,戴著風鏡磨鏡片。那人摘下風鏡,是麥狗。麥狗看了周老順一眼,繼續磨鏡片。周老順上前推了麥狗一把,麥狗繼續磨鏡片。周老順關上電源插座的開關,麥狗打開了開關,直至把磨片磨完。


    周老順問:“原來的眼鏡店怎麽著火了?說話啊!”麥狗一臉仇恨地看著周老順。周老順著急:“啞巴了?報案,破案啊!”


    麥狗終於開口:“你上次來臨走之前,是不是給我的辦公室修電源插座了?”


    周老順說:“對啊,怎麽啦?”麥狗咬牙切齒:“你會修那東西嗎?”“我就照著原樣,看哪兒鬆了給緊一緊。怎麽了?”“你把開關修短路了,一插就著火,把我的店全給燒光。我這些年苦打苦拚來的心血,全叫你毀了!”


    周老順沉思半天自語:“報應啊,上次我賣開關就讓人家著了一次火,這次竟然燒到自己家人身上。”麥狗說:“你走吧,我再也不想見你。”


    周老順問:“那個小莉姑娘呢?”“她走了。”“既然這樣,你跟我走吧,我領你到陝北采石油,保證你發大財。”“你還想像噴火木偶那樣操縱我啊?”


    晚上,父子倆在飯店喝酒,都喝多了。周老順舌頭有點大:“兒子,給我撂句話,去還是不去?”麥狗瞪眼問:“去哪兒?”“陝北!發財!”“不去,去了就是死!”“這怎麽說?”“我看透了你!也恨透了你!”


    周老順撲哧一聲笑了:“就你?看你這小眼神,還想殺了我吧?”麥狗說:“我得考慮一下。”“死緩?”麥狗沒接話,喝了一杯酒,默默望著窗外,又死死地盯著周老順。


    周老順說:“眼睛裏果然有殺氣。”麥狗把酒杯猛地摔到地上:“你給我少來這套,我叫你毀了,你知道嗎!”“這從何說起?”“你老實給我聽著!”


    麥狗又端起一杯酒,一邊喝著,一邊在屋裏轉著說:“你聽著,我不想做你手裏的木偶!我還讀著中學,你就讓我在學校門口賣鞋丟人,我掙斷了你手裏的線跑了。你知道我這些年是怎麽過來的?”“每個成功者都有一本辛酸史。”


    麥狗喊:“我是血淚史!我差點死了,你知道嗎!”周老順一驚:“有這麽嚴重?”“不許插嘴!那一年,我去內蒙遇到了沙塵暴,差點讓沙塵暴給活埋了。我從沙堆裏拱出來,什麽也看不見,我嚇哭了,我喊著,媽媽,媽媽……”周老順說:“我聽見了,喊完你媽就罵我,咬牙切齒的。”


    麥狗吼著:“不許插嘴!我是把你罵了!還好,我沒死,穿著單衣走街串巷,哆哆嗦嗦地喊著賣眼鏡,沒喊幾聲,嗓子喊不出聲來了,知道為什麽嗎?風沙把嗓子都灌滿了!一個穿羊皮襖的老大爺衝我喊著,小南蠻子,你爹媽咋這麽狠呢?這麽小就跑來做買賣?我衝他笑了笑,可是我的眼淚讓我生生咽下去了!”周老順說:“哎,有誌不在年高啊,這是我的福氣!”


    麥狗說:“就這樣,我一步步地走啊,在商場裏有了個小櫃台,又有了一個店,接著有了我的太陽城。告訴你,我一步步走到今天,張嘴就喊賣眼鏡嘍,從沒啞過嗓子,知道為什麽嗎?”周老順說:“你小時候嗓子就好,是學校合唱隊的。”“不,是眼淚把嗓子潤的!”“我很感動!”


    麥狗繼續說:“好容易有了太陽城,可是又讓你給燒了,我從天上又掉到地上。是不是你把我毀了?我現在都這樣了,你還讓我跟你去陝北打石油,去發財!算了吧,你給我留口氣吧,也給你自己留口氣吧!我認準了一個道理,這輩子要是跟著你走,除了倒黴,還是倒黴!”


    周老順慢慢站起來,給麥狗鞠了一個躬。麥狗問:“你這是幹什麽?你別來這一套。”周老順說:“兒子,你從來沒給我講你這些故事,我真的對不起你,我給你道歉。老子給兒子鞠躬道歉,古今中外沒聽說過,我今天做了,也許以後能成為一段佳話。還是那句話,跟我到陝北吧。”“除非乾坤倒轉!”麥狗說完,推門而出。周老順默默地望著兒子的背影。


    麥狗一覺醒來,聽見小廚房裏傳來電視聲。他扭頭看,發現小廚房裏電視開著,冒著藍幽幽的光。麥狗下床悄悄走進來,周老順背對著他。麥狗走到周老順旁邊,發現他坐著睡著了,臉上凝著兩滴淚珠。麥狗伸手想幫他擦眼淚,周老順把頭扭到一邊。


    麥狗小聲問:“爸,你睡著了?”周老順一把抓住兒子的手慢慢摸著,眼淚又一顆顆滾落下來。麥狗心裏一熱:“爸……”


    周老順沒睜眼,迷迷糊糊地說:“做了個夢,夢見咱們一家人坐在新樓房裏,那樓房很高很高,都夠到雲彩了。咱們全家人齊了,坐在那吃著熱騰騰的火鍋。你媽說,這房子真大啊。你阿雨妹妹說,這在法國,也是富人才能住得起的。你說,爸,咱發財了,你歲數大了,該歇歇了。我說,這就叫發財啊?距我的理想還差遠呢。你說爸,你腿都走不動了,讓我們來幹吧。我說誰走不動了?我走走試試。你說你走走試試。我一站起來,腿像麵條似的。你說不服老不行啊爸,我背著你吧,你就把我背起來了。我說你背我上哪去啊?你不說話,走啊走啊,一會兒看見羊群,一會兒聽見信天遊,一會兒看到安塞腰鼓。嗨,這不是陝北高原嘛……”麥狗的眼淚一下子湧出來了……


    許多乘客拿著行李走進火車站。周老順默默站在站台上望著進站口。麥狗拎著一包吃喝走來,周老順看到他沒拿行李,有些失望:“你真的不跟我走?”麥狗把手裏的東西遞給他:“爸,我答應你,你最困難的時候,我肯定會出現在你麵前。”周老順有些感動:“有你這句話就行,我這趟沒白來!”


    麥狗遞過一個信封:“這個你拿著!”周老順問:“這是什麽?”“控訴材料!”“昨晚還沒控訴完啊?”“沒有!我把你對我的迫害都寫在上麵了,上車看吧。”


    周老順接過來,捏了捏:“挺厚啊,字字血,聲聲淚吧?”“你好好看看,深刻反思一下自己。”“那好,我學習學習!”


    麥狗轉身要走,周老順剛要打開信封,麥狗扭回頭說:“上車再看!”周老順笑著把信封揣兜裏說:“哎,我差點忘了,你妹妹阿雨來信了,她在巴黎挺好的,你要是有時間,去看看她吧。”


    麥狗說:“好啊,咱倆一起去。”周老順眼睛一亮:“什麽時候動身?”“馬上!不過我沒錢。”周老順說:“我也沒有。”麥狗說:“快走你的吧!”


    車開了,周老順打開信封,裏麵是一遝子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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