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個月圓之夜。


    西邊的晚霞尚未退去,一輪明月早已掛在樹梢。時節雖是中秋,迎麵而來的山風卻讓人感到陣陣涼意。


    “近幾年的秋天似乎一年比一年冷了。”村子中央的小老漢一邊嘮叨,一邊攜著老伴到院中賞月。


    老漢姓塵,單名一個書字。年過五旬,卻無子嗣,獨與老伴守著三間老屋打發日子。最近幾年,老伴衰老的很快,精神也不好,而且日益少言寡語,往往盯著某些物事一呆就是半天。老漢雖請村內郎中多年診治,隻是收效甚微。


    眼前,老伴又如往常一般盯著月亮大半天了。這時,鄰居家一聲孩童的嬉笑遠遠傳來。老伴渾身一抖,呆滯的眼神轉瞬即逝,隨即向老漢含混不清的念叨一句,蹣跚著回房去了。


    “唉——”塵老漢回頭望著老伴那淒涼的身影,重重的歎了口氣,“天道循環,真是報應不爽麽?”


    回想塵氏祖上,也是大富大貴人家。家譜記載,塵家三千年前出一奇才。此人用兵如神,在惶惶亂世之中平息多方暴亂,立下赫赫戰功,又深得皇族器重,官拜大將軍。戰亂平息之後,此人深感平生殺戮太重、有傷天和,遂辭官歸隱,並嚴令後世子孫不得出入朝堂。五百年後,戰亂又起,塵氏子孫嚴守族訓不做朝臣,終日輾轉於兵戈間隙苟延而活。此次戰亂,終因天界介入王朝廢棄,另奉五大靈山為尊,開辟人間新秩序。七百多年前,塵氏後人逢一得道高人。高人斷言塵氏先祖因殺戮太重已傷天和,塵氏注定將在七百年後斷子絕孫。塵氏後人苦苦哀求,高人方才指出塵氏一家唯有遷入此地或可絕處逢生。塵氏後人聽從高人指示,攜帶家眷輜重、至親部眾,不遠萬裏到此安居。果然“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兩百年來,諾大一個家族代代一脈單傳;近五十年,塵氏一家再無嬰孩降生……


    塵老漢一通胡思亂想,回過神來,月已正中。正待邁步回房,獨山頂上一聲雄渾的狼嘯破空而來。“這隻畜牲,不知嚎了多少年了!”老漢念叨一句,忽地感覺耳邊刮過嗖嗖涼風,連忙拎起雙椅、加快腳步向著屋子走去。好一會兒,屋內傳出均勻的鼾聲……


    沉睡中的塵老漢,忽然聽到有人正在耳邊輕喚,睜開雙眼,床前居然站著一位身著青衣、慈眉善目的長須老人。老漢慌忙起身,那人徑自說道:“爾等祖上殺戮太重,本應在你這代斷子絕孫;有幸天降此子,望你二人好生收養。”老漢一喜,正待問清來人姓名鄭重道謝,那人卻已隱去不見。老漢耳邊隨即響起一陣破空之聲,隻見一頭紅蘊蒸騰的巨狼撞破房頂朝他撲來,及至近前僅剩一張狼皮墜落在地……


    老漢悚然驚醒,渾身上下已是大汗淋漓,方才明白不過是南柯一夢。回過神來,卻見老伴正自驚懼不定的望著地麵。


    床前,果然伸展著一張彤紅的狼皮……


    此刻,東方已經放亮,一輪紅日噴薄欲出……


    ********


    事後,老漢夫婦對此噩夢始終秘而不宣,一直在忐忑中過著日子。


    山頂的狼嘯從此再也沒有傳出……


    兩月後,老婦身體不適,老漢拜會村內郎中,郎中斷定老婦早已懷上身孕。舉村歡慶,老漢老伴喜憂參半,精神卻好多了……


    八月之後,五旬老婦居然順利產下一子。此子雙眼靈動、活潑可愛,與尋常小孩實無差別。不過在其剛落地時,渾身赤紅似火,滿月之後方才隱去。於是,夫婦倆人給他取名塵封,取其平凡於世、不求聞達之意,小名火孩兒。


    火孩兒成長奇快,三個月後蹣跚學步,半年之內竟能到處走動,個頭也有尋常小孩滿周歲那般大小,很讓老漢老伴省心。


    ********


    話說“從大到小,三歲看老”,山村之中多年來一直秉承著“抓周兒”這種風俗。所謂“抓周兒”,即在小孩兒周歲當天午時之前,由父母及其長輩擺上各種物什,事先不作引導,任他自行挑選一件,後根據所選之物,預測小孩兒將來的心性、誌趣、前途、職業等等。“抓周兒”雖然不分男女,卻也男女有別。若是男孩兒“抓周兒”,大多擺上印章、書卷、筆、墨、紙、硯、算盤、果品等物。抓得印章,則預示他將來必定承載祖宗恩德、官運亨通;抓得文房四寶,則謂此子勤奮好學,終將三元及第;抓得算盤,謂其將來善於理財,必成陶朱大業。若是女孩兒“抓周兒”,則又換上鍋、碗、瓢、勺、尺、剪等物。女孩兒倘若抓得剪、尺、鏟、勺之類,預示其必將善長料理家務,終成賢妻良母。


    其實居此深山茂林之中,終生足不出戶,眾鄉鄰皆是一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隻知稼穡、不事工商,再行此舉已無意義,不過村民們卻始終樂此不疲。蓋因山中歲月著實無聊,至少可以借此打發歲月、找找生趣。


    滿周歲後,火孩兒例行“抓周兒”。當天一早,老漢老伴早早起床,著實將屋子細細打掃一番,在屋內鋪上麻布毯子,擺滿四處搜集而來的印章、書卷、算盤、果品、木馬、木牛、小鋤、筆、硯等物,也把那張火紅的狼皮從密室之中請了出來甚為恭敬地擺放在香案上。“萬事俱備,隻欠東風”,塵老漢回望一眼熟睡中的火孩兒,微笑著拈起胡須……


    巳時前後,眾鄉鄰早已聚齊,“抓周兒”儀式正式開始。老漢輕步驅至香案前,伸手撚起一柱檀香,在燭焰上輕輕一撩,隨後恭敬地把它插在身前的香爐裏。在轉身那一霎那,狼皮的紅芒刺入雙目,老漢眼中隱隱閃過一絲憂慮……


    一屢檀香自香案上冉冉飄起,擁擠的廳堂刹那間其樂融融,隻有那團供奉在香爐之後的紅光始終聚而不散,如此莊嚴肅穆、如此格格不入……


    火孩兒早被老母親抱出內室。他正坐在麻布單上,烏黑晶亮的雙眸緊緊盯著這些生平見所未見的稀奇之物。隨後,他用雙手撐住身子,慢慢地爬起來,幽深靈動的雙眼東瞧西看,卻不知如何作為。老漢夫婦也不言語,雙雙眉開眼笑地注視著他。


    躊躇良久,火孩兒終於邁開小腳,向著毯子中央走去。


    “拿!快拿!拿呀!”眾鄉鄰群情激昂、伸長脖頸、呼喝連連,人群內外出現了微微地湧動。在這湧動之中,一絲紅芒穿過人流闖入火孩兒眼簾。


    火孩兒微微一滯,呆立當場,駐足不前,眉頭緊皺,仿佛記起什麽似的一統思索。片刻之後,他向地上的諸多物什輕輕掃過一眼,搖搖晃晃地穿過麻布毯子。眾人不知所以,忙向兩旁退去。卻見火孩兒徑自穿過人群,走近香案,朝那狼皮夠去。


    香案高約四尺,火孩兒雖是同齡人中的大個兒,也不及兩尺來高,無論如何騰挪,始終夠不到那張狼皮。無計可施,他隻好瞪著雙眼,滿懷期盼地向著父母求助。老婦正待上前,手肘忽地一緊,不知何時老漢已經滿臉陰雲,拉住了她。好事的親友欲要搬動一張閑置在旁的高椅,也被老漢製止了。


    火孩兒左右回顧,求援不致,放聲大哭。老婦不忍,背過臉去;老漢麵目凝重,鎮定如常。喧鬧的廳堂刹那之間沉默下來,如此莊嚴、如此沉重……


    許久之後,火孩兒止住哭聲,擦幹眼淚,抬頭掃視,腿腳忽然一動。他走向高椅,緩緩地把它拖到香案前,隨後艱難地爬上高椅,再爬上香案,最後繞過香爐,終於捧起那張狼皮。眾人瞠目結舌,老漢依舊不語,那緊皺的雙眉稍稍舒展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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