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重鎮,當屬平陽。地處中原,通達各方。


    亭台樓閣,匯聚八方英豪;雕欄繪鳳,雲集四海奇珍。


    火孩兒刻意奔赴至此,卻無意中成就一位乞兒。


    寒顏冷語,權作冬日之風!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誌!


    一晃數月,冰雪消融,冬逝春至。


    百花鬥豔,香風膩人;綠姿勃發,生機盎然。


    平陽河畔,遊人如潮。肆意歌舞,縱情風騷。


    樓船畫舫,不解塵世淒涼;亭台楦榭,無視人間悲苦。


    顆顆形單影隻的乞兒,蹣跚於錦衣繡袍之中,如同道道煞眼的風景。他們眼中,也有百卉含英、鳥囀鶯啼的春意麽?


    火孩兒一如往日那般,披著襤褸的衣衫,流連於紅楊綠柳之中。整個嚴冬,他都是這般單薄,卻不畏寒冷。仰望著碧藍的蒼穹,火孩兒喃喃自語:“百裏山中,僅僅這般*麽?”


    恰在此時,聽得身後一聲巨響。回首凝望,隻見一位衣著光鮮的老婆婆躺倒在地,不省人事。


    一陣驚呼之後,人群四散而去,瞬間圍作一道人圈,卻把愕然而立的火孩兒突現出來。


    遲疑片刻,火孩兒上前扶起老太,倚住身側小樹,取出隨身破碗,趨至河畔舀來半碗清水,俯首而侍。匆忙之中,老人那光鮮的衣飾之上居然留下數張烏黑的爪印。


    圍觀人眾熙熙攘攘,指指點點。


    半個時辰過後,老太依然昏迷不醒。正值火孩兒心急難耐之際,陡聞一聲大喝:“憊懶小子!膽敢辱我母親!”一記掌風呼嘯而來,重重擊在火孩兒胸口。


    火孩兒仰倒在地,破碗脫手飛出,當啷墜地,化作千百瓷屑。見他呆坐片刻,支起身子,一言不發,蹣跚遠去。


    人圈之中,獨剩那位十八九歲的錦繡少年,凝視著顫抖的雙掌,久久不語。


    少年姓鍾名記,為城中名師鍾不昌之子。鍾不昌早年曾得紫塵山清平道人傳授武藝,技業非凡,深有俠名,下有弟子三百,皆非寂寂無名之輩。鍾記身為獨子,自幼聰慧,更在其父耳提麵命之下,雙掌功力已經頗具火候。其母原為平陽商賈之女,溫柔賢淑,卻在懷胎期間服藥不慎,落下“失心”之症。平日倒也無事,隻是突然之間卻會人事不醒。數日前,老太太風寒初愈,吵嚷著要去平陽河畔走動一番。鍾氏父子深感春寒料峭,擔憂老太身子,百般勸慰,後嚴令侍女小廝盯緊老夫人。眾人倒也盡責,直至今日,鍾老夫人方才尋得良機,支開侍女置身河畔,正值愜意忘懷之際,“失心”症發,昏迷倒地。虧得火孩兒挺身而出,否則吉凶難測。


    直至老太出門多時,鍾氏父子方才得知。鍾記一路打聽,慌張尋至。此人本性純良,更是孝子,驚見母親坐倒在地、昏迷不醒,衣衫上更加帶著數道髒黑的爪印,又見火孩兒俯首一旁,以為母親遇此無賴乞兒的捉弄,驚怒之下不假思索,運足十成功力,一式“暴雨生火”憤然擊出。隻是雙掌所及,卻似觸及漩渦一般毫無著力之處,更覺得雙掌之力石沉大海,渾身虛脫,呆立不語。直至一路人走上前來,朝他耳語一番,方才遊目四顧、追悔莫及。


    是夜,鍾家宅院。鍾不昌注視著愛子魂不守舍的模樣,輕聲問道:“我兒可有什麽心事?”


    鍾記沉吟半晌,回道:“爹爹,孩兒今日做成一件錯事,卻也發現一件怪事?”


    “哦?說來聽聽。”鍾不昌靜立如常。


    鍾記遂將今日種種簡述一遍。


    鍾不昌眉頭緊皺,半晌回道:“你確信那招已運足十成勁力?”


    “是!”鍾記謹慎回道。


    “你隨我來?”鍾不昌遂將鍾記帶入院中,手指一方青石言道:“運足十成勁力試試?”


    聞得父親言語,鍾記氣運丹田,一聲大喝,揮掌擊出。呼嘯聲中,塵屑紛飛,青石瞬間裂作數塊。鍾記大喜過望,渾不知自家掌力居然渾厚致斯。


    鍾不昌微微頷首,鄭重而道:“依你掌力,已有七成火候,即使為父也不敢陡然相接。那少年無意中受你一掌,居然毫發無損。自古風塵多異人,你今日衝撞高人了!”


    鍾記慘然而道:“父親,那當如何?”


    鍾不昌道:“明日一早帶領師兄師弟,定要尋得少年回來。一來謝他援手之恩,二來賠你衝撞之罪。”


    次日,火孩兒在一處小巷中睜開雙眼,卻見身側落著一挺紫紅小轎,前後另有四位打扮齊整的轎夫,肅容而立。稍一扭頭,更見昨日平陽河畔掌擊自己的富家少年,正自躬身行禮。


    火孩兒尚在疑惑,那少年微微笑道:“在下鍾記,昨日因牽掛母親而誤會少俠,更有衝撞,深感愧疚。今奉父母之命,請少俠入宅一聚,一來謝恩,二來賠罪。萬望少俠不要推辭!”隨即又是一笑,徑自趨至小轎門前,躬身攔起轎簾。


    昨日之事,火孩兒本也憤憤,不久便已釋然,卻不免仍有芥蒂。今日見這少年如此恭敬有禮,早已怨憤頓失,欣喜異常。其實自他在平陽城中流浪以來,屢次見到如此小轎一晃而過,早想一探究竟。眼前天賜良機,心中惴惴,終於按捺不住少年心性,拎著竹筒、攬著笨笨,站起身來。


    鍾記不知火孩兒如何抉擇,麵現愁苦之色,慌忙言道:“還請少俠務必賞臉,否則家父定不饒我!”


    火孩兒不知如何言語,顫巍巍地邁進小轎,側身坐下。


    鍾記方才放下珠簾,四名轎夫穩穩抬起小轎,向那鍾家宅院行去。


    火孩兒心中驚喜,無以言表——昔日一落魄乞兒,今朝卻受此厚愛。一時間坐臥不寧,東張西望。這挺小轎,端的奢華:通體紅杉精製而成,其外雕龍繪鳳,更有五色神獸;其內貂裘鋪地,虎衣作背,鶴羽作頂,另有龍眼大小的明珠數顆,翡翠瑪瑙匯聚的風鈴數串;四位轎夫也非庸手,不但已有多年轎夫生涯,而且身懷上成武學。它本是鍾家老太的專用坐轎,卻被火孩兒生生領受。小轎一路行來,商販側目,行者讓道。火孩兒驀然驚覺:同是一方天地,轎裏轎外竟有這般差別!


    穿過小巷,小轎步上一條清幽大道。前後半時許,便在一深宅大院前輕輕放下。


    火孩兒微微懊惱:方才一時興奮,竟未品出其中滋味!卻見鍾記已俯身掀起珠簾,輕聲喚到:“陋宅已至,請少俠入內拜會家父家母。”


    步下小轎,火孩兒緊隨鍾記身後,向那朱紅大門走去。忽一抬頭,驚見一塊半丈長的扁額,上書“鍾鼓齊鳴”四字,筆力遒勁,氣勢不凡。鍾記笑道:“鄙門鍾姓,兼家父有一絕學喚作‘鍾鼓齊鳴’。江湖摯友便送此篇額,蓋有一語雙關之意。”


    穿過大門,眼前現出一片空地,正有數百人眾手執兵刃呼喝騰挪,甚為賣力。招式雖然淺陋,卻讓火孩兒一陣眉飛色舞。


    回味之中,兩人步入鍾氏廳堂。堂內白玉作墊,黃玉作柱,伴有紅綠壁毯、臘梅百合等物。兩側各四張楠木高椅,匹配紫紅茶幾,其上擺置著名玉古玩。廳堂正中落一張碧玉石床,端坐著兩位老人。左側為一老年男子,須發斑白,甚是威武。右側為一慈善老婦,正是河畔老太。


    火孩兒正待行禮,老年男子已經笑道:“在下鍾不昌。因少俠昨日對內人施以援手,並寬恕小犬衝撞之罪。老夫特意派遣小犬請少俠到此一會,尚未請教尊姓大名?”


    火孩兒內心澎湃,脫口而出:“在下火孩兒!”


    鍾不昌微微一怔:“世間有此姓氏麽?”


    火孩兒麵色一滯,訕訕而道:“鄙人姓塵名封,小土之塵,封印之封。火孩兒本是小名。”


    鍾不昌不以為意,豪爽一笑:“少俠請坐。”


    火孩兒正待落座,忽地察覺衣衫破舊、塵垢覆身,頓時滿麵通紅,遲遲不動。要知道,不久前他敢於踏上小轎,本是一時欣喜難耐、忘乎所以而疏於思慮,如今耳聰目明卻不敢再行魯莽之舉。


    鍾不昌察言觀色,便對身側少女言道:“璧兒,帶塵少俠梳洗一番,換身衣服。”


    穿過幾道回廊,少女已將火孩兒帶到一處精美浴所。乍見碧水清波,火孩兒一聲大呼,將竹筒、笨笨雙雙拋入其中,寬衣解帶。忽地一瞥,卻見那少女依舊靜立其後,嬉笑不語。火孩兒一陣窘迫,慌亂中攬起衣衫,躲入牆角,再不現身。少女嗬嗬一笑,走出屋外,掩上房門。火孩兒豎耳傾聽,確信少女不在室內,方從牆角畏縮而出,躍入水池,與笨笨嬉鬧起來。不久,少女手捧衣衫推門而入,火孩兒一聲驚叫,潛入水底。待少女再次出門,方才露出頭來,慢慢洗浴。


    漂浮在碧波漣漪之中,火孩兒忽然思緒紛飛:塵封!塵封?怎會有如此陌生的名字?呆坐片刻,走出百裏山林之後那諸般刻骨銘心之處自其眼前一閃而過,瞬間淚流滿麵,靈魂深處一聲大呼:自今日起,我是塵封——


    (《虎落平陽》已為完成數萬餘字,隻是自本卷起天下大勢也將拉開帷幕,其中善惡是非、因果循環之處尚需鄭重思慮一番,不免改動稍大。例如第一章《乞兒》原本五千餘字,定稿時忍痛刪去一千八百多字,致使這一章節字數明顯不夠,還望諸位原諒。敬請關注第二章《混沌一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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