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見如此情形,少年心頭微寒,然而自視為靈山子弟,平生懼過誰來?更見清平道人站立一側,膽氣橫生,放開手腳大肆施展紫塵妙法。一時間,場內雲霧彌漫,罡風肆虐,時而聲若驚雷,時而勢如猛虎。


    諾大的練武場片刻之後便已麵目全非,更做修羅道場那般一片狼藉,磚石橫舞,瓦礫紛飛。


    料不到紫塵山一弱冠少年竟有這般修為,鍾不昌惟恐“殃及池魚”,拉緊壁兒率領一幹人眾退出場內,遠遠觀望。


    清平道人迎風而立,嚴陣以待——塵封乃鍾不昌偏袒之人,不容閃失;展天翼為白虎祠掌祠之孫,更加不能有所損傷。


    少年的攻擊雖然高明,塵封呆滯的身子總在千鈞一發之際躲避開去,雖不還擊,卻也處處有驚無險。


    如此遊鬥半個時辰,塵封雙眼中的朱紅之色漸漸退去,呆滯的麵目開始恢複平時那般靈動模樣,身形也遲緩下來。值此神魂縹緲之際,朦朧中隻見少年手中斷劍狀若遊龍一般上下揮舞,時而風卷塵生,時而牽雲帶霧,隱約之間竟然從中看到些許端倪——少年那飄忽淩厲的劍式與那混沌一破竟有幾分相似之處。看到盡興之時,居然忘卻身處險境、拋去膽怯之心,已浸潤多日的混沌一破在他腦中綿延呈現。塵封豁然覺得,或許這混沌一破真不弱於少年劍招也未可知。


    迷蒙之中竟然撿起地上長劍,斂心凝神,混沌一破綿延使出。隻此一瞬,盤古功法伴著睥睨天地之氣自其胸口緩緩騰起,洶湧而出。


    這就是王者之路麽?多日來遺失在溫柔鄉中的王者之路麽?


    塵封內心澎湃,渾身激蕩,盯緊斷劍迎擊上去……


    少年卻也察覺塵封戾氣將逝、身形漸緩,心中大喜,本想一擊中的,將他傷於劍下。不料待塵封撿起長劍之後,卻似忽地更換對手一般。天地間陡然一暗,一道眩目的日光便被塵封拉扯到三尺長劍之上,平凡無奇的鐵劍瞬間化作赤紅,熱氣蒸騰,耀眼奪目。驚愕之中,更見一座漩渦自塵封足下騰起,霸絕無匹之力隨之從天而降,狀如牢籠一般將自己束縛在地,周身功力恍若江海決堤破體而出,向那漩渦奔騰而去。少年心中頓時亂作一團。惶惶之中,卻見一道白影揮著赤色光劍向他劈來。


    所過之處,雲開霧散,灰飛煙滅,吱吱連聲。


    恐懼!從未有過的恐懼迎麵撲至……


    雙劍相交,天地撼動。


    轟鳴過後,斷劍應聲而折。一股鮮血自少年口中噴出,身子更如受重擊一般向後平平飛去,腦袋低垂,人事不省……


    那股鮮血遊走之間已被斡旋之力化為千百晶瑩的血滴,宛轉之間便已罩上塵封頭臉……


    濃重的血腥之氣彌漫在天地之間……


    清平道人本正提心凝神,卻見塵封撿起長劍,順勢展開一式妙招。招式雖然精奇,卻非無懈可擊,隻是不知為何,這一妙招竟能足生旋渦,牽動天地。正自思索是否即時出手,耳中聞得一聲巨響,更見那跋扈少年搭著腦袋向後飛去。錯愕之間,清平道人飛身而上,在半空之中將這少年輕輕截下,隨身取中一方晶瑩剔透的碧玉小瓶,胡亂倒出一顆藥丸,塞入少年口中。隨之一聲長歎,抱起萎頓少年,瞬間落入一座院落之中,消失不見……


    當啷一聲,長劍墜地,塵封渾身血汙,呆立當場。


    少年的鮮血緩緩滲入嘴角。


    血!竟是鹹的!


    隻此一瞬,風魔寶庫中已被遺忘的種種記憶仿佛被這鮮血喚醒一般,斷肢殘臂、遍地***團團血肉在他眼前忽地彌漫開來,瞬間把他卷入血幕之中。


    緊隨其後,風魔陰鷙的嗓音再次響起:“人是我殺的,更是你殺的!更是你殺的!更是你殺的……”


    “我不要殺人!我不要殺人!”塵封喃喃自語,恍如失魂落魄一般……


    ********


    深夜,鍾氏廳堂。


    鍾不昌戰戰兢兢言道:“弟子無能!萬望師傅海涵。”


    清平道人苦笑一聲:“不昌,師傅並非不明事理之人!展天翼有此結局,本屬咎由自取,怪不得他人!隻是……”清平道人忽地皺眉。


    鍾不昌心下惴惴,不敢發問。


    清平道人續道:“他那一條小命總算保住,一生功力卻失去使之六七,端的怪異!不昌,那少年究竟是何來曆,你可知曉?”


    鍾不昌沉吟而道:“他本是一個流浪至此的無賴乞兒,因對內人有援手之恩。弟子念他心底良善、孤苦無依,見他頗為聰明伶俐,便留他在此。雖然曉得他身懷絕學,至於其它卻也不便細問。”


    清平道人接口而道:“看他今日戾氣崢嶸、麵目猙獰,倒與傳聞中的詛咒甚為相似。”


    鍾不昌驚聲而道:“師傅在說風魔咒麽?據說中咒之人殘忍好殺、嗜血成性,這少年卻並非如此。為此弟子也曾請教不少江湖名醫,都說是幼年受風過度之症。”


    清平道人輕聲歎道:“不昌,你對他甚為愛戀、有意偏袒,為師早已知曉。平心而論,即使為師對他也深有好感,隻是他那身功法的確古怪。為師嗜武如命,平生翻越典籍無數,除去一種失傳多年的妖法邪術,尚未曾聽說天下間有何功法竟能吸噬外人功力。不過那種功法功用單一,不如此子這般竟能牽動天地之力,這便是我不解之處。”


    鍾不昌躬身不語。


    沉吟片刻,清平道人又自言道:“天界預言,人間大劫將至,而且它也聲稱暫不幹預人間禍事。如此一來,不知有多少高深門戶、霸絕幫派甚或邪魔外道將會現身人世。數十年後,人間究竟如何……嘿嘿……可謂神鬼莫測、前途未卜……五大靈山二千年來安於現狀、恃功傲物,其內爭權奪勢、利欲熏心,再也非比從前……也罷,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


    言及此處,清平道人忽地一怔,住口不言,一絲精光自其眼中透射而出,落寞之色一掃而空,斷然言道:“不昌,我所交代之事,就托付於你了。你若將其辦妥,不隻是你,甚至記兒,都可歸入紫塵門下。你雖已體衰,如今得我所傳功法,延長百年壽命想來不在話下。如此機遇,千載難逢,你當好自為之。”


    鍾不昌慌忙跪地:“多謝恩師器重!師傅所托,弟子將在壽筵之後便即執行,目前已經遵照指示將您親自賀壽一事傳遍江湖,結果應當不會令師傅失望。隻是此間那個少年……”


    清平道人讚許的掃過鍾不昌一眼,輕聲歎道:“起來吧。至於古怪少年,你也無需擔心。五大靈山如今百事纏身,暫無心思處置這等小事。白虎祠掌祠真人位高權重,不能不有所顧忌。平陽城方圓數百裏,白虎祠尚要依托於你,哪會不給你幾分薄麵。何況掌祠真人最了解孫兒那般脾性,回山之後由為師直麵陳詞,想來不會生出太大變故。隻是那個少年,端的怪異。為師之見,還是不要繼續留他在此為妙!如何抉擇,你自己拿主意吧……”


    片刻之後,一道利芒自鍾氏院落騰空而去。


    同一時刻,風魔山中飛雲嶺數百幫眾齊齊聚在塵封床前,血淚如珠、麵色淒苦,齊聲呼道:“你我本無冤仇,可為何這般對我!還我命來!還我命來!”呼聲過後,數百幫眾一起裂體而逝,重新化作寶庫中那般狼藉模樣……


    塵封一聲大叫,坐起身來,渾身劇顫、大汗淋淋。


    長夜漫漫,寒星寥落,殘月如鉤……


    ********


    次日一早,鍾不昌打開房門,卻見塵封愣愣站立門外,微微一怔。


    呆立半晌,塵封黯然言道:“數月來承蒙塵老爺子收留,塵封不勝感激。曾有高人斷言小子今世必將災難重重、生路坎坷,塵封那時無知,甚為不屑。回想多日經曆,對此已經深信不疑。隻是不想竟為鍾老爺子惹出那般禍患,深感歉疚。思慮一夜,特來請辭。”


    鍾不昌沉吟而道:“那你如今有何打算?”


    塵封怔怔而道:“我本為江湖而來,唯有流落江湖,四海為家。”原本稚嫩活潑的少年,此時居然帶著頹喪落寞之色。


    鍾不昌輕聲而道:“昨日之事,隻怪那少年欺人太甚,與你無關,老夫並不願你;此事更有恩師照應,你倒無需過慮。既然你尚無安身之所,不如繼續留在此處,至少可以三餐無憂……”


    塵封雙目含淚,又欲推辭。


    璧兒聞訊趕來,緊緊挽住塵封衣襟,淚眼朦朧,卻不言語。


    塵封內心輕輕抖動,無聲之淚傾瀉而出,喪魂落魄之際,卻被璧兒拉回住處。


    自此以後,塵封終日躲在房門之中,鬱鬱不樂,閉門不出。


    暮色之中,偶爾也會溜出房門,攀爬到假山石林之上,看那殘陽西下、似血黃昏。


    你不惹我,我卻惹你!你不殺我,我卻殺你!這就是江湖?就是天下?就是塵世麽……


    王者之路,真是鮮血之路麽?倘若如此,即使成就王者,還不終日沉積於夢魘之中?人生又有何樂趣……


    既然如此,盤古功法習之何用?混沌一破又憑何留存……


    那麽,人又因何而生?我又因何苟活……


    塵封沉浸在迷茫之中……


    月圓之夜,他總抱著笨笨坐在門前的石階上,數著寥落的星辰,望著如盤的明月。


    百裏山中,也是這般月色麽?


    長眠地底的老父老母,他們也能望見如此月色麽?


    闊別已久的玩伴,又如何打發這如詩般的月光呢?


    十年以來,生命中那快樂的記憶,唯有此時才會迭次而來,呈現在那雙黯然無神的眼眸之中。


    如此兩月有餘。


    風魔山中如血般的夢魘在依舊他夢中浮現。一個半大小兒經過這般折磨,竟然帶上些許蒼老之感。盤古功法、混沌一破終於被他趕回迷蒙之中,漸漸忘卻……


    鍾不昌探望過他多次,每日見到活潑可愛的人間麒麟兒忽地如此頹廢無度,長籲短歎、黯然神傷。


    壁兒依舊伴其一日三餐。時日一久,不知為何,他們之間逐漸沉默起來,一絲若有若無的間隙在二人之間慢慢擴散。


    一日黃昏,這對小男女散步於假山之林之中。似血的夕陽拉長了兩人的影子,映射出一張頹廢的麵孔,一張如花的臉龐。


    “璧兒,我想家了。”


    “嗯。”


    “我想回家了。”


    “嗯。”


    良久的沉默。


    “你能伴我一起走麽?”


    “……”


    片刻,一個蕭索的身影踢噠著腳步自石林中蹣跚而出,向著淒冷的房舍緩緩挪去。


    殘陽已逝,天地間彌漫在濃重的塵煙之中。


    蒼茫大地,誰主沉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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