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朧之際,張岩推門而入,喚起塵封:“塵師弟昨日可否順利?居然抱回那般大石,我已請示恩師刻好姓名,自此每日你隻需將這圓石搬去原處,再搬回即可。”冷笑聲中,飄出門外。


    塵封聞言大驚:昨日受盡大石之苦,早已打定主意今朝下山定要換個小的,豈知居然由此一說?傻愣一陣,想及既然有如此規矩,也就遵從便是,起身抱起刻著“塵封”二字的圓石奔出庭院,踏上山道。


    一路行來,撞見飛奔而上的男女子弟,盡皆雙目微滯,一聲冷笑。


    塵封初始不知,偶爾較起彼此手中圓石,麵紅耳赤,匆忙閃身而過。


    如此忐忑之際,圓石屢次脫手而出,翻滾直下。塵封總要追出數裏將其尋回,重新抱下。


    這項修業並無師長監督,全憑自律。山中弟子多有幾分狂態,將圓石滾擲下山這般下作手法,盡皆不屑取用,一來懼怕師長發覺,二來容易招致同門恥笑。要知同門之內爭風取寵、互競高下已屬常事,即使同一師傅座下也是貌合神離、暗地較勁。個人能否修得無上妙法,自身努力尚在其次,師長之言至為關鍵……以上種種,在姻親關係縱橫交錯的境遇之中,實屬平常,故此反倒形成相互監督的古怪氛圍,但彼此拆台者也比比皆是。


    然而像他這般苛刻,卻大可不必。隻是一山野少年,童心未泯、不知變通,對這靈山自有一股敬若神明之心,自覺種種規矩都應極力遵從、不可違逆……


    今日雖也艱難,較起昨日畢竟陳車熟路。即使如此,塵封也在午夜之後方才將那圓石放於臥房門口。


    豈知當夜,暗影之中竟有一雙晶亮的眼眸凝望著他。


    接連數日,每當塵封踏上平台,那雙眼眸總在暗影之中眉目緊蹙,怔怔而視,猶豫不決。


    某日深夜,塵封踏上平台數步,身前突地跳出一位嬌小的身影,結巴而道:“給……給你!”


    塵封一聲驚叫,向後退去。


    銀灰之下,數尺開外站著一位身材矮小的女娃,聲音十分悅耳,模樣卻是極醜,左右麵部各有一塊巴掌大的紫黑胎記,鼻孔上翻,雙眼大小不一,卻甚是明亮;小手中正平舉著一條煮熟的獸腿之類,濃香四溢。


    小娃名叫琳兒,不知出身,來曆卻是蹊蹺。


    三年前一日黃昏,紫塵山中居然出現百年難遇的海市蜃樓。景致綺麗,幻相絕美,山中人眾不分長幼,盡皆登峰觀望。


    瀚海藍天,樓台高聳。


    影影綽綽之間,一幢紫金閣樓之中居然飛出一隻火鳳,烈焰繚繞之下奔赴紫塵而來。飛至近前,火鳳口中居然銜著一人。自古龍鳳乃吉祥之物,紫塵一幹高人隻得靜觀其變,不敢妄動。卻見火鳳直直飛向拈花閣前,旁若無人般將所銜之人輕輕一放,便又飛回海市蜃樓之中。


    眾人圍攏過來,見是一位模樣極醜的小女娃,慌忙稟報紫塵五老。因她來曆如此奇特,紫塵五老不敢怠慢,一番商議,將她收歸紫塵山門。因其模樣醜陋,女徒之中竟然無人樂意收其為徒。既然她落於拈花閣前,想必自有機緣;眾老便將她推入風月老人門下。風月老人也不推辭,向一名女徒百般勸說,那人方才答應願意傳授此女道法,卻堅決不以師徒相稱。


    更因模樣醜怪,小琳兒便終日躲於廚房打理雜務,居然省去“勵誌篇”的修煉,由此成為兩千年來打破入門弟子修煉常規的第一人。她年紀尚幼,不善孤獨,更加無人搭理,時常悶悶不樂。數日之前偶爾見著塵封呆板孤獨地抱著圓石爬上平台,即時生出同病相憐之感,集聚數日方才鼓足勇氣,備好一條獸腿,找他搭話……


    塵封穩定心神,推托一陣,輕輕接過。


    彼此熟悉一番,兩個被天地遺棄的小娃,方才坐在平台一角,數著寥落的星辰胡亂道起自己的心事來……


    如此三月有餘,塵封身子中大異常人之處漸漸展露出來,已經能於日落之前將圓石放於臥房門口,如此成就在尚未獲傳靈山妙法之前已屬難得。


    青柏雲目力尖銳,暗暗稱奇,然而那張呆滯的麵目總令他微微皺眉。青柏雲在其同門之中,年歲不大,但城府之深、誌向高遠,卻非眾人所及,而且為人八麵玲瓏、伸縮有度,兼為紫塵長老之婿,更增一項威勢。此人精於相麵之術,向來眼高於頂,主動將塵封歸入座下,卻非一時衝動……不料過得數月,這呆滯小兒竟如以往那般俗陋依舊。縱使青柏雲自負眼力過人,此時也焦灼不安。思慮數日,遂將眾位弟子喚入廳堂,擺上香案、撐好香燭,並要塵封在曆代祖師靈前立下重誓——終此一生絕不外泄靈山妙法半句,否則形神俱滅,永不超生;方從懷中緩緩取出一冊卷軸,遞於塵封手中。


    至此,塵封方才正式歸入紫塵門下。


    塵封感激涕零,鄭重接過。待他完成日間功課,就著燈盞打開卷軸,開卷首寫“天書”二字,以下寥寥萬言,盡是艱深無比的諸般法訣,晦澀難懂、尚無批注;當下深感失望,胡亂誦過一段,隻覺不可理解、更加無法修習,遂將它棄置一旁,摟著笨笨沉沉睡去……


    數月之後,青柏雲前來考究塵封修行,見他搭上塵封手腕,眉目緊皺,麵如寒霜,忽地身子劇震,紫蘊閃爍,用力甩開塵封手腕,一聲冷哼,拂袖而去。


    塵封膽戰心驚,深知恩師對其大為不滿,忐忑之下趕回小屋,對著那冊卷軸細細翻看,盡力讀過一段,依舊不可理喻,手足無措,後向張岩極力討好,方才得知其中奧妙。


    道之一途,中在心誌,更中悟性機緣。資質不同,機緣各異,自然“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紫塵授業之法源自前人,天下罕見——將所授經卷交於弟子,令其自行修習,師長雖有點播,少之又少。其中晦澀難懂之處,門下弟子少可請教師長,多則出入拈花閣中,自行查閱。


    青柏雲所傳《天書》本是五大靈山鎮山絕學,縱橫自然、囊括天地。其玄奧精深之處較起盤古神功雖然不可比擬,卻絕非無甚根基的少年兒郎便可領悟。而且若像塵封這般肆意覽上數眼,便將它棄之一旁,曆來更如鳳毛麟角。究其根源,平陽城中淤積的心結在他腦中依舊亙古不化。


    你不惹我,我卻惹你!就是江湖?就是天下……


    人緣何而生?我又因何苟活……


    生之為人究竟有何樂趣……


    倘若如此,盤古功法習之何用……


    多日勞累,塵封雖然暫時將其忘卻,然而諸般困惑如此根深蒂固,在他立誌修習天書之時,便成為心底永遠無法逾越的魔障。隻是一年少小兒,哪能辨出其中糾葛。心底隻盼恩師不再惱怒自己,思慮再三,朝那拈花閣中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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