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暑易節,隆冬撲至。


    朔氣凜冽,罡風如刀,天地間濃霧彌漫幾達兩月之久。


    濃霧散去,彌天大雪接踵而來,自翰海叢林到荒漠雪原,數日之內盡皆籠罩在蒼茫之中——古來多少炎熱枯燥之所,概莫能外——整個人間恍若雪封一般。


    然而,漫天風雪絲毫遮掩不住那濃重的殺伐之意,天地間隱約蕩漾著的血腥之氣反而如同藥引一般喚醒那沉寂千年的暴戾氣息——多人稱道,“雪原揮戈比之大漠對壘更有一番情趣”。


    幾處無名山穀,兩群勢不兩立的人眾,橫眉冷對、怒目相向。片刻之後,雙方各有頭領一聲大呼,兩隊人馬便揮動利刃彼此洶湧而去,順勢鬥在一處。轉眼之間,渾厚響亮的喊聲紛紛化為下墜的冰碴,被重重踐踏在猩紅的雪泥之中。幾條臂膀忽然離體而去,飛舞之間便已化作堅硬的雪雕矗立於沙場之外,恍若殘破的柵欄一般。噴湧而出的血霧在風雪中打著斡旋結為腥紅瑪瑙般的冰珠點綴在皚皚白雪之上。不久,山穀中便布滿了人類會心之作,單調而蒼茫的大地好似因之平添了幾份生命的氣息。


    良久之後,隻隻渾渾噩噩的陰靈自散落各處的斷肢殘骸中緩緩爬出,望著周遭這似曾相識的世界,呆呆沉思,忽而幻出凶戾之色,紛紛扭打在一起在漫天風雪中盤旋而上,瞬間化為團團暴戾的雪球狠狠砸向大地。數群潛伏在積雪深處的小獸紛紛探出腦袋,歡快地跳躍到殘骸之間,慢慢品味、仔細舔拭。它們如此謹小慎微即使天地間飄蕩著的血腥之氣也被吞入腹中,方才意猶未盡地無處遊走一番潛回積雪之下。塵灰色的天地,恍若一隻凶戾的巨獸,饒有興味地注視著平生最出色的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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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紫塵靈山位處中原,雖然四季分明,隻因地氣豐腴從無積雪。然而這場異乎尋常的大雪它卻未能躲過——五座擎天巨峰化為高高聳立的雪柱,山浪峰濤變為綿延起伏的雪蟒,縱橫交錯、極為壯觀。


    天地無常,生靈卑微,正當長老峰主高聲慨歎之時,小輩們卻為這千年未曾一見的奇景樂此不疲。人人仿佛趕場似得換上厚厚的冬裝,裝扮得笨拙無比。其實對於此類苦尋天道之人,早已不再畏懼這般寒暑。這般打扮可謂千載難逢,雖然少了飄逸靈動之姿,卻又另增一番樂趣。數日之後,平台山隘之間櫛次鱗比般聳立起多座亭台樓閣、雪人冰雕。這些才智卓絕之輩,果然不同凡響,高深的修為伴隨非凡的才藝,縱橫想象、肆意馳騁,將這嚴冬裝扮得瑰麗絕倫。


    更有甚者,竟然召集數百人眾,在雪海叢林中造出千頃雪場,綿延起伏,上下有致。半日之間,便有千百紫塵兒郎在雪場上呼朋引伴、縱情風雪。他們之中多數已經初窺大道,身輕如鴻、靈動如燕,禦劍飛行已屬平常。隻是身臨此情此景,眾多年少兒郎大都卸下老成持重之態,盡顯青春爛漫之姿,人人拋去一身修為不用,幾如常人一般在雪道上逶迤而行。漫不經心之下,一個趔趄跌出數丈之遙,爬起身來抖落掉滿臉的雪碴,彼此調笑一番。往日裏種種惺惺之態此時都已隱去不見,人人仿佛回到那爛漫天真、無所提防的童真時代……漫天風雪竟然為這莊嚴肅穆的紫塵山林帶來幾分暖意。


    山林各處蕩漾著的嬉笑怒罵之聲實在太過誘惑,塵封竟也抵擋不住心底隱隱泛起的童趣,將笨笨扛在肩頭,也如眾人那般趨至雪場之上。


    自數月之前紫霄殿上亮相之後,孤獨的少年逐漸有了些許名氣,不日之內竟有幾位資質卓絕的少年主動尋上前來問安交好,更有數位天姿絕色時常朝他展顏一笑,倒令這山野少年誠惶誠恐渾不知如何處之。如此種種讓他增添幾分自信,行走之際稍稍抬起頭來,也更堅信隻要執著善良之念,定當不負苦心之人。


    忽而想及數月後的比試,少年隻能苦笑一番:紫塵年輕一輩成千上萬,大多家世顯赫、學識淵博,勝者之中哪容自己插足?何況古劍無鋒封印不去,幾如凡鐵一般,如何一競高下?想及此處,少年便把無鋒古劍用力緊了緊——自鑄劍峰品器歸來,無鋒便被他學著眾人那般縛在身後,形影不離。


    兵刃有心,無鋒也在深深體味著孤獨麽?六年多的歲月,那處蕭索的庭院,讓他深深地體味道了孤獨的無奈,更讓他陷入悵惘之中……


    千年之前,一位紫塵門人奉命下山之際,私自從拈花閣中帶走一本罕世古卷。數月之後,那人離奇死去,所攜古卷不知所蹤,此事已成紫塵靈山千載懸案。六年前,山外弟子來報,古卷重現人間。自來經卷之事,隸屬拈花閣職責所在。拈花閣中,青柏雲智勇雙全、口碑極佳,更加身處要職。紫塵五老一番商議,派他下山。一來因他智勇,二來更想成他功名。塵封當時入門時日不久,天書卷軸尚且無法修習,更不會禦劍之術,無法隨行。隻因風月老人對他甚為眷顧,青柏雲一番斟酌便拜請老人代為照看。不料那道古卷幾經易手,而且經手之人大有來頭,修為甚是不凡。師徒六人苦尋六年,數次山窮水盡,更多次柳暗花明,半月前終於傳回消息——經卷已順利奪回,六人不日便可回山。


    塵封聞此音信著實興奮不已。究其時日,他與青柏雲師徒相處也不過半載時光。雖然那時經常膽戰心驚,然而塵封永遠記得當日淩霄殿上自己如撇屐一般無人收容,唯有恩師主動請纓將他收入門下。想及當日,總是熱淚盈眶。許是恩師一向眼界甚高,自己太過沒用,區區天書竟至六年之後方能修習……諸位師兄一直對他冷言冷語,甚至耍弄取笑,為此也曾暗暗掉過幾次眼淚。如今想起自己當時的憨癡模樣,竟也覺得的確可笑,如此一想,便也釋然。六年以來,那戶小小的院落總是獨自一人出入,這種難以名狀的孤獨卻讓他對寂寞更加恐懼——對於道法的追求排遣了心底的抑鬱,卻無法彌補靈魂的孤獨……


    孰料,這場突如其來的風雪卻讓他空候數日。“多年不見,不知恩師及諸位師兄可有變化?他們或許已經忘記我麽?他們可曾聽說半年多前破去的那處奇陣……天書卷軸終於可以修習,入門修業已經功德圓滿,不知恩師是否會稍稍有些欣慰……”塵封一通胡思亂想,抬起頭來觀望一番——朔風又起,黑雲又自堆積起來。“看來,恩師及諸位師兄今日不會回來了……”


    不料此時,腳下突地一滑,猝不及防之際笨笨竟然自其肩頭淩空飛出,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四腳落地之後向前滑去,三丈開外方才頓住身子。經此一跌,笨笨仿佛嚐到甜頭,裂著大嘴,學著初上雪場的兒郎那般疾衝一陣,停下四腳向前滑出。到達興處之時,就地翻滾幾下,甚或歡叫幾次,恰如一道金光一般在人群中縱橫穿梭。塵封微微搖頭,暗暗納罕笨笨近來為何多出幾分靈動之氣,開始學會故意跟他搗亂,趕忙緊跟其後,生怕他撞上什麽凶神,闖出哪等禍事。


    恰在此時,一團躍動著的火焰迎麵飛來——


    一襲火紅的長衫,陪襯著一幅絕世容顏,在廣袤的雪場上恰如一團縱情遊走的烈焰一般散發著耀目的光芒。然而那火紅的衣衫,卻投射著隱隱地寒意;冷傲的眼眸,更如地火之精一般令人望而生畏。


    塵封微微一滯,卻見笨笨正向烈焰疾衝而去。


    間不容發之際,烈焰騰空而起,隨即回過頭去,朝著笨笨一聲冷哼。


    塵封頓住身子,正待朝那紅衣少女道聲歉意。身後突然傳出一聲嘶吼,隨即龍吟陣陣、良久不絕,仿佛一頭沉睡千年的奇獸正在蘇醒一般,隻是那沉悶的吼聲,更似傳自千丈地底不得爽利。錯愕之際,恍然驚覺無鋒古劍正在劇烈的抖動,那陣吼聲正自無鋒斷斷續續傳出。塵封慌忙摁住古劍,劍身之上傳出的陣陣巨力卻讓他手臂激顫。


    與此同時,烈焰背後一聲脆響,一道青色長劍竟然自動躍出劍鞘,露出半尺長的劍鋒。那碧青色的光芒,散發著濃重的寒意,順勢凝出一層薄薄的冰渣。紅衣少女微微一怔,白皙的右手輕撫在碧綠的劍柄之上。青色長劍發出一聲纏mian的低吟,緩緩沒入劍鞘。


    等待塵封鬆開劍柄,烈焰已自其身側輕飄而去。正自不解,卻見那紅衣少女回過頭來,冷傲的雙目朝他緩緩掃來。塵封打個寒顫,隱約感到少女冷冷的哼聲又在耳邊響起,慌忙扭過頭去。火紅長衫如此卓爾不群,一路滑去,所遇人眾仿佛受不得炎熱一般主動向著兩旁錯開,迅速為她讓出一條大道。


    烈焰漸去減遠,碧青色的長劍終於消失在蒼茫之中。


    無鋒竟也慢慢沉寂下來,不久之後便再次默默委身於淡黃色的封印之下。蒼涼渾厚的龍吟之聲以及負載著的滾滾巨力,仿佛被它遺忘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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