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如血,暮色黃昏,天地消魂。


    紫塵山上騰起七色雲霧,與之針鋒相對,互競短長。


    此次比試,首輪劃分可謂別具一格:門中弟子不分男女,蓋以入門時日為界,滿三十年者劃為一組,不滿此數者劃為一組,兩組獨自按照入門時日長短排出先後;比試之時,各出每組入門時間最短那人上台對決,此後依理更換兩人,迭次而行;雖然大體如此,但凡細微糾葛之處,蓋有五老共同裁決。


    此種做法,的確讓各位弟子走上前台、躬身嚐試,卻也使得對決兩人修為太過懸殊,固然精彩非凡,然而勝敗如何,一望便知,瞧來甚是無味。雖然年輕弟子之中不乏罕世麒麟,不過道之一途重在個人體悟,也重孜孜修習——雖有絕世才智,卻未付諸足夠光陰,即使身懷天地第一功法同樣於事無補……


    於是,連日以來,年紀稍幼的弟子大多未曾經曆多久便已敗下陣來,雖有數人也曾兀自支撐,然而比及他人不過多品嚐一絲痛苦而已。


    如此已成定論。


    ********


    塵封拎著無鋒古劍,緩緩步向高台。倔強的少年,雖是首次台上對壘,卻已泛著心灰意冷之相:昨日與兵事老人那番對視,的確成就一時之勇,然而仿佛已經將他一生的勇力盡皆孤注一擲一般,體內如今除去怯懦,早已空空如也;而且一日之內他已親眼目睹過百場對決,隻覺年長之輩修為之深、道法之妙,不知另需自己曆經何許年月方能趕上,於是更增懼意。雖已踏上石階,少年卻始終低頭而上,心底隻盼如此石階最好不見盡頭,方能永遠這般直走去。


    思緒之間,少年已經踏上高台。高台由青石砌就,十丈方圓。雖然曾被此前對決毀成支零破碎、縱橫歪斜,但也被負責場所的長老運用本門奇術修繕一新,已經大體恢複原狀。即使如此,某些角落仍舊燃著數團紫黑色的火焰,甚或落著幾顆拳頭大小的冰雹,正自默默消融……


    少年右手端著無鋒,左手五指已自封印重重的劍韌摩挲而過。


    無鋒啊無鋒,你果真有心麽?你可知曉此次為你重出江湖之後的首場對壘麽?


    歎息之間,遠處傳來一聲脆響,無鋒隨之傳出輕微的嚶嗡之聲,久久方逝。塵封聞聲一怔,抬起頭來。較場外圍,一襲火紅的長衫正自倚著一棵古樹,默默佇立。嬌美的衣容,卓爾不群,絕豔非凡。紅衫背後,碧青長劍脫鞘而立,慘淡的暮色中展露著半尺長的劍鋒,玄青色的光芒左右激蕩。朦朧之間,更可望見絲絲白霧自冷鋒四圍蒸騰而去。片刻之後,那副冷顏的麵孔似有所覺,緩緩抬起眼眸,隨即素手輕撫,兀立的劍鋒便被強行摁下。塵封耳畔隱約響起數月之前那道寒霜般的冷哼,暗暗打個激顫,不敢再看。


    直至此刻,少年方才察覺台下正有千百雙韻味各異的眼眸緊緊盯著自己。隻是此時,他已盡失昨日之勇,僅向台下匆匆一瞥,便已匆忙回頭。在此短暫一瞬,他已望見那位幽怨的女孩孤獨地坐在較場一角,哀怨的眸子凝望著湛藍的天空,一動不動——天空之中正有兩隻玲瓏的山鳥縱橫盤旋。在其回頭那一刹那,女孩似乎察覺到他的目光,也扭過頭來。


    她在悵惘湛藍的天空,還是翱翔的飛鳥?


    塵封胡亂猜測,心中莫名疼痛。整整一日,恩師一直伴在左右,諸位師兄更加寸步不離。而且不知為何,自從聽聞恩師叮囑之後,隻覺自己卻像犯了大錯一般,總在躲避著她的目光,她的身影……


    本場賽事之後,定要向她詳細問訊一番——你果真帶著叵測用心投奔紫塵來麽?


    恰在此時,耳畔傳來一陣衣袂之聲。轉念之間,一道暗青色的身影自高台底部飄然而上,瞬間落於三尺開外。


    塵封微微一怔,身前已經站著一位身材高大的年長弟子,相貌雖也俊朗,然而那雙傲然的雙目卻向對手上下打量,恰似吹毛求疵一般,不僅暗暗皺起眉頭。


    如此石台不過兩丈之高,任何弟子都可一躍而上。隻是石台左右各設一道石梯,多數弟子大都踏著石階步步走來,唯有格外招搖跋扈之眾往往飛躍上下,如許人眾一來自持修為不凡,二來生性跋扈、眼高於頂,不好應對。


    果其不然,塵封尚未開口,那人便已笑道:“在下蒲長樂,棲身白虎祠中,有幸向塵師弟請教一二……所持仙劍,喚作寒烈。”言語之際,左手輕輕拈個法決,一聲脆響過後,便有一道白光自其身後脫鞘而出,輾轉飄入手中。劍呈白色,氣蘊蒸騰,寒意綿綿,似無止歇。


    不知此柄寒雪仙劍,較之紅衫女子碧青長劍又能如何?塵封自知取勝無望,暗暗忖到。


    胡思亂想之際,蒲長樂手執寒烈,輕輕揮動,十丈平台之上瞬時凝出一層薄冰,落日餘暉中散著騰騰白氣,兀自站立的兩人瞬間迷蒙起來。


    塵封豁然驚醒,拱手而道:“在下塵封……”


    “噯!塵師弟,何須介紹!你那大名,師兄早已如雷貫耳。師弟乃拈花閣青柏雲師叔座下小徒,入門剛過七載。師弟精熟兵法韜略,一年之前曾經出師破陣,凱旋而歸;昨日更與我白虎祠展師祖橫眉冷對,萬眾敬仰。紫塵如今,何人不知,何人不曉?”語畢,放聲狂笑。


    塵封方才張口,便被此人打斷,如何體味不出其中的譏刺傲慢之意,頓時臉色通紅,卻自知非其敵手,隻得避而不言,隱忍而道:“師弟資質駑鈍,修習本門天書至今未及半載,還望蒲師兄手下容情。”


    蒲長樂一聲冷笑,低聲而道:“塵師弟不必過謙。眾師兄察覺師弟今日帶著些許頹廢之氣,他們特意遣我前來問候一聲,塵師弟昨日之勇究竟去往何處。而且我等更想知道,師弟究竟隻呈昨日一時之勇,還是身懷絕世藝業?”


    塵封微微一怔,閉目片刻,沉聲而道:“蒲師兄盡管放手一試!”言語之際,緩緩擎起古劍無鋒,功法九轉,豎眉以待。


    蒲長樂冷冷一笑,回眸盯住造型凝重的無鋒古劍,眉目緊皺,驚聲而道:“此劍何來?”


    塵封沉聲言道:“此乃家傳之物,隻因帶著封印重重,故而喚作無鋒,師兄不必驚慌。”


    蒲長樂雖有薄怒,卻也甚為凝重的盯著無鋒,隱隱沉思。


    一聲鍾鳴之後,兩人錯開身子,相隔數丈。


    塵封熟喑兵法,深知謀定而後動之理,而且自知與他差距甚遠,勝算渺茫,也便不思貿然進攻,隻想撐得一時或有可窺之機。


    蒲長樂竟也一去輕狂恣肆之色,滿目凝重,緩緩祭起仙劍寒烈,一道酷寒之氣自雪白劍身蒸騰而去,凝出淡淡白霧,瞬間便將整座高台囊括其中。


    十丈方圓的高台轉眼似被凍結,淺淡的白霧仿佛也被定格,不再繚繞翻卷。似血的夕陽下遠遠望去,恍若一座帶雪的冰雕。


    若有若無之間,如絲如屢般的白霧貼近塵封身側半寸之地,卻被隱隱的吸噬之力暗暗拉入身子之中,隱去不見。


    冷霧之下,蒲長樂一聲冷笑,寒烈上空緩緩凝出一團墨綠色的陰雲,轉而化作手掌大小的雪片,飄搖浮動。隨後輕輕拈個法決,一股烈風自寒烈端部席卷而上,晶瑩的雪片有條不紊地旋轉開來。激蕩流轉之際,掩映著落日餘暉,幻化成一片絢麗的光幕。


    僅僅這番威勢,塵封自知如此一擊必將非同小可,便將無鋒橫在胸前,凝目而視。


    驀然之間,蒲長樂一聲大喝,獵獵罡風便已裹著巴掌大小的雪片直向塵封席卷而來。一路行過,冰片劃過堅硬的青石,恰如利刃一般掀起大小不一的石塊塵屑,更加威勢逼人。


    弱不禁風的少年兀立在烈風之中,狀如一隻在萬張巨瀾中動蕩的孤舟,堅毅的眼眸盯著移近的風雪,卻也避無可避、計無可施,瞬間被迎麵撲來的風雪卷入光影之中……


    雪光亮影之中,幾道裂帛之聲迭次響起,數聲淒厲的慘呼遙遙傳出,此後便是身軀倒地的聲響,隨之更是一陣裂帛之聲……


    台下人眾悚然動容,紛紛站起身來,更有多人驚呼出聲。


    紫塵五老麵目凝重,盡皆皺眉不語。不經意間,一老臉上微微露出一絲高深莫測的笑意。


    青柏雲臉色陰沉,怒火萬丈:如此倔強的小畜牲,六年時光不知何時惹上這般惡煞,此番若你能保住性命,定要詳細問詢一番你還曾闖過何等禍事!


    眾位師兄一籌莫展,卻也不時抬起頭來,向著恩師麵部暗暗窺去,仿佛隻等恩師一聲令下,便要衝上高台將小師弟強行救下。


    安靜的角落裏,容貌不揚的女孩早已滿麵淚水,呆呆注視著百尺開外的高台,泣不成聲。


    平台邊緣,冷若冰霜般的紅衫女子,也在凝望著那柄緩緩落地的淡黃長劍:那人手中,可是紫電麽?


    良久之後,風止雪落。


    天地間飄蕩著淡淡的血腥之氣。


    千頃較場再無生響,微風掀起數片撕裂的血袖在夕日中輕輕搖擺……


    誰未聽到鮮血汩汩流淌的聲音?


    天眼鬼石詛咒下的孤苦,是否因此終結?


    十數年的歲月,倘若此時休止,可否仍有遺憾?


    仗劍江湖,嬌俏紅顏,均將化為泡影麽?


    蒲長樂獲此大勝,卻無半分喜色,反而膽怯地向著台下回望一眼,流露著深深的懊悔之色:豈料他如此不堪一擊,為何那人說他身懷奇術,而且反複叮囑定要他一擊功成?


    台下諸人神態各異,聲色萬千。


    幾框清淚在顫抖的眼眶中緩緩遊動……


    寂然無聲之際,突然有人手指高台,發出一聲驚喜的呼聲。


    高台之上,幾片破裂的衣袖微微拱起,不是晚風作祟麽?


    片刻之後,那副孱弱的身子緩緩拱起破裂的衣帛,隨即仗劍撐地,站起身來。俊秀的麵容化作一張猙獰的麵孔:頭臉之上已被雪片劃出數道綿長的口子,隱隱滲著血跡;周身上下更似遭受淩遲一般,赤裸著百道帶血的皮肉;淡黃色的三尺長劍,已被鮮血染透,昏黃的暮色中,映射著猩紅的光芒……


    整副尊容,恍若九幽煉獄潛逃而出的戾魂!


    呆呆地注視著漸漸逼近的少年,蒲長樂竟然喜出望外!


    陡聞一聲沙啞的戾喝,帶血長劍已向他迎麵掃來。蒲長樂擎起寒烈,重重抵住,二人陡然劇震,兩柄長劍頓時僵持而對、互不相讓。


    如此孱弱的少年,垂危之際仍有這般道行麽?


    暗暗稱奇之間,蒲長樂甚為驚訝的發現少年周身上下的傷口正在迅速愈合,片刻之後便已恢複如初,並無絲毫疤痕。錯愕之際,更加察覺對手周身傳出隱隱吸噬之力,竟然牽得他一身精血縱橫翻騰,魂不守舍之下已向身外如絲如縷般遊遁而去。一顆晶瑩的汗珠已自這位年長一些的弟子臉頰輕輕滑落……


    恰在此刻,塵封撤開長劍,跳出數丈,暗暗自語:“此時不用,更待何時……”


    如此絕學一經施展,便似身懷魔力一般不可適可而止,而且神誌恍惚,更有數分嗜血之意,不知眼前這位師兄是否會化作枯木一般?


    想及當日——原本勃勃生機的綠樹一身的精氣瞬間便被自己攫取一空,轉而化作焦枯之狀,塵封不禁打個寒顫,眼前仿佛閃出一具焦枯卻又相識的幹屍模樣——烏黑空洞的眼眶散發著濃濃的恨意,尖牙利齒更要將他帶入九幽之淵。


    猶豫不決之際,兩個幽深的眼眶便已換為三個猩紅的骷髏,在他眼前縱橫翻騰。莫名卷軸之上一顆顆詭異絕倫的文字也被猩紅的骷髏凝成一道滴血的鎖鏈,盤旋繚繞之間竟然化出一方炫目的血窟向他席卷而至。塵封無處可遁,堅毅的靈魂在這殷紅的血窟中稍稍掙紮片刻便已陷入迷蒙之中……


    恍惚之間,少年緩緩蹲下身子,低下腦袋,搭著手臂,擺出一幅怪異的姿態。僅其外形,恰似一位倒置的胎兒,口中卻在念念有詞,似在放聲呼喊,更似至誠祈禱。隨著唇齒開合,漸漸雙目朱紅、麵泛青氣,股股黑霧已自地底緩緩騰起,如絲如縷般在他周身上下繚繞。


    昏黃的暮色中,道不盡的詭異氣息在這千頃較場漸漸彌漫開來。


    蒲長樂得以撤開長劍,心中大喜,片刻便已調勻蒸騰翻湧的精血,熟料眼前少年卻又換作這般模樣。雖知其中大有玄機,卻也不敢輕舉妄動,隻得遠離數丈,怔怔而視。


    千百人眾寂然無聲,麵麵相窺,卻比目視他站起身來之時更加瞠目。


    紫塵五老仿佛見到惡魔重生一般,彼此對視一眼,驚懼異常。風月老人奄奄欲睡的麵孔早已泛著紫灰之色,正待飛身上台,卻被淩霄真人生生攬下。


    黑霧越積越厚,塵封終於被它徹底囊括其中。


    夕日餘暉中,一團狀似人形的黑霧正自輕輕繚繞。無聲之中,兩條黑霧纏mian的手臂緩緩交錯並攏。驀然之間,濃霧之中傳出一聲蒼涼的嘶吼,一隻惡魔般的黑爪隨著吼聲生生探入地下。隨即一聲大喝,數隻墨綠色的陰靈伴著黑爪跳出地麵,暮色之中張牙舞爪,恰如幽冥鬼火一般地向著呆立一旁的對手狠狠撲去。


    與此同時,那團黑霧開始開始旋轉開來。片刻之後,越轉越快,高台一側現出一道黑色的風龍,縱橫翻騰之際已將四圍的碎石冰屑盡皆裹入其中。


    無聲無息之間,黑霧四散而去,塵封也似隨著黑霧消失一般。


    千頃較場之上的怪異之氣非但未曾減弱,反而更加詭異。昏黃的斜陽下,萬人動容。諸多年輕弟子更在左右回顧,仿佛不經意間那團黑霧便會從其身側豁然衝出。


    紫塵五老麵目凝重,一動不動,他們似乎已經知曉,事已至此,無可挽回,倘若貿然出手,隻會助長禍亂。


    高台之上,蒲長樂左支右拙,寒烈仙劍雖曾多次將數隻陰靈穿身而過,然而這些飄忽之物仿佛長生不死一般,雖然稍稍攔截一番,卻始終抵擋不住那縱橫飄忽的攻勢。


    人人仿佛呆呆地注視著,注視著這位稍長一些的弟子緩緩步入死亡。


    驀然之間,蒲長樂隻覺肩膀疼痛。回過神來,一柄黑霧蒸騰的長劍已經自其後肩穿身而過,淡黃色的劍鋒曇花一現,便又裹入重重濃霧之中。剛欲張口大呼,隻覺一身精血盡皆順著長劍奔騰而出。稍稍一頓,此前消失的黑霧便又顯出身形,猝不及防之際將他卷入迷蒙之中……


    朦朧之際,他曾窺見一張分外猙獰的麵孔。


    不久,黑霧之中傳出一聲淒厲悠長的慘呼,再無生息。


    四圍死一般的沉寂。


    良久之後,濃霧散去。


    塵封雙目朱紅,依舊沉浸在迷茫之中,手中無鋒依然插在對手肩膀之上,麵目中的猙獰之氣卻在逐漸褪去,好似開始平複下來。


    在他身前僅剩一具枯槁的幹屍,淡黃的皮質包括著脆弱的骨架——周身的精血已被生生抽盡。


    道不盡的猙獰恐怖,說不出的詭異絕倫!


    紫塵五老飛身上台。


    恰在此時,枯屍麵部幹癟的眼皮霍然撐裂,猙獰的眼球狠狠盯著移近的五老。焦枯的右手緩緩抓起手邊的寒烈,好似要向其中一人擲去,卻在揮動之際,直直挺在半空。一聲脆響之後,寒烈當啷墜地,半空之中僅剩一段幹癟的手臂穩穩聳立。死灰色的眼珠再也一動不動,徹底固化在濃重的遺恨之中。


    彌留之際,你可認清那位對你鄭重告誡,又曾莊嚴承諾的當世高人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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