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說是回寢宮後立即就會休息,但在睡下後卻一直焦慮不安,未能入眠。


    許久後,他從龍榻上爬起來,朝外麵吼道:“有活人沒有?”


    張苑一直守在外麵,聽到朱厚照發話,趕忙進來,恭敬行禮。


    朱厚照看著張苑,一擺手:“朕睡不著,心煩意亂的……唉,為朕穿衣吧……”


    張苑進來後偷偷瞄了朱厚照一眼,見朱厚照雙眼通紅,便知皇帝這會兒心底有火,不敢忤逆,上前幫朱厚照穿好衣服,然後恭敬站在一邊,等候進一步吩咐。


    朱厚照到桌前坐下,端起茶壺倒了一杯涼茶送到嘴邊,張苑趕忙勸阻:“陛下,莫要傷了龍體,讓奴婢為您換上熱茶。”


    “不用了!”


    朱厚照毫不在乎,直接一仰脖將茶水喝下,這才抬頭打量張苑,問道,“張苑,你覺得朕是不是很沒用?”


    張苑不知朱厚照這是抽什麽風,畢恭畢敬道:“陛下,您乃曠世明君,古往今來所有皇帝都沒法跟您比!”


    朱厚照有些不耐煩,伸手打斷張苑的話,斥道:“恭維的話不必說,朕是不是明君自己心裏清楚,朕登基以來沒做出什麽利國利民的事情,就算當前跟韃靼人進行的戰事,朕已白高興兩場……對了,兵部那邊可有消息傳來?”


    張苑略微一怔,回道:“陛下,兵部那邊……未曾有人進宮奏事。”


    “唉!”


    朱厚照歎了口氣,“也是,之前朕說了要休息,還說睡醒後再問事,估摸兵部有什麽戰報也會先壓下去……真希望劉瑾這次沒虛報戰功,朕不至於再次丟臉。”


    張苑站在那兒,不敢多嘴,他現在處處都小心翼翼,防止被朱厚照怒氣波及。


    朱厚照拿著茶杯,好似在觀察茶杯外壁的圖案,又問:“朕自打登基以來,一直在豹房玩樂,想做大事卻一直未付諸實施,實在有愧於先皇。張苑,你覺得朕應該怎麽做才能成為明君?”


    張苑道:“陛下您已經是明君……”


    朱厚照皺眉:“讓你不說恭維的話,沒聽到嗎?再說這種話,朕立即叫人把你拖出去打一頓,看看你醒不醒悟!”


    張苑苦著臉道:“就算陛下您讓人懲罰奴婢,奴婢也這麽覺得……自古以來,隻要能讓百姓過上安居樂業的生活,那必然就是聖君明主,如今陛下在位不過兩年,但我大明風調雨順,國泰民安,陛下怎能不是明君?”


    到了現在,張苑已學會拍馬屁,盡量不把馬屁拍到馬腿上。


    朱厚照想了下,點頭道:“你說得倒也有幾分道理,但朕總覺得自己哪裏做得不夠。”


    張苑見自己的恭維有了效果,繼續就這個話題說下去:“陛下您多心了,其實無關陛下是否在意朝政,隻要陛下能將朝事委托給有能耐的人,由這些人打理,何須陛下親自勞心勞力呢?百姓由官員管著,而陛下則管著官員,隻要陛下能駕馭好官員,就是聖君明主!”


    朱厚照嘿嘿一笑,之前一直陰沉的臉色終於好轉。他打量張苑,道:“張公公,看你平時沒那麽機靈,但說起話來,倒也悅耳中聽……嗯,朕跟你的想法大致相當,朕趕上好時候了,手下賢才輩出,比如兵部沈尚書,能力算得上曠古爍今吧?每一個明主背後必然有一群賢臣,朕覺得有沈尚書這樣的臣子輔佐,將來曆史必然會記下朕一筆……”


    不自不覺間,朱厚照已飄飄然。


    張苑明白一個道理,無論怎樣,朱厚照隻是個半大的孩子,需要有人哄的,以前劉瑾得勢不是因為其學問和本事有多強,隻是知道怎麽在皇帝麵前奉承和邀寵。以張苑現如今的領悟,隻要能討好朱厚照,再有一些狠辣的手段,必然就能取得成功。


    朱厚照道:“這次的事情,讓朕心神不寧,要說劉瑾的能力在那兒擺著,朕不相信他會屢次犯錯……一個傳令兵,以劉瑾的名義回朝報喜,誰想鬧出這麽大的風波,此人是不是劉瑾派來的還說不一定呢。”


    張苑之前猶自沾沾自喜,覺得自己掌握了拍馬屁的精髓,但聽到朱厚照這話,不由緊張起來,委婉地道:“陛下,有些事……無風不起浪。”


    “你什麽意思?你是想說,那些大臣對劉瑾有意見,是因為以前被劉瑾刻薄多了?哼哼,旁人可以這麽說,你卻不能,知道嗎?朕知道你想接替劉瑾的位子,但朕考量過,你暫時不那麽合適!”


    此話讓張苑一陣心涼,而朱厚照自己卻沒意識到自己的言語傷人了,“朕不管劉瑾在宣府做了什麽,至少有他打理朝政,朕可以放心留在豹房,手頭永遠不缺銀子……旁人在朕麵前告狀,說他貪汙腐敗,中飽私囊,還大肆提拔黨羽入朝,但朕觀察那些所謂閹黨中人,能力都不錯,比如焦閣老和劉尚書,他們在朝名聲就很好嘛!”


    張苑腹誹不已:“怎樣才算好,有沒有個標準?劉宇根本就是個傀儡,而焦芳也做盡壞事,這些人都唯劉瑾之命是從,旁人稱呼劉瑾為九千歲,這些話誰敢對你說?”


    朱厚照再道:“人無完人,有缺點就改嘛,朕不能因為一個人一時的錯誤而將其一棍子打死!這樣吧,張公公,朕給你個任務……”


    聽到這話,張苑謹慎起來,覺得自己立功的機會到了。如果做得好,或許還有機會進入司禮監,當上掌印太監,從此走上人生巔峰……


    “……朕讓你盯著,如果兵部那邊奏明,劉瑾的確是虛報戰功,你就去把之前來奏捷的傳令兵給殺了,這樣就死無對證,就算旁人攻擊劉瑾,也沒人證了!”朱厚照覺得自己想出良策,笑眯眯吩咐道。


    說者開心,但聽到那人卻滿臉死灰色。


    張苑心迅速下沉,他終於知道在朱厚照心目中,劉瑾地位有多高,心裏不由納悶兒:“我到底哪裏做得不對,或者有缺失,讓陛下對劉瑾如此器重,而我卻不能得到陛下的信任?”


    他尚且不知,劉瑾不但長時間擔任朱厚照親隨,更曾帶著朱厚照一起遊曆江南,很多不能說的秘密劉瑾都知道。


    劉瑾在朱厚照跟前做事,不求回報,又舍得投資,而張苑在朱厚照麵前總是抖機靈,這就是他張苑跟劉瑾的不同。


    “陛下,之前那傳令兵已為朝臣見過,這麽做……合適嗎?”


    朱厚照斜著眼打量張苑,道:“你這麽說,是懷疑朕的智商?你也不想想,朕是什麽人,你什麽腦子,就算這個傳令兵被那些大臣見過,但他隻是單方麵說是劉瑾的人,把人殺了,誰知真偽?朕隻是不想讓這件事鬧大,全當是韃子細作,有心在朕麵前挑撥離間……”


    張苑聽到這話心裏不滿,呼吸都有些不暢了。朱厚照對劉瑾的包庇,讓他覺得自己當這個內侍監有些力不從心。


    偏心到了這等程度,他覺得自己幹不下去了。


    “為何那些大臣隨時可以撂挑子不幹,我卻不行?就算我心裏再有意見,還是要當這個不男不女的宦官,一輩子受盡窩囊氣?”


    朱厚照道:“你聽到沒有?朕讓你盯著,務必要留心,這事關係朕的顏麵,如果你做得好,朕自然會有賞賜。”


    “是,陛下!”


    張苑苦著臉低下頭,心裏別提有多別扭。


    朱厚照再道:“你看著兵部那邊,若有什麽消息,記得第一時間傳到朕這裏……嗯,你最好在兵部待著,進出都跟沈尚書一起,如果今天沒有奏捷戰報來,那就真沒有了,晚上回宮,你就可以把人殺了,一了百了!”


    “是。”


    張苑先是應下,頭越發低了,心裏的苦水一股腦兒都上來了,忍不住要落淚。


    朱厚照一擺手:“既然聽明白了,現在就去吧,到了沈尚書麵前可別亂說話,朕對你寄予厚望,若你做得不好,朕以後有這差事也不找你,朕從來不養吃閑飯的人!”


    被朱厚照嚇唬和惡意貶低一通,張苑五味雜陳,他從乾清宮寢殿出來,整個人好像失了魂一般。


    “張公公,您這是剛進去麵過聖?陛下有何吩咐?”禦用監太監李興在外等候消息,見張苑出來,上前恭維。


    張苑收攝心神,打量李興,道:“陛下說什麽,與你何幹?陛下現在安排了很重要的差事讓咱家去做,你且回去整理好賬冊,再找人詳細核算……賬目的事情,咱家暫時顧不上,回頭再細查,記得把那些送禮之人的名字都記錄下來,回頭咱家也會對這些人有所提拔!”


    張苑準備學劉瑾當一個貪官。


    他的手沒有伸向朝臣,因為他的權勢尚不足以影響朝局,沒有大臣賣他麵子,故此隻能把目光對準宮裏的太監,讓這些人出銀子填補內庫虧空,再許諾未來給予官職和地位上的提拔,許下諸多空頭支票。


    劉瑾失勢,就算太監們心裏不爽,但還是會酌情拿出一些銀子來,但這次劉瑾報戰功後,內監出現觀望情緒,畢竟太監們有些看不懂,到底劉瑾是徹底倒台了,還是說將來會重新崛起。


    如此一來,本來承諾要給的銀子,現在都推脫不給,李興因此大為光火,但奈何那些出銀子的人地位都不低,甚至連戴義和高鳳這樣的執事太監也在其列,李興沒轍,隻能來跟張苑商議。


    但因張苑心情不好,再加上急著去處置傳令兵的事,隻是給李興留下兩句話便匆忙而去,李興甚至都沒來得及跟張苑說這件事。


    張苑本以為沒人敢不出銀子,但他不知道,如今很多人都開始盼望劉瑾回來。


    那些人寧可被劉瑾欺壓,也不肯被張苑這樣的新貴壓榨,因為張苑讓下麵人出銀子的力度,比當初劉瑾要大許多。


    那時下麵的太監隻需要出一點銀子巴結劉瑾,而不像現在,連內庫開銷都要這些人來承擔,現在劉瑾反而成為這些體製內的宦官期盼回來主持大局之人。劉瑾回來,這些人可能不但不用出銀子,還可以跟著喝湯,從內庫撈到好處。


    ……


    ……


    張苑從乾清宮寢殿出來,先去找了錦衣衛的人。


    先跟錦衣衛打好招呼,將那傳令兵牢牢看住,不能讓人跑了或者死掉,一切要等他親自回來處置,然後張苑才收拾心情往兵部衙門去了,一路上火急火燎,終於在兵部衙門見到沈溪。


    此時沈溪剛從禮部衙門回來沒多久,對張苑的造訪沒多少意外。在沈溪看來,無論朱厚照是否做出交代,張苑都應關心兵部這邊的情報。


    張苑也不見外,到了沈溪的辦公房後,一屁股坐下,好似到了自己家裏一樣,語氣平淡地問道:“還沒有宣府的消息嗎?”


    沈溪見張苑這副架勢,哭笑不得。


    “宣府的消息時刻都有,不知張公公要問的是什麽消息?”沈溪坐回書桌後,反問了一句。


    張苑道:“沈尚書這不是明知故問嗎?陛下要知道的自然是捷報,如果宣府在兩天前就獲得大捷,兵部應該今日便會收到消息……咱家沒算錯吧?”


    沈溪笑了笑,道:“張公公對兵部的差事很了解嘛。”


    張苑沒好氣地道:“咱家現在奉了皇命前來探知消息,別的事情,你就別問了,你問了咱家也不會說。”


    沈溪本來已坐下,聽到張苑的話,身體稍微一僵,腦海中已在盤算張苑說這話背後蘊藏的意味。


    沈溪心道:“你不說這話,我不會多想,既然你說了,說明此番你背負著陛下交托的差事,從你不耐煩的態度,便看出這件事對你很不利,那不用說就是跟劉瑾回朝有關……怕是就算證明劉瑾虛報戰功,最後還會安然無恙,你的情緒才會這麽消極,那這豈不是意味著,皇上準備在那傳報的信使身上下手?”


    光是張苑的態度,沈溪便猜想事情的始末,張苑絕對沒想到自己無意中已將事情的真相透露出來。


    沈溪問道:“陛下讓你在兵部坐鎮,跟本官寸步不離?”


    “哼,還真被你給說中了,陛下的確是這麽交代的,你別不信,陛下現在最關心的隻有宣府這場戰事,畢竟事關龍顏。”張苑道。


    沈溪搖頭苦笑,問道:“那你希望最後的結果,是劉瑾虛報戰功,還是邊關真的取得大捷?”


    張苑想了想,道:“既然涉及陛下尊嚴,最好還是姓劉的狗賊沒有虛報,這樣大家的日子都好過。”


    “哦。”


    之前沈溪還不太肯定自己的猜想,見張苑的態度發生改變,便知所料不差。


    張苑這邊排斥心理很重,沈溪想到事情始末,心裏多少有些無奈,朱厚照居然會為了一個太監而做出不顧原則的事情,不知會讓朝中多少一心為國為民的大臣寒心,沈溪暗道:“這事可不能跟謝老兒說,若讓他知曉,還不得暴跳如雷,甚至撂挑子掛靴歸隱田園?”


    想到這裏,沈溪再次無奈搖頭,他已經想到謝遷離朝會對自己產生多大的影響,他不能讓這種情況出現。


    張苑道:“咱家昨日休息得不是很好,這裏可有落榻之所?”


    沈溪看張苑這架勢,便知張苑對事情的結果已不感興趣,反正劉瑾是否虛報,朱厚照都會回護劉瑾,劉瑾回朝已是必然,這邊張苑累了想睡覺,甚至連幫皇帝做事的心思都淡了。


    沈溪點頭:“休息的地方自然有,本官讓人帶你去休息,有事的話直接過來找本官便可,本官今日都會待在兵部衙門,一直等到黃昏才走!”


    “那就好!省得咱家到處找你!”


    張苑說完,直起身來,往兵部衙門後院走去,看他的架勢,確實是一點兒消息都不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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