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府,臨安縣,橫路村。<strong>.tw</strong>


    從浙江北部到太湖周圍,自古就是魚米之鄉,橫路村是其中一個非常普通的村子,三四百戶人家,不算太大,也不算太小,不太富裕,也不是最窮的。


    一場猛烈的台風過後,夏季變得更加炎熱,整日裏驕陽似火,農夫頂著烈日在田野裏耕作,雖然揮汗如雨心裏卻洋溢著豐收的喜悅,田埂上,兩個衣著體麵的員外老爺並肩走來,不時向周圍指點議論著什麽,幾個衣著整潔的家人緊跟在後麵,前麵兩個佝僂著身子又盡力伸長手臂,舉著油布傘為兩位老爺遮陽。


    今年真是風調雨順,大熟的早稻剛剛收割完畢,台風就帶來了充足的雨水,正好趕上晚稻插秧,村裏的米倉裏堆滿了稻穀,應付完官府的苛捐雜稅應該還有富裕,這一年的日子都不會太差。


    佃戶王二一邊插秧,一邊盤算著自家營生,趁著手裏有幾個餘錢,是時候給自家小子說門親事了,免得這十八九的後生不安心做農活,天天像鬧春的貓一樣到處惹事……他的主家胡員外此刻卻非常糾結,同村的陳大官人在城裏做買賣發了大財,盯上了他這四十畝上好的水田,開出了超過市價一倍的高價,秉持耕讀傳家的胡員外原本打死也不願發賣田產,但又無法抗拒這樣的誘惑。


    “胡員外,你也是見過大世麵的,怎麽越老越是婆婆媽媽的,這樣吧,每畝地再加三兩銀子,成不成全看你一句話。”陳大官人有些不耐煩了,自從當上滿清官府的官商。他每天都是日進鬥金,為了區區四十畝的一塊地費盡口舌,真的很沒麵子喲!


    胡員外笑了笑。反問道:“陳員外,你是不是聽到什麽風聲了。莫不是田價馬上就要暴漲?”


    “漲個鬼喲!如今兵災不斷,到底給哪家朝廷交皇糧還說不準,田價隻會跌不會漲的,我隻是想回鄉將養兩年,才尋思著買田,你錯過這個村,可再沒這個店了啊……”陳大官人半真半假的,和胡員外兜著圈子。


    他的官商生意雖然紅火。卻全靠滿清官府的庇護,聽說清軍在南京城下打了一個大敗仗,二十萬滿洲大兵全都被殺光了,而且明軍王得仁的兵馬已經殺到湖州府,在當地鋤奸追餉鬧得好厲害,陳大官人感到風頭不對,這才躲回鄉下老家,反正腰包裏的銀子鼓囊囊的直往外冒,閑了沒事就到處買田購地,也算衣錦還鄉。


    對於胡員外這個鄉巴佬。他從心眼裏看不起,但是對方生了兩個好兒子,都考中了滿清官府的秀才。說不準將來會當官,所以還給他留著幾分麵子。


    胡員外一生謹慎,天上掉餡餅的事情總覺得不保險,眼珠轉了幾轉,還是搖了搖頭:“唉,算了,祖上傳下來這幾畝薄地,若是由我手中賣出去,將來……”


    正在這個時候。他突然覺得周遭有些異樣,一句話說到半截就截然而止。瞪著眼睛驚訝地看著麵前稻田。<strong>..tw</strong>


    稻田裏的水麵在輕微地顫動,一波波漣漪向外發散開去。每一塊稻田裏的水波又互不相同,遠處傳來一種嘈雜而沉悶的聲響,正在低頭插秧的王二也終於發覺不對,直起腰茫然地向四周查看,緊接著,悶雷般的馬蹄聲驟然放大轟鳴的奔雷,無數鐵騎從地平線上直衝而來!


    戰馬奔騰,鐵流滾滾,在大道上卷起一條黃色的塵土巨龍,遠遠看不到盡頭,五彩斑斕的旗幟下,馬背上的騎兵張弓搭箭,不斷射殺著田野裏的農夫,離著這裏還有四五裏地的樣子,已然分出一支兵馬衝下大道,直奔路邊的橫路村殺去。


    胡員外和陳大官對視一眼,轉身撒腿就跑,幾個家人和佃戶也跟在後麵狂奔。


    “這是哪家的兵?”胡員外一邊跑,一邊回頭大聲喊著,向見多識廣的陳大官詢問。


    “大清的韃子兵,不知道發的哪門子瘋!”陳大官腿腳較慢,看著胡員外衝下田埂,向著橫路村奔去,連忙叫道:“回來!你不要命了!這些韃子兵都發瘋了,你還回去送死!”


    胡員外在前麵擺擺手,自顧奔向村子,陳大官猶豫了一下,也邁腿跟了上去,眼看斜刺裏又有一隊清軍衝了過來,他連忙向家人擺擺手,一起跪在路旁,伏地叩頭。


    “小人在杭州府衙門裏做事,和田雄都督都是相熟的,請問……”待到清軍奔到近前,他陪著笑臉張口搭話,突然間覺得整個世界開始旋轉,藍色的天空從眼前一閃而過,地上卻跪著一具無頭屍體,看起來分外眼熟,清軍士兵高高舉起鋼刀,還在淋淋漓漓地往下滴血,每一點血花都是那麽絢爛嫣紅……


    啪嗒一聲,陳大官的腦袋落在稻田裏,砸起一朵水花,整個世界歸於黑暗。


    黑暗的地窖中,胡員外一家凝氣屏息,不敢發出任何聲音。


    頭頂上不斷傳來雜亂的聲音,清軍士兵的腳步聲、說話聲、搬東西的聲音都清晰可聞,仿佛近在咫尺,不時還能聽到一聲聲慘叫和婦女的哭號,時間仿佛變得特別漫長,特別難熬……亂了一陣子後,清軍大聲喊了幾句什麽,互相招呼著遠去了,緊接著一股嗆人的氣味傳來,隨著劈劈剝剝的聲響,地窖裏感到一股令人難耐的熾熱。


    “韃子在燒屋。”胡員外小聲囑咐大家:“忍一忍就好,都別出聲,老大媳婦,你別把孩子捂死了,怎麽半天沒動靜?”


    老大媳婦把兒子摟在懷裏,因為兒子不停哭鬧,一隻手死死按在他的嘴巴上,聽到公公吩咐,連忙鬆開手查看,不由得放聲尖叫:“死了!死了!兒子死了!”


    啪的一聲,胡員外狠狠打了她一個耳光:“就這麽會工夫,死不了人的,讓開。”


    幾個大人上去掐人中,拍後背。一番折騰後,嚇得閉過氣的小孩子終於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胡員外鬆了一口大氣。無力地坐在地上,久久沒有說話。


    害怕清軍沒有走遠。在地窖了熬了一天後,胡員外才小心翼翼地打開暗門,派一個老成的家人出去查看。等到眾人都出了地窖,呈現在他們眼前的橫路村,已是一片斷垣殘壁,到處都是屍體和血汙。


    ……


    寧波,朱以海臨時行在。


    這裏原來是寧波府的府衙,大堂被改為議事大殿。大殿門口,有一百多個全副武裝的士兵守衛,把本來還算寬敞的院子塞得滿滿的,院子外麵還有一隊隊的士兵守在周圍,彼此互不來往,冷漠而又警惕。


    這是魯王朱以海治下特有的景象,由於張名振一向心狠手辣,總是搞鴻門宴刺殺政治對手,所以每次朝會的時候各個軍閥都要帶上足夠的衛隊來上朝,比和韃子打仗的時候還小心。這個樣子當然不成體統。但是大家性命要緊,慢慢的形成慣例後,時間長了也就見怪不怪。


    院子裏蟬鳴不已。大殿裏也沸沸揚揚,近百名文武官員群情激奮,正吵得不可開交……東閣大學士張肯堂在朝會上突然提出,請魯王朱以海登基稱帝,讚成派和反對派針鋒相對,差一點就動手打起來。


    魯王朱以海稱監國,就是臨時政府首腦,再差一步就是正式登基稱帝,可是這一步他用了五年時間還是沒能邁出去。五年來,他的政權始終是一個流亡政府的草台班子。要地盤沒地盤,要軍隊沒軍隊。六部九卿的架子都搭不起來,貿然稱帝隻會惹人恥笑。


    現在一切都不同了,趁著隆武朝廷發起東征,朱以海旗下軍隊的也趁機反攻,老太太吃柿子專揀軟的捏,已經攻占了浙江和福建東部的好幾座州府,麾下有將近兩萬名披甲戰兵,對外號稱十萬甲兵,浙江、福建和南直隸的縉紳豪強紛紛響應,數百名江南士子一起來投,魯王朱以海的聲勢從沒有這麽興旺,已經有了稱帝的條件。


    那還等什麽?!大家提著腦袋跟著魯王抗清,不就是為了有一天立下從龍定策之功,博個世代公侯富貴麽?在魯王混的最慘的時候,這些忠心耿耿的部下一沒有投降滿清,二沒有投奔隆武朝廷,現在形勢好轉了,當然要把大義名分定下來,給大家一個奔頭。


    大多數的文官武將都支持魯王稱帝,張名振等少數派則提出反對意見,擔心此舉會破壞抗清聯盟,甚至有和隆武朝廷開戰的危險。


    讚成派的首領張肯堂立刻指出,張名振的想法過於懦弱和短視,正是由於隆武朝廷咄咄逼人,魯王朱以海才必須稱帝,拉平雙方的政治地位,在雙方的談判和交涉中搶占有利位置,要知道,楚軍已經打贏了寧鎮會戰,眼看就要收複南京和整個江南,如果魯王政權步步退讓,最後就隻能選擇屈服,把好不容易打下來的基業拱手相贈。


    “我們退一步,朱聿鍵就會向前逼近一步,我們進一步,朱聿鍵就隻好退一步,一步都不能輕易退讓,這其中的厲害還請定西侯三思(張名振封爵定西侯)。”張肯堂誠懇說道:“楚軍雖然大勝,江南戰事卻尚未平定,南直隸、浙江、福建三省大部分州府仍被清軍占據,監國在此時稱帝,朱聿鍵定然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與我軍開戰,若是等到江南各省平定之後,朱聿鍵以二十萬精甲陳兵浙東,再發來一紙詔書命監國退位歸藩,我等再無力反抗,隻能任由朝廷正朔落於唐藩,成為千古罪人!”


    武將汝應元大聲應道:“閣老說的一點也不錯!朝廷正朔乃國之根本,朱聿鍵明為太祖子孫,實為竊國之賊,若是被他得了天下,國家禮崩樂壞,法度無存,大明三百年的傳承就毀於一旦!”


    汝應元是張肯堂的門生,也是魯王朱以海旗下的一路軍閥,雖然實力比張名振差了一大截,但手裏也有幾千兵馬,說出話來很有些分量,得到了讚同派的齊聲符合。


    “諸位,話不是怎麽說的……”張名振的臉色越發難看。


    汝應元分明是在強詞奪理,要論各個朱家藩王的血統,魯王朱以海和唐王朱聿鍵基本上是半斤八兩,都是太祖朱元璋的旁係子孫,朱聿鍵稱帝是竊國賊,朱以海稱帝難道就是天命所歸?但是當著朱以海和滿朝文武,卻不能把大家的臉都打了,張名振有理說不出,心中怒火上撞,用冷森森的眼神盯著汝應元,目光中殺氣十足。


    張名振是南京錦衣衛出身,做了一輩子的武將,碰到難以解決的政治對手,最喜歡用刺殺手段除掉對方,但是隨著地位的不斷升高,他已經意識到光靠陰謀刺殺是無法解決政治問題的,最近一年來已經收斂了很多,可是這些欺軟怕硬的家夥卻蹬著鼻子上臉,在朝廷中處處和他作對,今天又在朝會上發起突然襲擊,搞得張名振殺心大起。


    讚成朱以海稱帝的文官武將事先已經做過串聯,見到張名振要發作的樣子,一個個都毫無畏懼,各自上前慷慨陳詞,然後一起跪下向朱以海請命,隻要朱以海點頭,這件事就算成了一半……當然了,朱以海稱帝這麽大的事,繞過張名振這個最大的軍閥是不可能的,今天隻是第一次擺明車馬的交鋒罷了,後麵還有很多工作要做,張肯堂走一步看三步,已經想好了說服張名振的辦法。


    朱以海為難地看著張名振。


    張名振不善言辭,從來吵不過這些文官,此刻心中惱怒,更加笨嘴拙舌,說不出什麽有力的反對意見。


    這個時候,張煌言上前兩步,向朱以海行禮說道:“稱帝之事關係重大,應當從長計議,眼下卻有一件要緊事需要監國定奪,唐藩朱聿鐭與楚軍首腦汪克凡發來信函,請監國前往南京孝陵拜祭太祖高皇帝,不知監國去還是不去?”


    ……


    張煌言是張名振的部將,也是一位儒將,在曆史上和李定國、鄭成功齊名,都是著名的抗清民族英雄。


    “在南明為數眾多的人物中,張煌言的地位並不顯赫,然而在長達二十年的抗清鬥爭中,他曆盡了艱難險阻,處處以大局為重,幾乎是一位無可挑剔的完人”——顧誠。(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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