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蓬勃從妻子姚可馨身上感受不到一丁點有關死亡的氣息,相反的,妻子是個輕易就能令蓬蓽生輝的大美女,渾身上下都洋溢著勃勃朝氣。如果不是在去殯儀館接妻子下班的時候,他往往會忘記對方的職業是遺體化妝師,每天都在和死人打交道。


    這多少讓他覺得奇怪。自從他被大學掃地出門,參軍退伍後,開始在送仙橋古玩市場討生活以來,就比較迷戀命理術數之學,按照這些玄學上的理論來看,和死人、舊物接觸得多的人,多多少少都會帶有一絲陰慘之氣,可漂亮的妻子身上卻沒有一點這樣的痕跡。


    不僅如此,如果從看相的角度來看,姚可馨麵龐飽滿,五官輪廓分明,皮膚又白又潤,發色黑亮如鏡,是個十足的富貴長壽命,要在古代的話,說她有一副貴為皇後娘娘的極尊貴命相也不為過。


    蔣蓬勃一直認為,自己能娶上這個幾乎可用完美來形容的女人做妻子,一定是奶奶的在天之靈暗中庇佑的結果。


    奶奶曾經是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十年前,七十多歲的老人家在揀破爛時不慎摔斷了股骨,被恰好途經那裏的姚可馨發現並送往醫院。醫生讓蔣蓬勃做好心理準備,老人能康複起來的機會不大,不僅可能遭遇到各種各樣的並發症折磨,而且最終的死亡率非常高。


    可事實上,老人隻用了三個月時間,就重新站了起來。這都得益於姚可馨不知從哪裏習得的一手按摩療法。那之後,老人又無病無痛地活了兩年多,才安詳地離世。


    蔣蓬勃很難想象,如果沒有姚可馨碰巧闖進他的生活,他該如何度過那段最艱難的時光。如果這個世界上真的有天使,他相信自己的妻子就是其中最美麗和善良的那一位。


    不過,姚可馨也有些小小的怪癖。最近這兩年以來,她越來越不喜歡與人接觸,蔣蓬勃的朋友圈子也因此變得越來越小,兩口子活得就像是這座繁華都市之中的隱世者一樣。


    說起來原因似乎很可笑,姚可馨討厭別人對她的年輕外貌評頭論足。她的美麗已經是足夠令人羨慕的資本了,偏偏上天還賦予了她一副似乎永遠也不會老的青春外貌,無論用怎樣挑剔的眼光,都隻會把她當成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大姑娘,誰也不會相信其實她已經三十多歲了。每次和朋友相聚,似乎都離不開這方麵的話題,總有人會以驚訝的語氣問三問四。


    蔣蓬勃愛自己的妻子勝過一切,也就順著妻子的意,盡量不參加應酬,疏遠了幾乎所有的朋友。兩口子深居簡出,活得簡單而痛快。


    今天,是姚可馨三十六歲的生日。再過十來天,蔣蓬勃也該年滿三十六歲了。


    蔣蓬勃收回恍惚的思緒,看了看時間,下午四點鍾,該去取訂做的生日蛋糕了。他朝鋪子裏間吼了一聲:“老小子,我先閃了。”


    “滾你的吧!”田新民探了個頭出來,滿臉的別扭,“有老婆沒兄弟的家夥,老子看不起你。哼!”


    “拜托,大哥,用些新詞行嗎?”蔣蓬勃嘿嘿笑道。


    田新民是個四十多歲的老光棍,也是他和姚可馨幾乎唯一還常來常往的朋友。之所以還能這樣,也許因為田新民和他是生意上的搭檔,一起經營著這間替人評估古玩的鋪子。


    “好吧,馬上我就去查字典。瞧你那臭美樣,被你那漂亮婆娘滋潤得安逸嗬,越活越倒轉去了。你們兩口子,要是再不長老點,小心別個把你們當成妖怪。”


    蔣蓬勃作了個鬼臉,得意地笑了笑。他朝鋪子門口的穿衣鏡瞅了一眼,的確,自己的外貌也很顯年輕,看起來不超過二十六七歲。幸福的生活,也許就是永葆青春的秘訣吧!


    取了蛋糕回到家,碩大的鹿先生迎了上來。蔣蓬勃摸了摸這隻體型龐大的白色長毛狗,狗兒便走回陽台上繼續趴下發呆。


    姚可馨非常喜愛這隻狗,在還沒認識蔣蓬勃時,就已經養著了。家裏還拿出一間臥室,作為專用的狗房間。


    蔣蓬勃心下不太喜歡這條狗。他總覺得,這條狗過於安靜,不像一般的狗那樣懂得在人前討好賣乖,總把自己挺當一回事似的。他有時候甚至都難以確定,在妻子心中,是他這個做丈夫的更有地位,還是這條自視甚高的狗更有份量。


    他把一切準備停當,姚可馨還沒回家。


    他看了看表,早就過了下班時間。他的尋呼機突然響起,顯示的內容是姚可馨現在正在醫院搶救,讓他迅速前往,發信息的人署名為姚可馨的舅舅。


    好端端的人,怎麽突然就進醫院搶救了呢?蔣蓬勃難以置信。而且他一直以為,妻子是個孤兒,沒有任何具有血緣關係的親戚,怎麽突然冒出來一個舅舅?。可是眼下沒時間計較這些,他用最快的速度趕到醫院。搶救室門上的紅色警示燈還亮著,妻子還在搶救中。


    “你就是蔣蓬勃吧?我是姚可馨的舅舅。親舅舅。”搶救室外坐著的一個男人向他走過去說道。


    蔣蓬勃詫異地打量對方,這名從未見過麵的“舅舅”,看模樣不過三十來歲的樣子。他心道,難怪妻子那麽不顯老,看來妻子的母係基因就是有這個優點。


    “她這是怎麽啦?”


    “她沒告訴你,她得了絕症嗎?”


    “絕症?什麽絕症?”蔣蓬勃難以相信。記憶中,自從與妻子相識以來,從未見她生過病,就連普通的感冒咳嗽都沒有過,身體健康極了。


    “砰”的一聲響,搶救室的門被推開了,一名年輕男醫生表情茫然地走了出來,低頭道:“對不起,我們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


    蔣蓬勃腦海中轟然炸響,對方後麵說的話一個字也聽不見了。他衝了進去,美麗的妻子靜靜地躺在病床上,臉蛋還像平常那樣的白裏透紅,長長的睫毛微微向上彎曲著,仿佛正在甜睡,哪有一分失去了生命的跡象?


    他緩緩走到妻子身旁,手哆嗦著,去摸她的脈搏。沒有心跳。他再試妻子的鼻息,也沒有呼吸。這一刻,猶如天突然塌下來,壓在了他的肩膀上,渾身沒有了力氣。


    此後他的腦海一片空白。恍惚中,他被人扶到了搶救室外的長椅上坐下,那位從未謀麵的舅舅給他介紹了幾個人,有律師,有公證人員,然後其中有個人就拿著一份公證書念了起來。


    直到聽見“我的後事全權委托給舅舅處理,其他任何人不得幹涉,包括我的丈夫蔣蓬勃在內”時,蔣蓬勃一下子如夢初醒,怒道:“什麽?”


    “別激動,這是我們家族的風俗,丈夫不能參加妻子的葬禮。”那位舅舅說道。


    “胡說八道,可馨隻是睡著了。你咒她幹什麽,你咒她幹什麽?”蔣蓬勃突然跳起來,一把推開眾人,跑進搶救室,撲到姚可馨的遺體上死死抱住。


    那位舅舅似乎早就料到有此一幕,使了個眼色,幾名孔武有力的壯漢走進去,強行把蔣蓬勃從病床上拉開。


    蔣蓬勃拚命掙紮,無濟於事,眼睜睜地瞧著妻子的遺體被人推了出去。


    “這是你妻子的遺願。你既然那麽愛她,就應該尊重她的家族風俗啊。節哀。”宣讀遺囑的公證人勸慰道。


    “我不信,我不信,你們騙我,她不可能立這樣的遺囑。”蔣蓬勃一把搶過公證書,上麵的簽名,的確是妻子的筆跡。她那一手娟秀而不失蒼勁的字跡,不是誰想要模仿,就能模仿得了的。


    蔣蓬勃這下子徹底癱了,在心內問了無數個“為什麽”,也無法找到答案。如果兩口子關係惡劣,相處不睦,那麽姚可馨這樣做,他還可以理解。可事實上,兩口子恩愛有加,共同生活多年了,還如熱戀時一般無二。而且他從未做過對不起妻子的事,沒有任何合理的理由,會讓妻子做出這樣決絕的決定。


    他無法接受這樣殘酷的事實,一口氣逆在胸口,暈了過去。等他再次醒來,已經躺在病床上。陪護他的人是田新民。


    田新民告訴他,姚可馨的舅舅執意要回老家操辦後事,姚可馨的遺體經被運走了。


    蔣蓬勃覺得自己就像是在做夢,一場永遠也無法清醒過來的噩夢。他頭一次知道,悲傷絕望到某種程度,竟然會連淚水都流不出來。


    “兄弟,別憋著,哭出來好些。”田新民從隨身的包裏摸了一瓶高度數的白酒出來,遞給蔣蓬勃。


    “鹿先生呢?”蔣蓬勃沒有接酒。


    “被弟媳婦那個舅舅,帶走了。”田新民歎息道。


    蔣蓬勃這才記起,遺囑裏也有這麽一條。他突然哈哈大笑,然後深吸了一口氣,說道:“老小子,謝了。我沒事,你回去吧。”


    “真沒事?”田新民當然不會相信這話。


    “真沒事。就想一個人靜靜地睡一覺。你看你,老吝嗇鬼一個,竟然花錢讓我住幹部病房。真的謝謝你。”


    蔣蓬勃聽見田新民的腳步聲,在門外來來回回了好幾趟,才最終離去。他知道剛才自己表演得不錯,至少沒讓這個老搭檔看出他死誌已決。醫院也許是個跳樓的最佳場所。


    他躺著等待深夜。時間過得好漫長,不過,總算過去了。住院部裏一片寂靜,走廊上空無一人。


    蔣蓬勃悄悄爬上樓頂。這是棟十三層高的大樓,縱身跳下去,絕無幸免。這對他來說,簡直太好了。他站到樓頂邊緣,閉上眼感受風的撫摸,片刻後,他就將隨著風一起墜落下去。


    “蓬勃。”


    蔣蓬勃一下子睜開了眼。身後這聲突然傳來的呼喚,絕對是妻子姚可馨的聲音。他猛然轉身,美麗的妻子活生生地站在樓頂中央,身旁還帶著白色長毛的鹿先生。


    “可馨?你……真的是你嗎?”


    “過來,讓我抱抱你。”姚可馨溫柔地向他招手。


    蔣蓬勃一步一顫地走過去,把妻子緊緊抱在懷裏。那熟悉的體香,絕對是自己的妻子沒錯。


    “不要尋死,好嗎?”姚可馨與他麵貼著麵,在他耳畔說道,“你如果真的放不下我,就不該尋死。你目前正麵臨著巨大的危險,應該打起精神應付即將發生的一切。”


    “什麽險,能比讓我失去你更可怕?我知道這一定是在做夢。別讓我醒過去,好不好?”蔣蓬勃第一次在人前泣不成聲。


    “不,這不是夢。你總會找到尋找我的線索。不過,你必須知道,我不是普通人。如果你有足夠的智慧和勇氣,我們遲早還有見麵的一天。”姚可馨突然推開他,力氣大得驚人,“記住,你必須堅守自己心底最深處的信念,絕不可動搖。”


    “什麽意思?”蔣蓬勃被推得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在地,“我不管那麽多,無論是夢不是夢,你都別離開,就留在我身邊,行不行?”


    “不行。”姚可馨決然搖頭。


    “為什麽啊?”蔣蓬勃怒吼著問道。


    “這是規矩。你和我都抗拒不了的規矩。”姚可馨閃亮的眼眸變得迷離,舉起雙手撫過他的雙眼,“我常彈奏的那首古琴曲,你別忘了……”


    突然一道白光刺眼,蔣蓬勃感覺身子疾速下墜,想喊喊不出來,想動動不了。


    “兄弟,兄弟。”


    熟悉的聲音把他驚醒過來。田新民笑嘻嘻地站在他的病床前。


    “你總算醒了。把老子急得。”


    “你為什麽在笑?”蔣蓬勃還沉浸在夢境中,難以自拔。


    “你娃喝酒直接喝到醫院來打葡萄糖了,我還不能嘲笑一下麽?”田新民道。


    “喝酒?我老婆呢?”蔣蓬勃突然覺得不對勁。


    “你老婆?噢,她回去了。”田新民斜著眼打量他。


    “她回哪去了?”蔣蓬勃一下子從病床上跳了起來,抓緊他的手追問,“她沒死?回家了?隻是……我隻是做了一個噩夢?”


    “她回她爸家了。”田新民皮笑肉不笑地說道。


    “你胡說什麽,她哪有爸爸?”蔣蓬勃幾乎想錘他一拳。這種玩笑,對自小就是孤兒的妻子來說,太不尊重了。


    “怎麽沒有?她爸不是周公嗎,不然你怎麽在夢裏找了個老婆?”田新民突然哈哈大笑。


    “你什麽意思?”蔣蓬勃大怒。


    “你生個毛的氣啊。就準你戲耍我,老子回敬你一下,就不行麽?”田新民笑得前仰後合。


    “今天是不是十七號?”蔣蓬勃突然覺得不太對勁。


    “昨天是十六號,今天自然就是十七號嘛。你娃少跟老子裝瘋謎竅哈?”


    “那我住在哪裏?家裏都有些啥人……”


    “你又想去住空軍醫院了哇?”田新民收起了笑容,略有點擔憂地看著他。


    蔣蓬勃住了口,不再急於提問題。他知道空軍醫院是精神病專科醫院。


    “我原來住過空軍醫院麽?”


    “嗯,住過幾個月。好象說你是妄想症吧。你要是再神神叨叨的,老子隻好把你送過去住起了。”


    田新民的樣子不像是在開玩笑。何況,誰會在別人剛痛失愛妻時開這樣的玩笑?


    “算了,送我回去。今天讓我休息一天。”蔣蓬勃覺得頭都快炸開了,分不清什麽是真,什麽是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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