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特首都,麥拉加斯。


    寬敞的議事廳裏,塔卡高舉著手中的烤羊腿,無比痛惜地看著地上的一片狼藉——桌椅反倒,銅盤倒置,新鮮的水果滾落了一地,還有剛出爐的麵包,被歪斜的桌子壓成了一坨不明物體。這本是一頓豐盛的午膳,卻在眨眼間就被人給毀了,唯一幸存下來的就是他眼明手快搶救及時的兩隻烤羊腿。


    他看著站立在狼藉中央的始作俑者。“卡爾,你發什麽瘋!”


    卡爾陰狠地回首,沒有說話,但胸腔卻劇烈地起伏著。


    他這副模樣讓塔卡有些發怵,自從阿爾讓他留在米特開始,他就變得陰晴不定,變得越來越讓人看不懂了。


    “卡爾大人,塔卡大人饒命!”身旁一群服侍他們用膳的侍女都嚇哭了,急忙跪在地上乞求饒恕。


    塔卡撓了撓頭,他對女人最沒轍了。“你們都下去吧!”


    侍女們急忙奪門而出,仿佛他們倆是什麽妖魔鬼怪似的。


    站在原地的卡爾緊繃著一張臉,額際的青筋突突地跳著,像是隨時都會爆裂開來。“她竟然沒有告訴我……”他目光變得陰沉黑暗,整個人都籠罩上一層煞氣。


    “你到底怎麽了?”塔卡疑惑更深,但礙於手中的烤羊腿無地方可放,他不好上前。四下張望,他用腳尖把倒置的銅盤撥正,將羊腿放在上麵,其中一隻在放之前還被他狠狠了咬了一口,他滿足地吞下肚裏,抹了抹油膩的嘴角。“告訴你什麽啊?不要老是話說一半,你倒是說清楚一點!”


    聽到他這麽說,卡爾突然張狂地大喝道:“你沒聽到剛才的侍女說什麽嗎?她說……”他眼神閃過一道失落,沒再說下去。


    “說什麽?哦……”他拍了一下腦門,“你是說阿爾生孩子的事啊,我還以為什麽事呢,侍女們不是說她很健康嗎。”他不禁在心底嘀咕道,不就是早產嗎,有什麽大驚小怪的,阿爾雖然看起來柔弱,可是身體強壯得很,卡布斯又在她身邊,有什麽可擔心的。


    他將滿手的油膩擦在身著的戎裝上,嬉笑道:“你就是太過緊張了,女人生孩子就跟母雞下蛋似的,很快就能複原的。”他雖然還沒娶妻生子,但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不就是那回事嗎。


    “住口!”卡爾猛地上前揪住他的衣領,“你懂什麽?!你根本不知道這代表了什麽?”


    他看起來像是受到了某種打擊,表情異常的猙獰,讓塔卡一時間愣住了。


    “連滿月大典都已經舉行過了,她竟然還瞞著我,她根本就是不打算告訴我。”他鬆開手,十指插入頭頂的發中,然後用力撕扯著,“為什麽不告訴我,為什麽要瞞著我?!”


    “卡爾,你會不會想太多了,阿爾也挺忙的,生完孩子也要好好休息啊,說不定一時忘記了也說不定,你別胡思亂想了。”說著,心裏也在納悶,他平常都淡漠的像塊冰,搓都搓不熱,怎麽今天就全變樣了。


    “不,以前她無論發生什麽事情都會第一時間通知我,可是現在,這麽大的一件事情,她卻連一封信都沒有寄過來。”他突然嘶聲笑道,猙獰的眼睛變得通紅,“哈哈……她甚至有時間替皇帝洗刷冤情,卻沒有時間給我寫信,哈哈哈……她變了,她終於變了!”


    “你冷靜點……”塔卡見他一邊笑,一邊腳下走的歪歪扭扭的,不免擔心起來,“或許阿爾很快就會寫信過來。”


    卡爾突然止住笑,臉色愈發陰沉。“現在寫信還有什麽用!”他捂住胸口,這裏已經被掏空了,他卻找不到失落的部分在哪裏,或許即便等找到了,也未必能再補上了。


    不!他神色一凜,揪緊胸口的衣料,不,他絕不容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十年了,他忍耐了十年,已經足夠了。


    “我要回哈圖沙什城!”


    塔卡一驚,“阿爾交代的事,我們還沒做完呢!”


    卡爾斂起臉上的表情,突兀地又恢複到以往的淡漠,陰冷地說道:“是我回去,而你留下!”


    這是一個不知名的洞穴,洞壁上的鍾乳石閃著妖媚的光芒,昏暗中如同一座座鬼魅的雕像,讓人不寒而栗。洞穴深處有一片紅光,紅得血腥,紅得恐怖,宛如四濺的鮮血,在洞穴裏蔓延開來,一波接一波,直到紅光由亮轉暗,漸漸消散在盡頭。


    紅光消散,突兀地出現了一抹白色的身影,婀娜婷立,顯然是一個妙齡女子,她周身都被白紗包裹,看不出容貌,但一雙紫中帶金的眸子卻透出一絲冷酷的光芒。她看著眼前的一波池水,波光粼粼的池麵上竟清晰地浮現出一個人影,正是卡爾策馬急奔的情景,池水就像是一台放映機,正無聲地播放著他的一舉一動。


    “主人,已經全都準備好了,隨時都可以動身。”昏暗的另一端出現一個單膝下跪的人影。


    “很好,嗬嗬……這一天終於被我等到了。”白衣女子雙手高舉,臉上的白紗微微折皺,看得出她是在笑,但笑意卻沒有達到眼睛,反而閃過猙獰的光芒。


    “主人,那個男人要怎麽處置,他昏迷了十天,快不行了。”


    “殺了他,知道這件事的人越少越好。”她俯首撥弄著池水,漣漪蕩起,池中的圖像頃刻間散去。


    “是!”暗處的人影起身打算離去。


    “等一下!”沾水的手指輕彈,水花四濺,池中又出現了不同於剛才的畫麵。


    “主人還有什麽吩咐。”


    “別讓他死得太痛苦,畢竟沒有他,我也找不到要找的人。”


    “明白了!”人影閃電般消失在昏暗的洞穴中。


    白衣女子聚精會神地看著池中的畫麵,眼中殺意迸射,一揮手,畫麵又消失了,彈指間,卡爾策馬奔馳的身影又出現在池麵上。


    “你很快就會回到我身邊了,我等得好苦,你知道嗎?”一顆晶瑩的淚珠滴落在池水中,蕩起圈圈漣漪,波紋嫋嫋,白衣女子紫色的眸子閃現出柔和的神采,一瞬不瞬地看著池水中的卡爾。


    一聲幽幽的歎氣響起,在洞穴裏回蕩不去……


    赫梯,哈圖沙什城。


    深夜時刻,白日的喧嘩早已沉澱,隻聽見隱約的蟲鳴,阿爾緹妮斯在床上翻來覆去,無法入眠,她歎了一口氣,坐起身,抬眼望著隻隔著一層紗幔的外殿。


    薩魯似乎還沒回來。


    攏緊眉宇,她不知道他近來到底在忙什麽,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


    披上一件外袍,她赤著腳,來到窗邊。清風徐徐地輕吹起她的銀發,她總覺得他有什麽事瞞著她,神神秘秘的,問他,每次他都笑而不答,要不就是將她緊緊摟在懷裏,叨念著:“快了,快了。”


    是她多慮了嗎?


    踱步來到外殿,昏暗的殿內隻有幾盞燭火在隨風搖曳,她瞥向那張空無一人的臥椅,疊放整齊的被褥,顯示著尚不曾有人用過,她輕輕地坐在上麵,將薄被擁在懷裏,這張椅子是薩魯這幾個月睡覺的地方,自從她入住皇帝的寢殿以來,他一直都睡在這,而她則堂而皇之的霸占了原本屬於他的床,除了擁抱和親吻,他不再有更深入的舉動,她真切地感受到了他的珍惜和愛護。


    但想起凱羅貝洛斯的警告,心中的忐忑卻與日俱增。為什麽在薩魯背上的箭痕消失前,她都不能吐露愛語?這其中到底隱藏了什麽玄機?疑惑之餘,她開始注意起他背上的箭痕,發現那抹本是鮮紅的箭痕,竟一天比一天淡,本是觸目驚心的猩紅色變成了淡淡的粉紅色,這讓她詫異極了。


    這到底代表了什麽?


    她百思不得其解,便打算出去走一走,或許在萬籟俱寂的夜晚吹一吹風,可以讓自己頭腦更清醒些。


    借著月光和廊上的燭火,她獨自一人在殿廊上散步,沿途巡邏的侍衛在見到她後,急忙下跪行禮。


    “起來吧。”來到這個時代也快兩年了,她仍是不習慣這種見人就跪的行禮方式,看他們的裝束,應該是近衛隊的,她不由得問道:“看到皇帝陛下沒有?”


    “陛下在議事殿。”其中一名侍衛恭敬地回道。


    “還有其他人嗎?”


    “就陛下一個人。”


    她納悶著,這麽晚了,他一個人在那兒幹什麽?


    “要不要屬下陪您過去?”侍衛開口道,很清楚她未來的地位不光是米特女王那麽簡單。


    “不用了,我自己過去好了。”她婉拒道,然後往議事殿走去,腳步跟著輕快了許多。


    走到議事殿門口,守衛的侍衛驚見她的出現,急忙上前迎接,剛想大聲通報,就被她阻止了。


    她俏皮地用食指抵著嘴唇,意思是她要悄悄地進去。“陛下還是一個人?”


    他們點頭,一時間被她嬌俏的模樣給迷住了,隻能傻傻地看著她走了進去,半天回不過神來。


    殿內安靜無聲,微風透過輕舞的紗幔,將周邊的幾盞蠟燭給吹熄了,四下張望,她卻未發現任何人。“奇怪了,人呢?”


    來回顧盼,她來到大殿中央,餘光一瞥,猛然被放置在一邊的東西給吸引住了。


    “好美!”她檀口微張驚歎道。


    那是一件白色的衣裙,被掛在十字形的衣架上,月光灑落,鑲嵌在衣料上的月牙形橄欖石,晶瑩的發出淡藍色的光暈,被展開的衣袖上,用粉紅色寶石拚成了朵朵含苞待放的蓮花,腰間有一條銀色的束帶,中間則鑲嵌著拳頭大小銀光閃閃的月曜石。


    這是……她撫摸著滑潤沁涼的衣料,看著拖曳在地幾尺的裙邊。


    這竟然是絹絲!


    突然,她腰間一緊,背脊隨即貼向身後溫暖的懷抱。


    “喜歡嗎?”耳邊傳來聲柔柔的低喃。


    “薩魯!”她仰起頭,對上一雙流光溢彩的綠眸。


    “喜歡嗎?”他溫柔地看著她,眸光柔和萬千,波光粼粼,好似一張無形的網,將她整個思緒都困牢了。


    “這是給我的?”她眨巴著雙眼。


    他輕笑,點吻著她挺俏的鼻尖,“你認為呢?”


    “真的是給我的!”她捂嘴輕呼。


    他笑而不答,隻是將她摟得更緊,這世上除了她,不會再有女人可以讓他如此煞費苦心了。


    他的笑容給了她答案,頓時隻覺得胸口一陣輕顫。


    薩魯牽著她的手,走到殿內的最高處的椅榻旁,取出一個箱子,神秘地笑道:“打開它。”


    她顫手打開這隻雕花的黃金箱子,乍然而現的銀色光芒,像是一道劃過黑夜的銀河,將她紫眸點亮。箱子裏紅色的軟墊上,放置著一頂綴滿了珍珠的王冠,那巧奪天工的蓮花造型,將正中央黑色如星辰閃爍的月曜石烘托得透亮無比,一白一黑彰顯著無與倫比的華美,七彩的瑪瑙像一道黑夜裏的彩虹,將珍珠襯托得更為聖潔。


    當她驚歎於它的美麗時,它已被戴上了她的頭頂。


    “薩魯!”她發現它的尺寸竟與自己完全匹配,絲毫不差,顯然是為她量身定做的。


    “還記得你曾經說過的話嗎?”綠眸癡迷地看著她。“你說,你要的愛情必須一對一的,你問我,能不能做到?”


    她當然記得,為何他突然提起,難道……


    “我能做到,不止是現在,未來也是。”他柔和的嗓音在空氣中驟然響起。


    如鐵如石的話語中又夾雜著千絲萬縷的柔情,震得她心神一晃,她下意識地指了指腦門上沉重的珍珠冠。“這是……”雖然是問,但她心裏卻已經知道了答案。


    “是後冠。”


    果然!她的心狂跳著,上帝,這男人竟然在向她求婚!所以最近他才會變得這麽神秘,原來是為了這個。


    她看得出他眼眸中有著真誠,也有著最濃鬱的愛戀,她猛地吸了口氣,雙手急忙按壓著胸口,不過……這未免太突然了。


    心醉神迷之際,他突然扣住她的肩膀,柔情似水的目光閃現在她眼前,是如此的深情,又是如此期待。“露娜,我愛你,你愛我嗎?”


    乍然聽到他的求愛,她心神激蕩,但她能回應嗎?不,在他的箭痕消失前,她不可以說,盡管覺得無法理解,但她有預感如果任意而為的話,結果絕對是她無法承擔的。


    可是,他的眼神是如此的渴望,如此的灼熱,她不知道該怎麽安撫他。


    “她不愛你,她這輩子都不可能愛上你!”猛地,在殿內響起了另一個人的聲音,充斥著冰冷蕭瑟的音符,瞬間將兩人的凝望打斷。


    回目而望,風塵仆仆的人影站立在殿門之外,正冷眼看著他們。


    “卡爾!”阿爾緹妮斯驚叫,詫異於他的突然出現,更重要的是,他此刻的神情讓她莫名的戰栗。


    為什麽他會出現,她明明故意拖延了他回來的日子,他現在還應該在米特才對。


    “主人,伯爵還在等你,你忍心讓他在孤獨中度過晚年嗎!”一句冷徹心扉的話,讓她整個人跌入最寒冷的穀底。


    他聽到了多少?他站在那裏多久了?


    清晨的曙光在天地間展露,卻將卡爾身影籠罩上一層灰暗的陰影,他像是地獄來的使者,透著最冷冽的寒風,那如利刃般的視線鬼魅得比黑夜還可怕。


    她下意識地顫抖著,心底有種滲入骨髓的恐懼正迅速蔓延至全身,她從來沒有如此害怕過一個人,而這個人現在就在眼前。一個和她共同生活了十年,她敬如兄長的男人,為何如此令她恐懼。(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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