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手中攥緊了這份由內閣擬出的“登極恩詔”草本恩詔中開篇即寫明依照慣例新君繼位豁免中央(包括戶部)衙門和官員所有虧空錢糧。


    “該詔駁回退內閣重擬。這些所謂各地虧空錢糧不是受上司勒索就是自身侵漁。但都屬非法惡行。如因朕登極而就此豁免他們的虧空除了能白白助長這些貪官汙吏的僥幸心理朕看不出還有何意?這樣的普天同喜朕寧可不要!”胤禛頓了頓繼續道:“從前大行皇帝寬仁對這些個貪官汙吏未曾明正法典就算勒限追補亦隻是虛應了事虧欠依然如故但國庫卻因此而空虛一旦地方有事國家有難又該當如何應變?馬齊你看呢?”


    殿中一翹著花白胡須的古稀老者——馬齊皺了皺眉這會皇帝雖是詢問但先前已說得斬釘截鐵他早知這位新皇上行事作風素來鐵碗如說出了口要做的事是決不會改變初衷的。想了想還是說出了自己的擔憂:“皇上奴才對那些個侵吞國庫財稅之徒亦是深惡痛絕。但奴才陋見曆代新皇初承大統均豁免虧空為的是顯示我新皇寬仁治國可使天下百官同心。徹查虧空這是牽一而動全身的大事。老奴鬥膽懇請皇上再思量。我皇初承大統還是宜施仁政為妥。”


    這馬齊乃是前朝老臣滿洲鑲黃旗人為康熙朝戶部尚書、議撤藩米思翰的次子於康熙八年時由蔭生授為工部員外郎後任左都禦史並一路官升至席滿洲大學士。不料康熙四十七年康熙帝一廢皇太子後帝令全體朝臣推舉太子之前曾“特諭馬齊勿預其事”。然馬齊卻並未服從這一旨意而與國舅佟國維暗中籌劃令全體朝臣共同保舉皇八子為太子翌年初被革去大學士直至康熙五十五年複啟用為席滿洲大學士兼任戶部尚書。


    馬齊言畢抬見皇帝兩道劍眉已顰在了一處額頭青筋微暴頓感背心陣陣涼。


    胤禛麵沉如水心裏卻起了波瀾:如今時局不穩朝中王公大臣或明打哈哈或暗使絆或隔岸觀火或強脖撅蹄沒幾個肯實心辦事審時度勢眼下隻怕仍需啟用老臣以穩定人心。胤禛心中作了這樣的判斷也就強壓下怒火沉聲道:“寬仁不等於縱容臣工貪婪不法不嚴行懲處看似寬容仁愛實則放縱爾等繼續作惡徒使百姓遭殃。如今這天下財富上不在朝廷下不在百姓不過都是讓這些豪強官吏們給侵吞了。好了朕亦知此事不可能一夜間就全部解決。你且退下吧。”


    “臣遵旨。”馬齊耷拉著腦袋躬身退了出去。


    餘暉殘陽晚風起。


    胤禛隻身走出倚廬他覺得有些冷那是種滲透到骨髓裏的寒意。依慣例禮部奉他旨意前去永和宮將明日新皇登極儀注啟奏皇太後知曉可她竟回說:“皇帝誕膺大位理應受賀。與我行禮有何緊要。”難道他繼承大統竟讓她那樣的失望嗎?她為什麽寧可相信那些街頭巷尾傳來的流言蜚語卻不肯相信他這個親生兒子的話!“仁壽”皇太後的尊號本已由內閣翰林院擬定“皇太後表文、冊文及金冊、金寶並儀仗等項”也已“行備造”欽天監選擇好吉期單等皇太後點頭應允即可。可誰能料想這居然也被皇太後以“梓宮大事正在舉行淒切哀衷何暇他及。但願予子體先帝之心永保令名。諸王大臣永體先帝之心各抒忠悃則兆民胥賴海宇蒙休。予躬大有光榮勝於受尊號遠矣。”給冠冕堂皇的拒絕了。不論是諸王大臣具折懇請或是他屢次誠敬叩請均被她態度強硬拒絕更不用說從永和宮搬出移居到皇太後所應居住的寧壽宮了。


    胤禛眼前浮現出她冷漠而疏遠的麵容一股淒涼酸澀之意在胸腔裏漸漸擴散開來腳下有些鬆軟如踩在雲端般他伸手扶住了白玉雕欄穩了穩神拾階而下。內侍們遠遠跟隨。


    胤禛緩緩走至梅樹下見泥土之上落花重疊鋪起薄薄一層。他低頭用腳尖輕輕撥了撥滿地殘梅喃喃自語:“零落成泥碾作塵隻有香如故。”


    風越加刺骨胤禛墨黑幽深的眼瞳突地一縮峻顏閃過一絲極其複雜的神情忽地伸手指了指前方近侍已明其意轉身傳下去。片刻已有內侍上前扶持著胤禛坐進寬敞輕煖的輿轎。“起轎。”


    天擦黑了紛紛揚揚飄起了雪禦輦徐徐停穩胤禛步出轎抬瞧見那一角宮牆冰冷淡漠的眼中湧起一絲溫柔之色。


    侯在寢宮外的蘇培盛遠遠望見了忙撐了傘迎上來替胤禛擋著風雪護著他入了殿內。


    胤禛隨口吩咐:“讓禦書房把折子搬到這裏來。再去將——”他住了口起身欲走一眼瞧見蘇培盛手在微顫不由道:“怎麽了?”


    蘇培盛忙跪下回稟:“皇上淨月師傅讓——皇太後給傳去永和宮了。”


    胤禛驀然一驚狠瞪他一眼嚇得蘇培盛身子一軟幾要倒下慌結巴道:“——奴奴才讓人跟跟著的如有變故立時會前來回稟的。”


    胤禛無暇再去痛斥他轉身便走。


    永和宮。


    宛琬才踏進永和宮便有宮女迎出領著她進入西偏室外的小客廳。


    宛琬見廳內亮堂處皇太後已端坐在那她兩頰雖已鬆弛老態但仍精神矍鑠薄唇更增添了幾分冷薄氣質她朝著宛琬望來眼神明銳如劍。


    辛荑忙跪下行禮宛琬上前一步亦恭身行禮。


    皇太後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麵沉如水冷冷道:“不過如此。”說罷起身自顧拂袖進裏屋。


    辛荑偷偷瞥瞧了皇太後背影一眼。她本是皇帝親從舊藩邸挑選出來帶入宮中的這還是頭一遭見識到皇太後的脾性才知關於當今皇帝生母外慈內烈的傳言果然不假不由有些擔憂覷眼望了過去。


    宛琬似有所覺眼角餘光掃到殿內各處身影明日便是登極大典不管太後怎樣冷言冷語總也得忍了不能再叫胤禛為難想著對辛荑微微一笑:“太後怕是有事要談你先回去罷。”


    目送辛荑離開後宛琬整了整緇衣從容步進內裏。


    皇太後見她獨自跟入也不言語自顧端起茶盅飲呷起來。足過了半支香工夫皇太後見她仍能保持姿儀目不斜視方才放下茶盅。“先皇駕崩政局動蕩此時此刻皇上將你置於宮中豈非授人與柄?你怎能安心?”


    “回太後此舉雖非民女本意卻仍陷皇上於險境民女萬死難辭其咎甘願領罪。”宛琬說罷跪地下拜。


    皇太後麵上掠過一絲殘厲:“好一個雖非本意!”她冷冷盯住地上的人:“你與皇上從前的糾葛我早有耳聞。為君之人怎容得他陷於兒女私情如此必招禍患。你好好的當個出家人不好嗎?何苦又要糾纏不放?”


    宛琬垂默然輕聲道:“太後教訓得是民女知錯隻是難舍真情還請太後成全。”她聲清如水語氣至誠。


    見她態度如此謙恭皇太後此刻縱然怒火滔天卻也不好再說什麽冷聲道:“起來罷他說你吃了多年苦頭再不能舍下你一人。要你真在這永和宮裏有了什麽閃失我可擔待不起。”眼瞅著宛琬緩緩站起冷聲道:“這天下什麽樣的女人他得不到?偏要念念不忘於你想來真令人悲哀。”她不由憶起當年往事他們兄弟兩人為著同一女子各不放手後來那女子意外喪身倒也了卻了她一樁心事。晃眼十多年已過本以為都事過境遷了卻不料此女子竟然沒死橫生出來。她隻怕他們兄弟倆再生事端百般阻撓可如今胤禛已是皇帝竟執意將她迎入宮內。


    皇太後情知過往種種事由胤禵後來一心要娶那煙花女子也與這女子有著千絲萬縷的幹係麵對宛琬她無論如何也和顏悅色不起來。但如今看她曆經坎坷一雙眼眸仍清亮如月澄澈其心也不由歎道:“真真是冤孽!胤禛的性子我知道我也不難為你隻需你允諾一事。”


    宛琬望住皇太後折袖為禮道:“太後請講。”


    “先皇雖允你可自行再嫁可亦定下你需帶修行三年你可允諾無論何等情形下你都需謹遵先皇遺命。”皇太後隻想時間拖得久些等胤禵回京後自可再慢慢開解於他。


    宛琬聞言已明太後所憂。她毫不猶豫道:“請太後寬心先皇恩慈民女已知足了即使皇上另意民女也決不違諾。”


    皇太後望了她一眼暗想她倒心思玲瓏知道自己醉翁之意不在她而在皇上。


    宛琬揚起抹淺笑堅定道:“民女雖才鄙德薄亦知‘守信’二字。”


    皇太後尖銳的目光直直望進宛琬的眼裏去見她素淨端麗雙目不避不閃磊落光明不由微微頷道:“好我信得過你。”


    女官匆匆忙忙入內稟告皇帝禦輦將至。


    “隻這麽會便追來了?”皇太後麵露不悅想了想以袖掩口輕咳數聲道:“去和皇上說我要歇息了不用特意前來請安回吧。”她又望了望宛琬道:“你也快回吧省得你們皇上心焦。”


    宛琬施禮告退。


    皇太後靜靜坐在榻中一語不若有所思般。


    月亮鑽出厚厚雲層清輝潑灑大地。


    胤禛負手而立蒙蒙月光在他身上環起道似真似幻的光輝臉龐輪廓若刀刻般英挺。


    宛琬望著有絲莫名的感動。


    “胤禛。”她聲音輕柔。


    胤禛慢慢地轉過身一絲笑意掛上他眼角眉梢滿臉疲倦變成了一抹溫馨一抹暖意。


    宛琬靜靜地望著他眼光溫柔如一團流轉著的深情漩渦那樣深深得不見底。


    兩人對立著凝視半響。


    “幾天了?一天兩天?我怎麽好象好久好久沒有見著我們家老爺了。”宛琬翹起手指數唉聲歎氣不待他啟唇便笑著奔上前撲入他懷裏。“我想你想你。”


    胤禛撫摩著她的秀微笑不語。


    她抬凝望著他原就清秀的他更削瘦了。


    “胤禛你太辛苦了。”


    他微微牽動嘴角欲言又止。


    “她沒有為難我。”宛琬輕輕道她全都明白。這幾日宮中早傳得沸沸揚揚皇帝與皇太後母子不和。宛琬瞧出他眼中悵然、酸楚心下甚是難過。但兩人總算能在一起許多事隻有留待日後再慢慢開解。


    “琬”胤禛低低喚了她一聲。


    “嗯?”


    “你在這兒——真好。”他說出了口。


    一霎間一股暖洋洋名叫喜悅的東西將她胸腔塞得滿滿的。她在這兒真好!怎樣一句話令她有種想落淚的衝動但她忍住了。她怎能在此時此地怎能麵對著他流淚?“胤禛明天會是個豔陽天。”


    “是一定是。”胤禛亦肯定道擁她入懷。宛琬埋在他溫暖懷抱那熟悉的味道帶著淡淡迷迭香氣一點一點緊裹住她瞬間便讓她忘卻了一切隻餘他隻餘他……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二十日。


    天還未亮紫禁城各道大門前均有皇家侍衛嚴密駐守著。宏偉壯闊的太和殿前王宮百官們早已齊整的分班恭立在廣場的禦道兩旁朝鮮、東籲、暹羅、安南、真臘、瀾滄等各國使臣尾隨品級最低的官員位列班末。


    太和門屋簷下陳設著丹陛大樂的樂隊太和殿屋簷下陳設著中和韶樂的樂隊。太和殿廣場東西兩側陳設著旌旗傘蓋等鹵簿儀仗。大學士馬齊、張廷玉會同禮部官員步入太和殿分別將皇帝登極詔書寫有賀辭的表文筆墨紙硯等一一放置妥備再將皇帝玉璽放置太和殿皇帝寶座正南方的桌案上。禮部早已派官員先行至天壇、地壇、太廟、社稷壇向天地祖先等通報一番。


    乾清宮是曆代大清皇帝駕崩後停放靈樞舉行祭奠儀式之處如今康熙皇帝的梓宮正停放在這裏。宮殿四周素幔白幃鎏金宣德爐內燃著的安魂香繚繞大殿莊重肅穆。


    皇帝的乘輿才拐過乾清門時李德全已率領著乾清宮當差守值的五六十名內侍齊刷刷地跪在殿前磚地上候迎。


    胤禛邁入殿內煙霧氤氳挽幛低垂。靈堂中央帷幕之下橫放著好幾排祭台靠裏的幾排祭台上擺滿了三牲瓜果祭品整頭豬、羊。最前排祭台上三隻鬥大的銅爐裏各插了三炷杯口粗細的檀香。


    胤禛走至先皇康熙靈位前席地而跪行三跪九叩大禮親口回稟先皇自己即將登極。一旁內侍捧過一樽禦酒胤禛雙手擎起朝天一捧輕酹靈前禮成起身。


    胤禩冷眼看著一切咫尺之間生死兩隔他已從臣子變為臣弟又想起如今隻怕是凶多吉少人生索然無意不由悲從心湧哭出聲來。在場的王公、大臣、太監一見舉哀忙呼天搶地齊聲嚎啕頓時哭聲如潮。胤禟擰著脖子陰沉著臉站在丹墀下。任那些或尖銳或激厲或造作的哀哭聲洶湧襲來胤禛默然不語隨內侍入乾清宮側殿更換皇帝禮服。


    胤禛漠然垂望著身上明黃金龍朝服袖上龍紋除了彩絲金銀絲孔雀羽絲外還用細珍珠紅珊瑚珠等串起繡織金碧輝煌卻觸之冰涼。這一刻他忽地意識到從此自己將要秉承父皇遺旨走上那條漫長艱辛而又危險的道路了。自先皇駕崩後他承受的所有誤解、謠言、冷眼、侮辱都齊齊湧上心頭百感交集胤禛闔閉雙目再也隱忍不住淚水一瀉而出無聲滑落。近旁的內侍們一個個嚇得呆若木雞。然隻一瞬間胤禛已明白過來抬手以背拭去緩慢睜開了眼眼神冷澈如堅冰令他近旁內侍幾要疑心方才所見是否為真。


    天色漸亮胤禛立於大殿之上肅定如山令群臣隻能仰望。刹那間從午門外廣場到太和殿前禦道兩側數千滿漢文武官員嘩啦啦齊聲跪下山呼“萬歲”數百種禮器鍾鼓齊鳴。萬丈陽光融融升起灑在皇城金黃琉璃瓦上反射出一片耀眼光芒。


    天空湛藍得似無一絲雲絮腑瞰著紫禁城。愛新覺羅.胤禛正式即位為清朝第五任皇帝史稱雍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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