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子說著又有些不自信,便去看伯弈,見他一臉莫測的樣子,就悄悄地攛掇了無憂去套伯弈的話。


    無憂本也有疑,便老實上去,纏了伯弈問道:“師父,她們議的事兒是不是如包子所說,還有另有玄機呢?”


    伯弈淡淡道:“如包子所說。”包子歪頭看他,出聲質疑道:“真這麽簡單?”伯弈點頭道:“她們所議的確這麽簡單。”


    包子和無憂頗為失望,二人耷拉著腦袋,沒精打采地走著。伯弈見他們在後磨磨蹭蹭,隻得道:“她們議的的確簡單,但用意卻頗深。”


    包子和無憂一聽,霎時興致高漲,三步並兩步追上伯弈,一臉專注深情地望著他。


    伯弈鳳目含笑:“大造聲勢,就為引人來聽,便是刻意要將此事傳出去。”


    無憂撅嘴道:“此事師父已然說過了,但卻不知她們為何要想傳出去?”


    伯弈道:“因為隻有傳出去了,才能使接下來的事變得合情合理。”包子立即接過:“那接下來的事又是什麽事呢?”


    伯弈見他二人完全不想動腦筋,隻得一次將心中所想盡數說了出來:“一方麵安插人至各國高位或要職,一方麵又使畫眉院的武士堂而皇之地跟著商號進入七國、深入各處,如此一來,不僅可影響各國的商貿,還能窺探到各國的政見舉措。”


    包子恍然:“若她們本就一路,或就是同一人,那不是極強大的一股力量。”伯弈點頭:“若不強大,也不會有諸國派斥候來攪局探聽了。”


    無憂沉默了一會兒,生了些感慨:“可惜是女子,若是男兒身,倒有了爭雄的實力。”


    伯弈鳳目悠遠,悠悠說道:“若真是男子,又哪有強大起來的機會。各國坐視,一則因她們女子的身份,二則並沒人知她們是一人或一股勢力。”


    無憂杏目靈動:“莫非,她們就不擔心會被看出來?”


    伯弈低頭看她,神情說不出的柔和:“天各一方的兩人,隻要不同時出現,有誰還會記得一個眼神的細節。若不因你我五識較常人更敏,怕也難以發現。她們今次之也正有迷惑眾人之意。”


    包子見伯弈與無憂,一個講得耐心、一個聽得專注,忍不住打趣道:“師公不愧為師者,遇到個這麽笨的徒弟仍能保持誨人不倦的平常心態,著實可敬可佩啊。”


    包子說完,無憂當然不依,二人又是一陣追逐笑鬧。


    未時剛過,三人就回到了客棧。無憂見時日尚早,便尋了要修習的借口賴在伯弈房中不去。伯弈不甚在意,徑直去了偽裝,和衣斜躺到椅榻上,籠著自窗外透進的一縷陽光,又自乾坤玉中取出一卷籍冊,靜靜看了起來。


    無憂見師父一臉怡然自得的模樣,也不擾他,隻將摘來的幾支素梅隨手插在瓷瓶裏,靜心伏案,認真地描摹著清心訣。


    素來無慮無思不知愁的包子,縮在榻上很快就酣睡了去。


    梅香淡淡,一室靜然。空氣中忽有無盡仙氣湧來,伯弈一察,即刻凝神聚氣,欲祭防禦之勢。


    誰料,他一身術力卻被這突來的無盡仙氣死死地壓製住,不過片刻,便覺神識渙散,眼皮漸漸地耷拉下來,身子軟軟地癱在榻上,沉沉地睡去了。


    同時,在伏安專注描字的無憂,腦海裏也是混沌一片。她執筆的手突然放鬆下來,筆啪地一聲掉到了地上,黑墨在白紙上暈開了一片。


    遠處飄來的琴音,深厚而低迷,帶著虛無的縹緲,又帶著徹骨的哀愁,仿佛在述說著一個深至遠古的憂傷。


    耳朵裏、腦海裏都充盈著一個執念,一種強烈的失而複得的執念,一種愛到骨子裏想要被融化的衝動,牽引著無憂一步步向伯弈走去。


    她輕輕地走到臥榻處停住,緩緩地跪了下來。


    伯弈靜睡的臉龐那麽的寧靜而美好,喜歡的感覺變得無比的清晰,感官的衝擊力被無限的放大,眼中、心裏隻剩下眼前的這個人。


    他靜靜地躺在那裏,似沒有知覺一般,散發著無盡的誘惑,讓她生起想要不斷靠近的衝動。


    纖長密織似蝶翼的睫羽輕輕掩住了他素日清冷狹長的鳳目,無憂悄悄將手伸了過去,輕輕接住睫羽投下的一點陰影。


    伯弈似察覺到什麽,如畫的月眉微微蹙起。便是這一點最細微的變化,使無憂心中突然生了一點疼,手指忍不住輕顫輕移,直直向伯弈額間而去。


    指腹觸上了柔軟的額心,美目迷離而慌亂,順著那一點飽滿,她的手指貪婪地滑過了他高挺的鼻梁,輕柔地撫到了他的唇上。


    就在無憂被執念所困,內心情感將將失控的時候,熟睡的包子卻突然睜眼,從床上躍起,筆直朝無憂撞了過去。


    無憂心神本已疲憊不堪,如此重重的一撞,身子便不聽使喚地軟了下去,趴倒在了伯弈的榻邊。


    此時,窗外一抹輕影閃過,包子迅疾跳出,瞬間消失在夜幕之中。


    暮月,冬,丁醜月,乙未日,臘八節。


    一身素白的長衫勾勒著窗前人修長瘦削的身體,一張雪白的綢帕輕攏起一頭的青絲。如此靜靜地站著,已有兩個時辰了。


    月色依然寧靜悠遠,連空氣中的寒冷都一如那日般。穿著粉紅棉衣,紮著總角的小女孩輕輕推門進來,撲閃的大眼望著屋內正埋頭摹字的男孩,清甜地道:“弟弟,瞧我給你帶什麽來了?”


    小男孩抬起頭,一臉驚喜望著女孩道:“姐姐?”小女孩嬌笑起來:“臘八粥,我給你送臘八粥來了,今兒可是臘八節。”


    小男孩的眼睛一下亮了起來,一會兒,又泄了氣:“可父君說,若沒臨摹完這字帖就不許進食。”


    小女孩一把搶過男孩手中的筆道:“怕什麽,有姐姐在呢,再說我們悄悄的,君父一定不會知道的。”女孩笑顏如花,目子如最燦爛的星辰。


    女孩的眼睛漸漸的模糊,眼前又出現了另一個場景。“娘、娘,你醒醒。”


    簡陋的屋子,滿室的蒼涼。小男孩趴在婦人床邊,婦人雙目緊閉,嘴唇泛紫,身子早已僵硬。


    “娘。”男孩傷心欲絕地不停哭喊,小女孩則倔強地站在床邊很遠的地方,臉色蒼白如紙。


    小男孩抬起滿是淚痕的臉龐,嘶聲道:“姐,娘死了,我們再沒有娘了。”


    女孩走過去,一把抱過小男孩,用很是單薄的身子緊緊地摟著他,嚶嚶道:“遊雅,我們早就沒有娘了,早在娘被父君趕出府以前。不過,你不用害怕,以後姐姐就是你的娘,姐姐會保護你。”


    姐弟倆用力地抱在了一起,汲取著彼此的溫度。


    男子用玉般的手掬起一抹淺淡的月光,月光似流年在指隙間悄然地滑過。


    又是一年的臘八,瑞雪紛飛,梅花輕綻。女子披著白裘滾邊的錦披,珠翠羅綺,華貴非常。


    女子很美,唇不點自朱,眉不描而黛,她拉著眼前不過十三四歲纖細秀美卻已高出她許多的少年,眼裏波光盈動:“此一去雖未隔千山萬水,到底已不得自由。你我骨肉相依多年,如今卻要各分兩地。忘不了的青山隱隱,流不盡的綠水悠悠,卻不知我這一生,還能否再回到此處。”


    少年拉著她的手不肯放,女子淒然一笑道:“好弟弟,你雖不得他心,但他唯你一子。你要時時想著姐姐,若有一日或能得勢,記得將我接回來,要死我也得風風光光地死在自己的家裏。”


    那一年,她也不過十四吧,正是最美的年華,卻被半送半嫁,許給了一個比她親父還年長的男人。


    千裏孤寂,如今的她究竟孤零零地躺在了哪裏?


    猶記得,不日前,她仰著堅定華美的臉兒,堅定地看著他,柔柔地說,為了弟弟能坐上至高之位,她願意再一次被當做禮物送到金鳳國和親。


    卻如今,音猶在耳斯人已杳。


    他錯了,真的錯了,這一生他終是負了她的信任與期待,是他的無能與冷漠害了她啊。


    他恨,他不能明白,為何,那個和他血脈至親的男子,他至高無上的父親,那個每每說起他總是失望極致的父親,親手殺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兩個女人,他的母親和姐姐。


    僅僅因為母親出身的卑微和姐姐對他的一次隱瞞?父親,哈哈,父親,終有一天他會讓這個叫父親的人嚐到失去摯愛權利的滋味,嚐到失去權利被人踩在腳下的滋味,一定。


    “公子。”一著黑色錦衣的人自梁上躍下,在男子身後單膝跪下。原來,這男子便是暮月國公子遊雅。


    寒風吹涼了遊雅的臉,遊雅恍然回首,他怔怔地看著眼前與自己容貌極為相似的人,好似看到了另一個自己,另一個永遠隻能活在陰影裏的自己。


    地上的人道:“公子,更深露重,還是要保重身子。”


    遊雅緩緩閉目,抬首沐浴在月華之下。


    再睜眼時,他的眼神已然無波,又恢複了尋常之色:“恒玄,查得如何?”


    他,不再隻是她的弟弟了!他,是暮月國的公子,一個在算計與孤寂中漸漸成長地有野心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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