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打擊足夠大,也許一顆心便會適應得足夠堅強。


    經曆過生關死劫,也許深心處糾纏難解的死結會不自覺微微鬆開。


    出院後溫暖恢複了正常作息,整個人也恢複了沉靜,每天清晨起床,在書房裏作畫,一筆一墨,每個步驟都細致而專注,近中午才擱筆洗手,進廚房做羹湯。


    因為溫柔忙碌,最初幾天都是朱臨路抽空過來看看,見她家居潔淨,神色平和,每日裏即使一個人吃飯也講究地做三菜一湯,從不隨便應付,總算放下了心。


    陪她說說笑笑,直到出門離去,才不由得輕聲歎氣,不該放任的時候執意勇往,該脆弱的時候卻如此自製,讓人怎麽說她好。


    接到周湘苓的電話時溫暖正在吃維丸,藥片不慎從指縫間落下,黃色粒點滾進沙發底下,她彎腰去撿,一低頭看到沙發轉角處暗黑的椅腳內似壓著一張小小紙片,她呆了呆,輕輕揀起,拂開上麵的塵埃。


    轉頭看向掛在牆上似少了一瓣心的拚圖,一時間立在原地。


    多少次眾裏尋他,卻原來,它一直在,隻是她沒有將它看見。


    還未回過神,電話已響起。


    老人家請她到洛陽道去坐坐,她本想改約在外見麵,轉念又覺勞駕長輩走動是件無禮的事,也就柔聲答應下來。


    洛陽道依然掩映在幽靜林木中,將車停在雕花的古銀色柵門外時她有種驚悸的荒涼感,從前不管多早多晚、去或離開占南弦的家,他都一定負責從門口接送到門口,到如今,每次都隻能是這樣一個人獨來獨往。


    她按響喇叭,幾秒後柵門自動打開。


    景物在車窗外緩緩後退,即使已是第三次到來,這處私人宅第的廣闊磅礴仍給她的視覺帶來細微震撼。


    周湘苓親自開門牽她進去,“歡姐,盛一碗冰糖銀耳來。”


    她拿出精致的茶葉盒子,“占媽媽,送給你的。”


    “你肯來我已經很高興了,還買什麽禮物。”周湘苓仔細端詳她,好一會,才言若有憾地,“怎麽頭發剪這麽短。”


    溫暖眯眯眼,左右側了側頭給她看,“是不是很象十幾歲的時候?”


    她的頑皮樣把周湘苓逗笑,“是很象。”


    說完又不覺有些唏噓。


    年少時的溫暖是個開心果,既單純又天真,占南弦很喜歡逗她,兩人象極了一對小冤家,他總是不把她氣到跳腳不罷休,每每看著她叫叫嚷嚷滿屋子追打笑容滿麵的兒子,周湘苓打心底裏覺得歡喜。


    在他們分手後那段時間裏,半夜起床時她在恍惚中仍有種錯覺,似乎兩個孩子追逐中銀鈴般的笑聲,仍遺留在暗夜裏的某些角落。


    然後,當丈夫過世而溫暖離開之後,占南弦徹底變了。


    他似乎在一夜之間成長,仍屬年少的臉上不知何時已浮現與他年齡完全不相襯的沉寂清冷,此後十年間,她再也不曾在他臉上看到過從前那樣歡快的笑容,仿佛有些什麽東西,已從他身上經徹底消失。


    大學畢業後他搬了出去住,如果不是她堅持不肯離開舊居,也早被他安置去了別處,最後卻也還是他拗不過,在洛陽道的邸宅建成後遷進來,因為他說那是他給她媳婦建的宅子,讓她住下來等他娶妻。


    她一直以為他要娶的人會是溫暖,沒想到從報紙上才知道幾個年輕人之間扯出那麽複雜的關係,而他公開聲明要娶的人竟是薄一心。


    她對薄一心並無惡感,不管兒子想娶誰她都不會反對,她擔心的隻是,那真的是他內心想要嗎?年輕人畢竟還是過於執著,很多事一葉障目難以看開,其實世情如浮雲,有什麽過不去的呢?


    銀耳端上來,溫暖勺起一匙一匙送進嘴裏,隻覺清甜爽口,不由得道,“占媽媽你還記得我喜歡吃這個?”


    “怎麽不記得。”周湘苓寵憐地看著她,繼而有些疑惑不解,“你和南弦怎麽會搞成這樣?”


    之前不是還好好的嗎?她雖然表麵上不聞不問,但並不代表她不關心自己唯一的兒子,實際上這兩人的舉動盡在她眼底,她還以為他們已經守得雲開見月,誰料會忽然情緣突變。


    溫暖淺淺一笑,“占媽媽,我還沒恭喜你呢,就快有孫子抱了。”


    周湘苓的慈目中閃起清光,“我看到報紙上是那麽說,不過,南弦沒和我提。”


    溫暖沒有回話,以再過兩個月就要舉行的盛大婚禮而言,現在已應開始準備,然而這屋子裏卻見不到一絲喜慶裝飾的影子,她不知道是什麽原因,也不想問。


    她已經不想再去追問為什麽。


    喝完最後一口甜品,她放下手中的碗,眼眸半垂,“占媽媽,占爸爸的去世……你怪過我嗎?”


    看到周湘苓輕輕搖了搖頭,她幾乎鼻子一酸。


    “你們這些傻孩子,淨喜歡胡思亂想,其實生死修短,福禍在天,一個人一輩子吃多少,穿多少,享年多少,都是注定的,根本與人無尤。”


    溫暖紅了眼睛,不知是因終於獲得諒解而放鬆了緊繃多年的心弦,還是希望周湘苓不如痛罵她一頓,那樣或許她還好過一點。


    “你那時也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孩子,哪會知道後來事情會發展成那樣?隻能說一切都是天意吧。”周湘苓執起她的手,歎息道,“真要怪我首先怪的還不得是自己?如果不是我一次次催促南弦的爸爸,他也不會急著回來。”


    溫暖無言。


    這世上每日裏不知有多少男女分分合合,隻不知她何德何能,偏偏被上天選中去背負蝴蝶效應,原應是極為單純的一件事,卻給身邊一個又一個人帶來死傷劫難。


    “小暖,你能不能告訴我,當初為什麽要和南弦分手?”周湘苓問。


    溫暖長呼口氣,在十年後的如今去回憶當初,內心酸澀難辯,那是迄今為止她做過最愚蠢——夜夜做夢都想重頭來過的一件事。


    “那天是星期六,端午節的前一天,南弦在我家待到晚上十點才走,把他送出門後我才發現他忘了帶參考書,當我拿著書追到樓下時——看到他和溫柔站在角落裏。”她心血**想嚇他們一跳,於是偷偷摸過去躲在離他們不遠的老榕樹後麵,就在那時,“我聽到了溫柔和他的說話。”


    周湘苓驚訝,“他們說什麽了?”


    溫暖苦笑,“她喜歡南弦,從高一認識時就喜歡上了。”


    年少的她是個單細胞生物,怎麽也想不到溫柔竟然三年來一直暗戀著占南弦,直到那時她才明白,為什麽每個周末溫柔必外出而從不待在家裏,為什麽有時會對她忽冷忽熱,她還以為是溫柔的性格使然,殊不知原來她有著那麽沉重的心事。


    “之前你一點都不知道?”


    “她把自己掩飾得很好。”任是朝夕見盡占南弦和她親親熱熱,溫柔也從來沒在她麵前表露過一點聲色,當時溫柔也隻得十七歲而已,她不知道姐姐是怎麽做到的。


    那夜溫柔喝了酒,人並沒有醉,但壓抑了整整三年的愛戀和可望而不可及的痛苦,難得歸家時在樓下單獨遇見他,趁著黑夜和酒意她終於爆發,把心事一股腦兒傾吐在他麵前。


    他怎麽選擇是他的事,她有權利讓他知道她的感情。


    愛一個人,不是錯吧?


    周湘苓蹙了蹙眉,“你心無城府所以不知道你姐姐的心意,這點我能理解,但三年時間那麽長,南弦呢,他也不知道嗎?”


    “這就是為什麽我會被憤怒衝昏頭腦堅持要跟他分手的原因。”


    占南弦當時好象一點也不意外溫柔突如其來的告白,而且回絕的說話也異常委婉自如,仿佛早就打好腹稿,躲在樹後旁觀的她雖然單純卻並不愚鈍,馬上明白他顯然對溫柔的心意早就有所覺察。


    他明明知道,卻從來沒和她提起。


    如果他早點說出來而不是一直把她蒙在鼓裏,她不至於三年來一直置溫柔的感受於不顧,起碼她可以和他外出消磨時光,不用他一天到晚過來陪在她家而將溫柔逼了出去遊蕩。


    如果他一早告訴她,她不會時時在半夜爬到姐姐的**,嘰嘰喳喳地和她傾訴自己的甜蜜,快樂無比地想和她分享自己愛戀裏的酸酸甜甜。


    她無法想象,那幾年對溫柔而言是一種怎麽樣殘酷的煎熬。


    親眼見到溫柔伏在他胸前,哭得撕心裂肺,躲在樹後的她原本完整的一顆心被震得徹底粉碎,她不知道他們是在什麽時候分開,不知道溫柔什麽時候上了樓,也不知道占南弦在什麽時候離去。


    蜷縮在樹下的她意識裏隻有唯一的一幕,就是自己的姐姐緊緊抱著自己相戀情深的男友,直哭得肝腸寸斷。


    那一幕景象,令她終生難忘。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到樓上,不知道自己是以什麽借口搪塞過去溫柔驚疑的追問,那夜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失眠,隻要一合上眼腦海裏就會浮起溫柔哭泣中無助絕望的臉。


    第二天,端午節,她和占南弦提出了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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